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调令消失（1）

　　天气阴沉沉的，一上午没见到一丝的阳光。淡墨似的云层低低地盘旋在半山腰，仿佛没有树木的支撑，“哗啦”一下就会砸到地上。天气的压抑，也导致了人精神的憋闷，更何况又遇到了烦心的事。
　　“这他娘整的是啥事？怎么能这么干？什么玩意呢！”二号首长坐在自己的办公椅子上，拍着桌边上的一张报纸，一个劲儿地叹气骂娘。倒不是报纸上的什么消息惹怒了这位一贯稳坐钓鱼台的政工领导，而是刚才的一个电话让他涌上了一股急火。
　　电话是上级领导机关打来的，还是位顶头上司打的，是让他放一位新干部调离。二号自然明白，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谁愿意呆下去，都会想方设法使手段一个个往外调。这可是今年以来的第三位被“正常”调离的年轻干部了，调一个少一个。且不说对正常工作的影响，就是对干部队伍稳定的影响，那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其实，干部调动并不是啥大事，人往高处走，鸟往高处飞，有背景、有关系，调出去也正常。如果是人才被调往上级，他毫无怨言，而且还大力支持；但眼下要调的这位，是去年才刚刚军校毕业分来的新干部，苦没吃几天就开始跳槽，他自然是火气不小。每年分不来几名干部，除了正常调动升迁，再意外调跑几个，那他还咋稳定干部队伍？咋领导部队建设？也该着天气不好，这火跟着就“噌噌”地往外冒。
　　前两个干部调动，他并没有多大的“感冒”，调两个人，不关大局，何必去得罪上级领导机关呢。借故送个顺水人情，保持上下机关的通畅，让领导感觉到下属的服从和尊敬，当一个老好人，会省不少麻烦。可这第三位干部调动，他可是真坐不住了。一级党委、一级组织、一级主官，这年轻干部说被调走就被调走，眼里还有没有山沟里的老家伙了？前两个调走干部的负面影响还没消除，这又往还没平静的水里扔了一块大石头，他能不生气？不能对着上级骂，也要自我发泄一番才是。
　　
　　隔壁就是吴一号的办公室。此时，闭眼叼烟的吴一号，也正被这鬼天气给搞得精神不太爽，猛听到老伙计这少有的骂娘，眼珠立马睁大了一些；嘴角一抖，半截烟灰落了下来。双脚从茶几上挪开，伸耳细听了起来。
　　他很了解这位老搭档，政工干部素质高、修养好，轻易是不会发火骂娘的。这要不是有什么大事，政委绝对是个四平八稳、和和气气的领导。听今天的口气，事不小，居然骂了娘。在他的印象里，骂娘只属于像他这样“粗鲁”的军事干部干的事儿，政治干部无论何时，都必须表现出一副文雅、修养的派头。面对搭档骂娘，他可真得去看个新鲜，但绝对不是去看热闹。
　　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拍了两下屁股，直奔政委的办公室。
　　“嘿嘿，这是谁把咱大政委给惹得骂娘了？这可不容易哟。”吴一号哈哈声刚落，人已经蹿到了政委的桌前，黑红的脸膛露出一副奸笑。瞟了眼本来就白、现在又加上青的搭档的一张脸。
　　“哎哟，伙计呀。嗨，这事搁你这也来气，这叫什么事嘛！”二号抬眼看了下搭档。平时本应该笑呵呵的脸，现在却是一脸的愠怒，但没忘了递给一号一支烟。
　　“干部的事？”吴一号接过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两下，又在手指甲上墩了墩，摸起桌上打火机，“啪”点燃，深吸了一口，踱步奔向沙发。
　　“可不是嘛，又他娘的有干部要调走，这是什么事嘛！”政委拍了拍桌上的黑色电话，就觉得这电话没听过啥好消息一样，一来电话就调人，他恨不得让通信部门把电话掐了。
　　吴一号这屁股刚要坐在沙发上，听到“调干部”三个字，“噌”一下又窜了起来：“上级‘戴帽’下来的？”
　　“是呀，还是顶头上司来的。”二号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
　　“他奶奶的，都他娘调走了，让老子一个人冲锋打仗？！”吴一号也跟着火起来。干部调动是要例会的，前两个他说了一些堵气的话，可也没阻拦，只要不动一连的干部，他还不太在乎动谁。现在这是第三个要调走的干部了，就算不是一连的干部，他也觉得有些割肉般地痛。
　　“情况这不就又来了？”政委两手一摊，瞪着搭档。
　　“又是哪个干部？不会是那个腰病的……什么……什么的吧？”吴一号首先想到了吴为。这就是在首长脑海里挂号的好处，有好事会想到你，有坏事也跑不了。
　　“不是那个吴排长，是去年才毕业分配来的年轻干部，叫……叫王一飞，和那个吴为同一个连的。娘的，刚来还真要飞了。”政委还是比较熟悉干部情况，一般干部还真能叫出名字来，何况是要调动的个别干部呢。
　　“反坦克炮连的？”听到这，吴一号心里也忽悠了一下。就算不是一连的干部，可这事也出在这个连队，曾经吴为的事出现在这，这到底是年轻干部的问题，还是连队领导班子的毛病？还真是“在哪跌倒，就在哪再跌倒一次”？
　　“就是呀，你说这小小的排长，他娘的手眼通天，居然是跨军种调动，还动用了上层路线。山沟里蹲了十几年的干部都爬不出去，他这刚来两天半就要飞，这叫什么事嘛。”政委一口一个“这叫什么事”。不过他心里还是清楚的，曾经也有不少的干部刚开始想走调动的路子，可这关系找来找去，时间就拖来拖去，几年一晃就过去了，也就死了离开山沟的心了。如果是这些人想走，他这位管官的官绝不会阻拦的，毕竟人家在山沟也蹲了小十年了；但这小年轻的干部被窝没焐热就要跑，他可替蹲山沟十几年的战友们叫屈喊冤。
　　“嘿嘿，现在的年轻干部能量大得很，这歪门邪道这么走来走去，最后成了不正之风了。咋样，扎手了吧？嘿嘿。”吴一号吸口烟，又坐回沙发上。这回是踏踏实实、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
　　“可不是嘛。卡，得罪顶头上司；放，太对不起山沟里的兄弟们了。唉，难，难哟。”政委也点起一支烟，整理着拍散了的报纸。
　　“嘿嘿，也没那么难。咱不也是一级党委吗？要不我来扛，唱个黑脸，反正老子脸也不白；再说也就这样了，‘抗上’也不是一两次了。咋样？”吴一号资格算是比较老的一类基层主官，否则也不会给他安个“老人参”的称号。此时，他准备卖一把老，替老伙计分分忧。说完这话，不明显的麻子脸颤抖了几下。都说坐山雕三笑杀人，他要是抖三抖就是下了决心的。
　　“别介呀，那你不得罪人了？还进步不了？”甭管老伙计还有没有进步的机会，但政委说出的话，总是给搭档以一种希望；至少不会去打击一个人的进步欲望，有目标的人生才是有动力的人生嘛。
　　“嗨，伙计，你看我还有步吗？都这情况了，早该到站了，可不干那自我安慰的事。”随着部队的调整，更随着年龄的增长，吴一号也知道自己也就这么回事了。提不起来，总不至于因为保留干部而被上面降了吧？凭老脸子摔，能给部队多保留几个干部，他也就认了。
　　“得了，还是咱俩一齐扛吧。有个集体领导，不是更好嘛。”政委知道自己管干部队伍，又是“大班长”，遇到干部的事往后缩，总是会让人说说讲讲、猜来猜去的。两位主官齐心合力，这事就好办多了。
　　“成！要不说咱俩搭伙舒服呢，嘿嘿。”两人相视笑了笑。抬眼望着窗外，虽然依然云层低矮，可他们的心情却似乎已经艳阳高照了。
　　看着悠闲的四方步迈出了办公室，吴一号还少见地把房门轻轻带上，二号可是心里瞬间再次敞亮起来。知道自己顶着巨大的压力，此时老伙计用那不算魁梧的小身板一扛，这天还就大亮了。这不就是有了金刚钻，才敢揽瓷器活嘛；再那么一个轻关房门的举动，足见二号在一号心里还是有地位、有尊严的。
　　端起茶杯，喝了口浓浓的热茶，吧嗒两下，涩中苦、苦中甘的感觉，比往日明显了不少。操起电话把主任喊了过来。
　　
　　整日与干部打交道，对眼下的形势，主任更是心知肚明。连续两个干部“飞”了，虽说调动的理由堂而皇之，可大家都清楚，还是艰苦环境难留人，挖门倒洞往外跑，哪是一个小小的主任能拦住的。心里急，可嘴上却不能怨，安抚好留下的干部是大头。接到首长的电话，主任心里早盘算好了答语。面见首长，他不能不多问自己几个为什么，这是多年来工作的习惯，也是经验。
　　“首长，有什么指示？”主任站在二号的办公桌前。
　　“老李，坐下，站着干嘛。”二号把主任请到了沙发上，“最近干部稳定咋样？反映如何？”没必要绕什么圈子，问话明显是有指向的。
　　“总体还可以。虽然有些波动，但大多数干部还能理解，正确对待。”主任说得轻描淡写，大有“少了张屠夫，还能吃带毛猪”的味道。
　　“嘿嘿，看来你还是很有信心的嘛。但我琢磨恐怕没那么简单吧，咱干部队伍的底子我知道，坑多萝卜少。现在，坑没填满，又有人拔了两棵萝卜，别人看了不眼馋？邪门了。”
　　“有什么武器打什么仗嘛。办法总比困难多。”主任依然信心十足。这句听起来很有口号色彩的表态，也显示出这位多年政工干部牢固的政治挂帅底子，也是一种不惧困难的信心表现。
　　“老李呀，咱还就是靠这种不服输的精神，在这山沟里苦扎苦熬，还不能让工作落后。唉，说句酸溜溜的话，咱们的干部还真有种敬业、奉献精神，甭管是真心留，还是无奈干，至少在山沟里蹲得住。不像这些……算了，不说了。”二号叹了口气。
　　“觉悟高的还是大多数，奉献精神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调动而受影响的。你们首长不一样几十年都这么挺过来了嘛。”主任恰到好处地回答了首长的问题，也顺便表达着对首长扎根山沟行为一种敬佩。
　　“得了，咱们和年轻人的想法不一样。那什么，你多留意下反坦克炮连的那个王排长，上面来电话要调走，这回我和一号可下决心抗上一抗。你多关注下，别这小子有啥反常行为，闹出啥问题。”首长说出了主题。
　　“这小子也要调走？”主任瞪起了眼珠子。两个年轻干部调走后，他都闹了一脑门子的官司，心里堵得不舒服，这又来了一个？真成了蜘蛛的屁股——没头啦。
　　“你们做具体工作的，我这边卡，你们要疏，做通思想工作。”二号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卸掉了一个大包袱。但紧接着又关心起了另一件大事，“唉，对了，那个志愿兵转干的事如何了？”倒不是首长对这名志愿兵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实在是提了干，可就多了一个萝卜少了一个坑。他可是求贤若渴。
　　
　　要说这个志愿兵，那可是老兵中的“老兵”了。一入伍就扎进了山沟，四年后转成了志愿兵，担任放映员，又兼着新闻报道、摄影等协助政治部门进行宣传工作。如今孩子都上学了，却依然是一位“大兵”。现在，有了从优秀士兵中提干的机会，自然不能让扎根山沟的“老兵”吃亏。可报上去几个月了，却迟迟等不来上级的提干批文，连首长都跟着着急。
　　“首长，这事我们也急，也是经常问。可上面答复是研究待批。”
　　“他娘的，调人像坐火箭，提个干部像生孩子，这叫什么事嘛。”首长似乎又有了一股火气，但绝没有当初的那股火气冲。
　　“我看是不是可以先给他安排点具体的工作，下基层找个岗位先熟悉情况，到时候也好能立马挑起大梁来。”主任可是想赶紧把基层的坑顶上。基层不牢那可是上层不稳呀。
　　“我说老李呀，这事可急不得，没批下来千万别轻举妄动。你知道会有啥意外发生？不差这一会儿，等着吧。”首长毕竟经验丰富，果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两位领导研究了半天，也大多是首长做指示，部属细听着。这研究来研究去，工作就有了着落，心里就透了亮。难题一件件落实了，这太阳还真就冒出了云层，大地也瞬间热火起来。看着还不到午休时间，二号又操起了毛笔，继续他的勤学苦练。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或者是从哪个朝代起，当领导的都得有一手签名的绝活，在任何文件上签上龙飞凤舞的名字，那既是行使权力标志，更是文化底蕴的体现。二号的签名已经上了一个层次了，硬笔书法了得，毛笔书法正在奋起直追，可还是孜孜不倦、精益求精。但签名是否漂亮，可与作用不成正比的。一号的签名就不如二号舒展、大方，可那三个字就算是不太招人看；有时候只是一个“吴”字，外面划个圈，如同一个被圈住了的“小人”，但那可是到哪都管用的硬招牌。这样看来，还真是文人习文，武人练武，各有所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