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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凯旋英雄(4)

作品名称:雪冷·血热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20-07-16 10:58:36      字数:3257

  “吆喝,柱子,嘛呢?”协理员一脚踢开了宿舍的门。看着马天柱拿着笔坐在桌前,准知道这小子在写信,而且是给老婆写信,但还是明知故问。
  “呵呵,莫事,给老婆写信。”马天柱把信纸折了起来。
  “你小子多亏了炸伤了脑袋,若是炸坏了下边,讨个屁媳妇,哈哈。”协理员一屁股坐在床上。
  “老天有眼哟,莫误事,莫误事。”马天柱摸出烟,递给协理员一支。夜幕下的单身汉,除了烟酒笑话,就只有大眼瞪小眼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协理员吸了口烟,“柱子,给哥说实话,如果再有机会,还上不上战场?”协理员瞄着马天柱。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话题,许多宣传资料上,都会听到“祖国需要、义不容辞”的豪言壮语,协理员就是想听听这位真英雄的真心话。作为一名思想工作者,他不否认精神的作用,但他更理解人性的弱点。
  “不,不去了,一次就够了。有了老婆孩子了,要为他们负责。”马天柱脸色凝重起来。他可没藏着掖着,此时就是这样的真实想法。
  “真的?”协理员问。听到马天柱这样回答,他有些意外,这与宣传报道上的英雄人物很不符合;但他又觉得真实,那种纯粹的牺牲赴死的人,毕竟不多。
  “老哥,我莫说假话。经历过生死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再有机会让年轻人上吧。”马天柱吸了口烟,慢慢吐出。
  “柱子,这是实话,我理解呀。”协理员心里一颤,酸酸的感觉涌上眼眶。
  “老哥,当初我无牵无挂,也没想那么多。军人服从命令,国家需要,我们必须上。可如今再有机会,除非组织命令,否则我可不再主动了,后怕呢。”烟雾缭绕在马天柱的头顶。
  “家里还好吧?”协理员问候了一声,眼光移向漆黑一团的夜空,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悬挂在遥远的天际。
  “还好,政府也很优抚。只是婆娘担心我这后遗症。”马天柱挠了下脑袋,“不过看现在还莫傻到底。唉,有时晚上做梦,就梦见班上那几个牺牲的战友,他们……他们……”马天柱夹烟的手一抖,长长的烟灰掉落下来。
  “不怕死的人,才配活着。休息吧。”协理员拍了拍这位兄弟的肩膀,默默地走出了马天柱的宿舍。作为后勤的政治工作者,他有责任关心这位英雄的一切,让英雄能在这块土地上更好更快地成长,他必须了解英雄的真实思想状态。
  马天柱匆匆写了两页纸,折好信塞进信封,跳上了床。他不能熬夜,否则,脑袋会有嗡嗡地鸣响。伸手按灭了灯,眼睛一闭,与寂静的房间一起,融入了黑沉沉的夜幕……
  
  硝烟伴着浓烈的火药味扑鼻而来,朱卫国带着全班战士瞬间冲到了谷底,又迅速向对面的山坡冲去。炮弹在山顶上炸开,随着“轰轰”炸响,尘土、碎块还在往下倾泻,几名体力更好的战士已经冲到了半山腰。马天柱跟在班长的屁股后面,右手拎着冲锋枪,左手扶着钢盔,紧追两步,在后面喊着:“班长,还在打炮呢,班长……”
  班长似乎并没有听见他在喊什么,而是冲着跑在前面的战友喊着:“前三角队形散开,别太集中!”又回头看了马天柱一眼,“你咋地了?”
  “还在打炮呢,咱上去危险!”马天柱更大声喊着。但在隆隆的炮声中,喊声还是被一股股声浪吞没。
  “啥?”班长问了一句,又似乎明白了马天柱的意思,一下跳到一块岩石背后,一把扯过正要跑过身边的马天柱道,“你个新兵蛋子,炮火马上延伸,不追着炸点往上冲,等着敌人占领阵地再上吗?那不是打着灯笼上厕所——找屎(死)。”
  话音刚落,炮声骤然渐远渐稀,如同退潮的海水一般,无名高地的上方只是浓浓的烟尘在慢慢散尽。战机就在这转瞬之间,班长大喊一声:“战友们,冲!”脚下用力,爬山的速度明显加快。大家知道,这是战斗最关键时刻,更是最危险的时候。此时,没有一个人说话,听到的只是粗重的喘息,和黄胶鞋蹬地产生的“沙沙”声。
  “哒哒哒”突然,在硝烟中窜出一条火舌,一串罪恶的子弹倾泻下来。前面的两名战士“扑通”一声倒在山坡上,鲜血很快浸透草绿色的军装,正顺着胸前的子弹袋滴落到已经被炮火炸黑了的小草上。
  “快卧倒!快卧倒!!”朱卫国一边大喊着,一边大胳膊一搂,把身边的马天柱死死地压在自己的身下。马天柱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眼前一黑,扑倒在一个弹坑里,随后一个巨大的身躯砸了下来,几乎令他窒息。
  “小刚!王东!”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狂叫着,朱卫国抬头一看,战士王强瞪着血红的双眼,奔着两名倒地的战友冲了过去。
  “王强,危险!趴下!趴下!危……”他的声音刚出口,“哒哒”又是一个点射,王强身子一歪,高高举起的冲锋枪“咣”地一声摔在了地上,身体犹如一棵松树向山坡下倒去;“呼”的一股尘土飞扬起来,头上的钢盔“当”地磕在一块岩石上,“咕碌碌”跳着滚向了山谷……
  “嗨!他奶奶的!”班长一拳砸在炸起的暄土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愤怒地盯着前方。他在寻找着这个可恶的火力点。
  
  机枪还在疯狂地嚎叫着,一颗颗子弹打在身边的土层里,泛起股股的烟尘,发出“噗噗”的钻地声。在距离自己不足三十米的一个土堆下,露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黑洞洞射击孔,火舌正不断向外喷着,洞口周围的沙土被震得如同筛子上的沙粒。
  “他奶奶的,这还有个暗火力点,炸掉它!龟孙子的!”
  朱班长话音刚落,马天柱猛地蹿起来:“班长,我去!”
  “消停点,前面还有更近的战士。”马天柱的头再一次被班长压了下去。他吼了一嗓子,一挥胳膊,做了一个拧手榴弹的动作,然后又一个投弹的演示。距离碉堡只有不到二十米的李明心领神会,眼睛盯着机枪口,右手伸向了屁股后面的手榴弹袋。拽出一枚弹,拧开盖一拉线,一股青烟从弹柄中冒出;右手一挥“嗖”的一下手榴弹落在距射击洞口两米处“轰”地炸响,机枪声瞬间停了下来。当朱卫国刚伸出一个大拇指的时候,机枪声又嚎叫了起来……
  李明一拍脑门子,骂了句:“狗日的!”“噌”地爬了起来,边往上冲边掏手榴弹。“趴下!不要命……”班长的“命”字还没说出口,只见李明腿一跌,“啊”的大叫一声,扑倒在一块石头后边,没拧盖的手榴弹滚到了一个小土坑里。
  “把腿用绷带勒住,千万别动!”班长喊完,身子就往上蹿,要接近李明。可突然觉得下体很沉,像坠了一块铅砣,扭头一看,马天柱死死抱着自己的大腿。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右脚猛地一蹬,却没有甩开马天柱的双臂。“柱子,你他妈的胆小如鼠,还是爷们不!”操起冲锋枪对着马天柱的脑袋。
  马天柱一愣,也不争辩,一指受伤的李明,又推了下班长;然后迅速摸出手榴弹,又一指碉堡,“蹭”地一下跳出弹坑,左躲右闪向上爬去。身体瘦小,所以更显灵活,几个前蹿就超过了李明。
  班长也是一愣,眼里立刻充满了愧疚。他大喝一声:“火力掩护!”一挺轻机枪、四支冲锋枪一齐开火。
  
  马天柱此时头脑似乎异常地冷静,他明白李明的手榴弹没起作用,是没投到关键部位,只有顺着枪口扔进去才管用。于是,他动作灵活地向碉堡处迂回。
  打仗除了勇敢机智,还真得靠点运气。或许战士们火力压制,或许是碉堡内的敌人心虚了,或许是正赶上换弹夹,仅几秒钟的火力间隙,马天柱仅几个跳跃便冲到了碉堡旁。匍匐在机枪口下,拧开了手榴弹盖拉出了铁环一拽,“呲呲”地青烟喷出。马天柱没有马上把手榴弹塞进洞口,而是心里默默在数着“一、二、三……”数到四时,猛地一伸胳膊,把冒烟的手榴弹塞了进去;随即往旁边一滚,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双眼紧紧闭上。
  “轰”的一声巨响,马天柱觉得胸口里翻江倒海,脑袋一阵晕眩,就觉得黑压压的东西扑向了自己,身体像麻袋一样毫无知觉地被盖上了东西;眼前一片漆黑,仿佛进入了冥界。高山、河流、星辰……父亲严肃的脸,母亲慈祥的笑……突然,黑暗中一个青面镣牙的鬼,将手中的尖刀狠狠地刺进自己的胸膛。血,在不急不缓地滴着,星空中是一条渐渐变宽、变淡的浅红色的彩带……
  
  “啊”一声喊叫,马天柱突然惊恐地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被子滑落,后背大汗淋漓,喘着粗气。这样的梦中惊醒,不知道有过多少次,每一次,他都觉得真实地摸到了战友的胳膊,听到了战友的喊声,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英雄,也是血肉之躯,并没有那么纯粹高尚。几年后,一个“严重”的错误,就连二等功臣、战斗英雄的光环都没能保护了他;地方政府的求情,也没能延续马天柱的军旅生涯。一个生命的“诞生”,结束了马天柱穿军装的历史,因为这个诞生的生命,便是马天柱“超生”的儿子。老子为儿子守候着天下,儿子却改变了老子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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