第一章（2）

　　一群乞丐夹裹着山菊花，迎着夕阳在通往鬼谷的大路上行走着。
　　青羊街距鬼谷口十五里路，再过五华里西鬼谷，就是四郎坝了。四郎坝四周被四座大山包围着，坝中间有一座比四山还高的独立山峰，人们叫它玉皇顶。顶上有一座庙院叫玉皇庙，方圆几十里路的老百姓，只要有个七灾八难的，都要去玉皇庙里求神问卜。
　　住在鬼谷口的山菊花的爹——山老大，是个怪人，他不信神，也不信鬼，他从来不给庙里的泥人人顶礼膜拜。四郎坝东西南北四座大山他打猎时跑遍了，就连玉皇顶他也常涉足。除了打猎，也常去那儿采挖药材，他信草药，草药能治病。这次高烧不退，他只好求镇上的郎中打了草药单子，然后又让女儿去街上捏药。
　　女儿是吃过早饭出门的，等了多半天不见女儿回来，他心里好焦灼哟！
　　女儿回来了，不过，女儿是在受到一场惊吓之后回来的。
　　这阵儿，太阳西斜，一抹金辉从四郎坝那儿射了过来，撒在庄稼地里，撒在荒山坡，撒在大路上。仲秋季节，阳光和煦，空气清新。山羊一群群在坡上啃草，不时地回过头来望一眼这帮不伦不类的“闲人”；山雀儿唱着山歌在人们的头顶盘旋。一种和谐温柔的气氛充盈在人们的心头。
　　“快了，再有二里路就到我家了。”山菊花兴趣盎然地指着远处的鬼谷峁说，“黄占山民团的那些坏蛋们，再也撵不上我们了。”
　　乞丐们也看到了山菊花此时的心情是愉悦的，就不约而同地说：“一会儿你就见到你爹了。”
　　山菊花立即露出一种天真的笑容，说：“我爹会马上从茅屋里扑出来把我抱在怀里……”
　　大个子乞丐立即插话问道：“你不是说你爹正发高烧吗？”
　　这重重的一句，使山菊花正在兴奋的情趣突然一落千丈：啊，他的爹正发高烧，她是给爹到青羊街捏药去的！然而，两包经过炮制的草药早被那些龟孙子撵丢了。她是空着两只手回家来的，爹不责怪她才怪！
　　“快，快看，我爹站在茅屋门口，正朝我们张望哪！”山菊花指一指鬼谷峁那三间茅屋草舍。
　　乞丐们顺着山菊花的手指望去，只见半山腰开出一片白色的荞麦花，荞麦花丛中有一座茅屋，茅屋掩映在一堆堆树丛中。但是，山菊花的爹在什么地方，乞丐们盯来盯去，却连个影儿也没有盯见。
　　离开通往四郎坝的大路，攀了一段山路，终于赶到了山菊花的家。
　　山菊花的爹拄着拐杖，颤颤索索地站在场塄坎，向这群不速之客打量着。
　　他有点吃惊，他分明让她去街上捏药，她怎么空着双手回来？更令他吃惊的是，山菊花怎么领着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上到山峁峁来了？
　　“诸位一路辛苦？”
　　乞丐们刚走上门前的场塄坎，山菊花的爹山老大就殷勤地打了招呼。这年头，啥样的人都有，你能保险他们是好人吗？要是一帮地痞流氓怎么办？要是中央军（中央军——指国民党正牌军。）的逃兵怎么办？你不要看他们穿得破破烂烂的，浑身脏不兮兮的，他们也许有来头！
　　山老大战兢兢地把来人迎进堂屋，又是倒水，又是让座，反而让这些乞丐们不好意思起来。
　　“听小妹妹说，您老人家有病了？怎么样，要不要请个郎中？”大个儿乞丐语气温和地说。
　　“听小妹妹说，您老人家下了一辈子苦……”年龄大点儿的乞丐说。
　　两句暖心肠的话，弄得山老大反而掉下了苦涩的眼泪。不过，在没有弄清来人真正的身份之前，他决定保持沉默。
　　“爹，你难过个啥？他们说的都是实话。”山菊花不知道爹究竟为了什么在伤心。当她发现爹痴呆呆地愣在那里，就又补充说，“他们是一帮乞丐，跟咱一样，全都是穷人……”
　　山老大朝这帮乞丐望了一眼，还是没有开口，继续愣愣地呆痴在那里。
　　乞丐们看出了山老大持有戒心，就插言说：“是这么回事，小妹妹给您老人家捏药的路上，碰见了歹人，我们救了她。为了保证小妹妹的安全，不至于再遭蹂躏，我们就护送她回家了。”
　　山老大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望一眼山菊花，希望她能解释清楚。
　　山菊花点点头说：“黄占山民团的坏蛋们把我撵到河滩，硬脱我的裤子，被这几位大哥大叔把他们赶走了。”
　　山老大“哇”地一声扑过来，抱住女儿，哽哽咽咽地哭个不止。
　　也难怪山老大哀伤，他就这么一个亲人啊！
　　女儿还正在襁褓，娘因流离颠沛，偶中风寒，不幸丧命，从此，山老大就和女儿两人相依为命了。男鳏夫磨难实难熬，好不容易挖屎擦尿十多年，岂能让匪徒们随意蹂躏？
　　想起这帮乞丐救了他女儿的大恩大德，山老夫一下子跪在地上和女儿一同给乞丐们连连叩头：“谢谢诸位的救命之恩，诸位受我爷儿俩一拜，我爷儿俩永生永世不忘……”
　　“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乞丐们忙扑过来扶起山老大，说，“我们一群叫花子，万万承受不起呀，唉呀，折杀我们了，折杀我们了！”
　　山里的夜来得很快，太阳刚刚落山，黑影就笼罩了整个屋子。山老大这才想起，这帮人还没有吃饭，就忙站起来说：“恩人，我给咱做晚饭吃，你们，就在我这儿吃一顿吧。别样好吃的没有，玉米面糊汤倒是能拿出手。”
　　“那就太感谢您老人家了。”年轻的大个子说。
　　于是，乞丐们帮山老大一起下厨。劈柴的劈柴，挑水的挑水，烧火的烧火，屋子里霎时烟雾弥漫；再一会儿，玉米面糊汤的香味儿就到处洋溢开来。
　　山菊花搬一条小板凳坐在乞丐们中间，指着大个子乞丐逗趣地说：“大哥！下午，在那帮坏蛋面前，我看你们一个一个又瘸又跛，这会儿送我回家，怎么没一个是跛子？”
　　大个子乞丐突然站起来像是实习一样，又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笑着说：“怎么不跛？走了一程路，比下午还跛得厉害哩。”
　　那位年龄较大的乞丐也笑笑说：“我简直跛得不会走路了，小妹妹！”
　　听了他们的对话，山老大从灶火里钻出来，愣愣地问：“不瞒诸位，我真想知道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大个子乞丐瞅了瞅其余几人，眼睛一眨，诡谲地说：“我们吗，一群叫花子！”
　　山老大摇摇头，不相信地说：“不会是叫花子，绝对不是！你们是有来头的。要是相信我山老大，就请亮亮你们的家底！”
　　大个子乞丐顿了顿说：“我们是解救你们出火坑的人……”
　　“这就是了，我全明白了。”山老大给他的长杆烟袋里按了一把烟末，递给大个子乞丐，“要是自己人，就请吸了我这袋烟。”
　　大个子乞丐接过烟袋锅，握在手中，歉歉一笑说：“长这么大还没捞过烟袋里。”
　　坐在旁边年龄较大的那位乞丐，立即走过来，接过烟袋说：“我来吸。”
　　山老大这才长长地嘘一口气：“说吧，你们一伙有啥急事需要我山老大帮忙的，就尽管讲出来吧。我山老大是‘本地通’，天上的地下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大个子乞丐又瞅一瞅其余几位，然后回过头像考核一样问：“您老人家知道这青羊街一带，曾经来过几股土匪？”
　　山老大干咳一声，不假思索地说：“民国三年，河南农民白朗起义，被陕西都督张凤翙击败，部分义军败走南山区，曾到过青羊街。但义军纪律太差，进街后杀猪宰羊，百姓逃之一空……”
　　“还有呢？”大个子乞丐追问。
　　“……民国七年，靖国军叛部马瑞旺营从商州入境，驻青羊街，杀人放火，奸淫掳掠……”
　　“还有呢？”年龄大一点的乞丐再问。
　　“……民国十一年，流匪周司令，由湖北窜至青羊街，四处抢劫绑票，掳掠青年妇女……”
　　山菊花倾着耳朵听了一阵，也学着几位大哥大叔的口气问：“还有呢！”
　　山老大在女儿鼻子上刮了一下，说：“还多着哪！不说不生气……提起往事，真让人气破肚皮！”
　　大个子乞丐诡谲地故意追问一句：“如今青羊街还有土匪吗？”
　　“咳，比土匪还土匪！”山老大叹息一声。
　　大个子乞丐问：“你说的这股比土匪还厉害的人是谁？”
　　山老大气愤愤地说：“黄虎！”
　　“黄虎是谁？”众乞丐同时问。
　　山老大从鼻孔里哼一声道：“黄虎就是黄占山，青羊街民团团总。黄虎是他的绰号。他有个侄子叫独眼老五，人称黄狼。一狼一虎，叔侄二人横行乡里。手下有五百多名团丁，设五个分团，你说的那个官模样的团长，八成是驻青羊街民团团长郑三有，人称郑疤子。妈的，这民团里没一个好人，个个如狼似虎。他们共有一百多杆洋枪，其余全是大刀长矛……百姓叫他们祸害得够够的了！”
　　“如果能有人把这号祸害百姓的民团消灭了，百姓们就会有安乐的日子过。”大个子乞丐说，“听说陕南过来了一支红军的队伍，你知道红军吗？红军就是为老百姓办事的军队。老人家，你盼着吧，红军一打过来，这些狗日的反动民团就保不住啦。”
　　山老大用他那犀利的眼神把众乞丐齐齐扫了一遍，直截了当地问：“你们就是红军吧？”
　　年龄大一点的乞丐忙阻止了山老大的话头，说：“我们认识红军。在陕南讨饭的时候，曾和红军在一个锅里吃过饭。”
　　“那么，你们……”
　　“不瞒您老人家，我们这帮乞丐，是受红军的委托，打前站来探情况的。”大个子乞丐说，“本来我们要去青羊街上打探，不料碰见了那帮坏蛋糟踏你的女儿。我们把坏蛋们冲跑了，然后，就……”
　　“这一下糟了！”山老大说，“那群坏蛋认识了你们，你们就再也不能去青羊街了。他们会杀了你们……咳，因了我那小女子，误了你们的大事，实在……”
　　听了山老大的话，众乞丐都愕然了。
　　山菊花搬来一张小矮桌，摆在堂屋中央，用抹布擦了擦，放一瓦盆酸黄菜，又数了数人，然后摆上八双筷子；接着，舀来了八碗玉米面糊汤。山老大首先端起一碗说：“没甚好吃的招待大家，只好用稀饭待客了！”
　　大个子乞丐说：“老人家，你刚才说给我们听的那些东西，比一顿饭要好得多，比十顿八顿饭都重要。”
　　吃罢饭，乞丐们给山老大留下六块大洋，说是饭钱，山老大死活不要。大个子乞丐说：“全当给您老人家买药吃。我们没有什么感谢您的，也就这六块大洋了。”
　　山老大淌着泪送众人走出大门。
　　山菊花拉着大个子乞丐的手不放，温情地说：“大哥，你们几时再能来这山峁峁啊？”
　　“快，快，少则三天两天，多则一月四十。”大个子乞丐慷慨地说。
　　山老大也恋恋不舍地说：“天已经黑了，你们不能在我这茅屋草舍里住宿一夜？偏偏地要黑夜赶路……”
　　年龄大一点的乞丐说：“我们是一群夜猫子。黑夜赶路正合我们的胃口。”
　　众乞丐踏着朦胧的月光，蹒蹒跚跚走下山峁峁。
　　望不见走去的众乞丐，山老大自言自语地叹息一声：“一帮好人哪！”
　　回头望，山菊花早已跑进茅屋，扑上土炕，趴在被子上面捂着眼睛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