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花姑娘哟——”
　　“快，抓花姑娘——”
　　一群乌合之众，簇拥着一位官模样的人，从山林子里打猎归来，恰恰碰见从镇子里替父亲捏药出来的小姑娘。乌合之众一声邪乎的呐喊，官模样的人骑在马背上，手搭凉棚，朝马路上迎面走来的小姑娘亵渎地望了一眼；立即仰起脖子，眯缝着眼睛，淫邪地一笑说：“花姑娘，嘻嘻，花姑娘哟！”
　　这群乌合之众立即撒开来，手拉手、肩并肩，堵在马路上。
　　小姑娘看出对面这群狂徒不怀好意，当即谨小慎微地站定不走了。
　　官模样的人扬起手中的马鞭，朝小姑娘指了一下：“抓！抓住她！”
　　乌合之众如同得到了圣旨，发疯似地向小姑娘冲去。他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高声呐喊：“抓花姑娘……抓花姑娘……”
　　小姑娘突见事色不妙，丢掉药包，扭回头顺原路朝镇子里边撒腿就跑。
　　乌合之众嘻嘻哈哈地尾随在后边，像他们往常在山村里捉百姓的鸡、捕百姓的猪一样，伸着两只手，弓着腰，喜眉笑眼地追赶着。
　　看看就要追上，小姑娘情急中跳下马路，向即将成熟的玉米田里钻去。
　　乌合之众一时没了主意，同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向官模样的人投去探询的一瞥。官模样的人打马追上来，含混地骂了一声：“妈那个大疤子，追！”
　　乌合之众正要跳下大路追赶小姑娘，却被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挡住了去路。乞丐们横七竖八地挡在路口，死活不让乌合之众前进一步。
　　乌合之众突然怔住了。只见这群乞丐穿着五颜六色补丁摞补丁的烂衣服，脸上全抹得五花八道，脏不兮兮的；有的瘸着腿，有的跛着足，有的把胳膊攀在一条草绳做成的“绷带”里。乌合之众刚要前进，那群乞丐一字儿排开，就在前边一堵，并且口中呀呀乱嚷，有的说：“唉呀呀，小心把大爷撞了！”有的说：“妈呀，千万不要把大爷抓了去！”还有的说：“奶奶的×，老子又不是花姑娘，撞的老子干啥？”
　　官模样的人在老远喊：“不要理他们，你们……钻庄稼地呀，钻进玉米地撵狗日的，妈那个大疤子！”
　　乌合之众撇开这群乞丐，立即向后转，跑了一程，突然跳下大路，向玉米地中间寻去。
　　乞丐们拦住两名过路的村夫，小声问：“老乡，这群歹徒是干什么的？”
　　村夫早就吓得颤索索地躲在大树背后，不敢露面，突然被这群乞丐们一问，全吓得缩了脖子不敢张声。乞丐们再问时，他们只是哑着口瞪着眼，一个劲地摇头。
　　乞丐们再问：“老乡，那个官模样的人，是不是哪家财主的恶少？”
　　一村夫捂着半个嘴巴，小声说：“他们是黄占山民团的人，那个当官的是民团分团团长，叫郑疤子……”
　　说完，瑟瑟索索地向镇子里面溜去。
　　官模样的人打老远望见这群打扮异样的人，两条打了裹缠的腿把枣红马肚子一夹，冲过来气势汹汹地问：“你们这帮乞丐，摆在当路上干啥？干扰了我们执行公务，小心本团长打坏你们的狗腿！”
　　“唉呀我的妈，我的左腿坏了，千万不敢再打我的右腿，要不然，我可就得拄双拐了！”
　　“好厉害的官爷爷，我们给你让路，给你让路，因为您大爷正在‘执行公务’哩！”
　　乞丐们互相把眼光一聚合，头一摆，傻笑着一窝蜂似地跳下大路，一瘸一拐地跟在那群团丁们的后边。
　　团丁们仗着地理熟悉，在玉米地中间三拐两弯就甩脱了这群乞丐。
　　还不过五分钟，就听玉米地东头传来尖锐地呐喊声：“快，花姑娘在这儿！”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之后，只听见玉米地东头又传过话来：“抓住了，抓住了……”
　　乞丐们同时钻进玉米地，快速地向东头运动。但山区的玉米地多为下湿地，又粗又高的玉米秆，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沙土地，足足比人高二尺多；黄绿色的玉米叶子又宽又厚，挡住了前方的视线；玉米穗儿马上就要成熟，一蔸蔸一蔸蔸地碰得人脸面生疼；玉米顶花早已干枯，一动，刷拉拉全掉下来，落人一脖子。加上乞丐们地理不熟，迷失了方向，一会儿掉进水渠，一会儿跌到塄坎下边。乞丐们左碰右碰，总是到不了玉米地东头……
　　“林团长，快来，花姑娘被我们抓到了！”
　　那群团丁在乞丐们不远的地方肆无忌惮地喊着他们的上司。
　　乞丐们当即听见一阵马蹄的“的的得得”杂乱无章的响声。乞丐们急了，一阵猛闯，终于闯出玉米地，站在沙土地的南端塄坎上。塄坎下边是镇子南面的青羊河，河滩宽阔，河水清澈。乞丐们顾不得抖擞身上的落叶，顾不得拍打裤子上的泥土，同时忘掉了他们是瘸子、是跛子，急匆匆地寻声跑去。
　　“团长，咋办？”一个团丁阴阳怪气地问。
　　“把裤子给我脱了！”那被称作团长的人说。
　　“救命啊……”再是一阵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呼救声。
　　乞丐们听准了小姑娘呐喊的方向，就一同顺着河堤上的小路向上搜来。
　　看见了！看见了！乞丐们望见玉米地塄坎底下的河滩里围着一群人，团丁们正手忙脚乱地撕着小姑娘的裤子。
　　“哈哈，脱掉了，终于脱掉了！”一个团丁高声呐喊着。
　　另一名团丁在小姑娘腿裆里一摸，荡笑着说：“光板子，没毛的货！”
　　被叫作团长的那位，立即从马背上扑下来，脱掉上衣摔在一边，又解开红羊毛裤带，提着裤腰扑在了小姑娘身上。
　　乞丐们又瘸又跛地来到这群人身边，横七竖八地站在河堤上，一齐拍着手儿嘲弄：“噢呵呵，喔呵呵……”
　　一个大个儿年约二十岁的乞丐，大喊一声：“快，到青羊街喊老百姓去，让大伙儿都来看热闹……”
　　“喔呵呵，喔呵呵……”乞丐们癫狂地在河堤上拍着手，喊着，叫着。
　　“大家都来哟，这儿有热闹看……西洋景在这儿……快看哪……有意思……”那个大个儿的乞丐一边跳着一边阴阳怪气地嚷着说。
　　另一名上了年纪的乞丐拾起两个瓦片，一边卖力地敲着，一边唱着说：
　　都来瞧啊都来看，
　　西洋景儿在这边！
　　
　　镇上没有一个人敢来这儿看热闹，他们知道黄占山团长手下没一个好惹的，全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但这群乞丐们不怕，他们无依无靠，光棍一条，无任何牵挂。本来就是病病身子，缺胳膊少腿的，他们怕什么！既然不怕，就再哄闹一阵，不知谁喊了一声：“打！”众乞丐纷纷跳下河滩，拾起小石子向罪孽的团丁们扔去。
　　“来人了，来人了……”乞丐们又一压声儿吼，同时一齐把目光瞅向镇子西头那条石子马路……
　　团丁们做贼心虚，特别在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奸污一个黄花闺女，要是被愤怒了的老百姓看见，这真的吃不了得兜着走。妈呀，不穿老百姓的石头褂褂（石头褂褂——指石头对石头砸死在河滩里。）才怪哩！想到这里，那叫做团长的提了裤子跳上枣红马，望一眼众乞丐，落荒而逃。众团丁也一声不响地弓着腰像一群被花猫相逼的老鼠似地，灰溜溜地从玉米田夹行里滚回了镇子。
　　青羊镇傍山依水慵懒地蜷缩在山凹里，孤寂而沉默；镇前的青羊河呜呜咽咽地咆哮着，河水滔滔，发出凄厉的吼音；即将收获的玉米田，疾风吹过，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让人毛骨悚然……
　　小姑娘悲戚戚地坐在石头滩上缓缓地穿着裤子，动作呆痴，眼神沮丧，呜呜唧唧的哭声不时地从喉咙里吼出来，听来让人伤心，让人悲哀。
　　乞丐们顿时产生了一股难以压抑的怜悯，一个个心头立即泛起一种莫名的酸楚，大家不约而同地低下了悲伤的头颅。
　　一个上了点年龄的乞丐说：“赵云龙，你过去吧，把小姑娘安慰安慰。”
　　被称作赵云龙的，就是那个大个子乞丐，他虽然年龄只有二十多岁，但好像是这帮乞丐的头头。上了年纪的乞丐喊他，一时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猛地一愣，略一筹思，就跳下河堤，向小姑娘走去。
　　小姑娘早已跑掉了两只鞋子，这会儿穿好了裤子，光着脚丫儿坐在沙石上，见有人走来，哭得更厉害。一双拭擦眼泪的双手，忙从眼睛前取下来，慌慌地放在膝盖上。
　　小姑娘先是没有在意这帮乞丐，突然发现其中一人向她走来，顿时产生了一种警惕心理。忽地愣着眼神，手抓沙石，一个劲地朝后倒退。
　　大个子乞丐一边慢慢地朝小姑娘踅来，一边柔声柔气地说：“小姑娘，别害怕，我们是好人，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好人！”
　　小姑娘仍不放心，继续朝后退着，接着一骨碌翻身爬起来，提着裤子撒腿就跑。由于太慌张，脚下石头一绊，又栽了一个跟头。
　　大个子乞丐又温言软语地说：“小姑娘，别慌，我们是救你的人，我们不会伤害你……”
　　小姑娘抱起被石子绊伤了的双脚，吸吸呼呼地又坐在了一块石头上，怯生生地朝这帮乞丐打量着。
　　大个子乞丐走近小姑娘，小着声儿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我叫山菊花……鬼谷口人……给爹来捏药（捏药——指在中药铺里配调中草药。）的，爹发烧，口里说胡话（说胡话——神志不清时说的呓语。）……”小姑娘颤颤索索地回答。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岁。”
　　“你爹叫什么名字？”
　　“山老大。”
　　“他老人家是干什么的？”
　　“俺家是猎户，爹常上坡打山（打山——在山上边捕猎，打野物。）。”
　　实实在在是受苦人的小女子！乞丐们三三两两地踅过来，有的蹲在山菊花身边，有的坐在山菊花脚下，有的干脆就站在河堤上替山菊花放哨。乞丐们随便问了山菊花几句，就乱纷纷地说：“我们送你回家去吧。”
　　山菊花刚刚站起来准备行走，发现她赤裸着脚板。正在为难，一个上了年纪的乞丐，早从玉米地的夹行里替姑娘找来了丢掉的鞋子，大个子乞丐又跪在沙滩上替她穿好了鞋子。
　　山菊花沿河堤向西在前边走，一群乞丐默默地跟着后边护送，谁也没有说话。大约过了两畛子（两畛子——关中把地的长度称畛子，一畛子约二百四十步。）地，山菊花把乞丐们领上原来的大路，看看后边没有人追上来，就长嘘了一口气说：“唉！太麻烦大哥大叔了……咱们又不相识……”
　　大个子乞丐微微一笑说：“看你说的，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嘛！”
　　山菊花苦涩地一笑，说：“是的，咱们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