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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我要去割稻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7-16 09:57:53      字数:4919

  光阴荏苒,一忽半年过去了。这半年里我没有学到什么手艺,一天到晚大部份时间忙于为师母淘米、挈水、扫地、抱孩子等家务。生活不忙时师傅才叫我学学打横爬锤,拉拉风箱。刚学开头自然不顺手,初提大锤掌握不了要领,打下去提起来时,与师傅的小榔头上下碰起来,榔头差点崩在师傅的脑壳上。师傅大喝一声瞪了我一眼,从此就不叫我学打大锤了。
  叫我拉风箱呢,不是没把铁块煨红就是把锄头煨得烂掉了,师傅气得把我推开,风箱也不叫我拉了。
  叫我学下手,就是叫我坐在锉凳上用锉刀和铲刀把锄头和菜刀的锄口和刀口铲薄锉快。
  这下手也不好学,这实际上是钳工的活——我不是把锄头锉得一角长一角短,就是锉不薄,还得师傅从新锉过和铲过。有时甚至把好好的锄头锉坏了,还得从新回炉。当时伙计还在,有熟手,师傅就不叫我上手。只有当伙计不在时才叫我学一学。
  这样一天到晚尽叫我做家务打杂,我感到苦闷极了。我不明白,究竟是自已笨呢,还是师傅教得不耐心?
  我们村是个铁匠村,我的爷爷、叔父和村里的许多叔伯兄弟都会打铁做小炉,他们还大都不识字的。这种过去我瞧不起的打铁技术,想不到学起来却还那么不容易。我心里很烦恼,这样下去啥时光能学会呢?
  我学技术一时越掌握不了要领,我就越没信心。我没有信心,师傅也就少了耐心。师傅没了耐心,我也就越学不好。越学不好我就越不安心。这可以说是恶心循环。
  半年过去了,这时已经到了农历五六月份了,到了农村割早稻的时光。每年这时候从天台、黄岩、从宁海、象山,大批头戴箬笠、肩背小包袱的割稻客,都到宁波四乡八镇来割稻。因为这里的早稻成熟早,解放以后也是这样,这时钱湖镇街上也来来往往出现了许多割稻客。因为镇四周也都是种田的农村。
  割早稻时是天气最炎热的时候,那时候早稻缝中又嵌着晚稻秧,在半人高的晚稻缝中割早稻又闷、又热,站起弯倒又辛苦又劳累。一天割过就会被小锯一样的晚稻叶锯得混身伤痕累累。因为辛苦和劳累,所以割早稻的工资很可观,贵的时候常常是一百斤谷子一天。因此每年到割早稻季节,即使不是长年在田里种田的农民,只要有力气,会割、会打、会挑,会下辛苦就行,这时农村的手艺人往往也去赚几天割稻工钿。
  这时师傅的堂兄已经割稻去了。我想着自已在家种田时也割过稻,除了谷箩头太重的担子挑不动外,割割打打那是很熟练的。
  “与其在这里天天给师母当差狗打杂,倒不如去割稻去。”我望着河对岸东街来来去去的割稻客萌动了这个想法。先去割段时间稻,以后,以后怎么过到时候再说了。现在还是趁机先脱离这个环境吧,这里再待不下去了。
  一个集市的早晨,师傅站在风箱旁,缓缓地拉着风箱,煨打着到外面去卖的小铁货:小火钳和小榔头,因为这时是铁店的淡季,生意十分清淡,大生意没有就得打点小铁货去叫我挑着到镇上大街小巷去卖,以辅助店里的淡季时的开销。我身系帆布围身布拦,手拄着大锤,侧身望着河对面街上走来过去成群结队的四乡过来的割稻客,思想斗争了好几天,这时下了决心对师傅说:“师傅,我在店里如今没啥事体,我、我也想给人家割稻去……”
  我说完,心里扑腾着,紧张地瞪着师傅,想着师傅听了我的话一定会竖眉瞪眼地责问我:“为啥不学了……你这是怎么想的?”
  那想师傅一手拉着风箱,侧着身注意地听完我的话,然后一边用煤铲去加煤,一边说:“不学了?嗯,如今是新社会了嘛,讲自由,学不学就随你了……”
  我没想到师傅会答应得这么爽快,我倒觉得反而过意不去了,惭愧地红着脸对师傅说:“我拿过的一些预支钱,等我割稻工钿赚来会还给你们的……”
  “那算啦,算啦!”师傅又爽直地说。
  我见师傅已答应我辞去,便放下榔头解下围身布拦,去吃饭间里面墙边的搁铺床上打被包。我的行李很简单,就几件换洗的破衣裳和一条小棉被,卷起来用根绳子一捆就完了;还有我订的几十张文艺报,也揣在被包里。师傅见我当即要走的样子说:“要走也等中饭吃了去吧。”
  我想,来了半年,师徒一场,师傅既然这样客气相留,那就再待一会,吃了饭去也好。
  我望着师傅面孔冷漠地弯着腰,一手钳着小锄头一手用小榔头嗒嗒地敲打着,一时心里也激荡起来,感到有点对不起师傅。
  如今因农忙,两个伙计都走了,自已再一走,就剩下师傅一个人了,干活连个帮手都没有了。自已讲好是学两年的,这才学了半年就走,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嘛?这不上不下的时候,一时里又叫他到那里去找徒弟呢?
  再说,评心而论,我来这里后,他们叫我同桌吃饭,共同生活,几元补贴,只要我要用,随时随地可拿。师傅、师母待我不薄,我只是感到自己这么大的人了,师母老叫我抱小孩、做家务,有点不愿意。
  再说即使有地方割稻,割稻时间也很短,不过十天半个月,稻割完以后又到那里去呢?家里是无颜再回去了……一时里不免有点懊悔,但想着话已说出口,而且师傅已经同意,好马不吃回头草,决定了走就走吧,这里再待下去也没意思了。古人说:“树挪死,人挪活”,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门自会直,到时候再到别的地方闯一闯看,作兴能闯出点名堂出来也不一定。
  我这样想着,把打包好的小被包暂时放到窗边开发票的小桌子上,看着师傅还在干活,我又系上围身布拦,站到师傅面前的礅头边上去,想再帮师傅打几下。
  一会地板“咚”的一声响,师母提着一只盛了许多下饭的菜篮急匆匆地走进来,抬头见桌上那个小被包她奇怪地问:“这是啥人的?”
  “喏,是家良的。他不想学了,想走了。”师傅拉着风箱淡淡地说。
  “什么,不学了?这么便当——”师母生气地瞪着我说:
  “把中人(介绍人)去叫来!把阿华去叫来!我这里不是客栈饭店!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也不顾我表情如何难看,也不容我回答,进去把吓饭篮放好,怒气冲冲地又瞪了立在账桌边的我一眼,走过来拎起我的小被包往她们的房间里一扔,说:“不能走!”
  师傅却依旧管自拉风箱干活。
  没有想到师母这样厉害,我无话可说了。因为来就是自已理亏嘛。于是我红着脸,低着头,只得继续帮师傅干活。硬着头皮再继续学下去。
  世界上的事情真是难料,由于师母这一阻拦,后来使我竟和师傅家结下了一辈子不解之缘。
  人世间的事情有时也很奇怪,往往平时正面说不通,求告也没有用,但是一次吵架或发生事端之后,却会使双方冷静下来,甚至使对方改变态度和做法。从这个道理上讲,有的时候冲突一下,或者吵一下,僵持一下,实际上也是一种变相的沟通,也是好事。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我打起被包要走之后,虽然当时被师母说了一顿,但打那以后,师母就不大叫我抱孩子、掬米、挈水做家务了。许多家务宁可她自已忙一些,尽量自已做,让我去跟着师傅学技术;而师傅的态度也改变了很多,也许是两个伙计都去了之后,没有了帮手之故,反正他教我变得有耐心了,也热情多了。如铲锄头和刀具,他几次坐到锉橙上,自已做示范给我看:“喏,要这样锉……这样铲,锉刀要这样拿,两手前后要打斜,手要放平,用力要均匀,手握锉刀使劲的锉过去轻轻的拉回来……”这其实是一种钳工活。后来对我当电工时也很有用。因为做安装电工也要一些钳工活的。
  我这人也不是一个很笨的人,几次示范看过,几句话点拨过,再自已琢磨一下也就会了,掌握要领了。
  手工艺这东西,懂得了要领,或者叫掌握了诀窍,就不会感到太难。因此打那以后,不过短短个把月工夫,与师傅对打大锤,锉锄头、铲菜刀镰刀等铁匠的钳工生活,基本上都掌握了。头几把我锉过的锄头,师傅拿来看一下,有时修几刀,就淬火交给了雇客。因为铁匠活,如锄头铁耙和菜刀斧头,也没有严格的标准,一般符合使用的要求,如锄头口薄,菜刀口锋利就行了。这样以后师傅就抽查几把看一下;再到后来,我锉过的锄头菜刀拿来就淬火。特别是活忙的时候,根本不再检查我做的质量了。我终于成了师傅的得力助手。
  那一年秋场里,政府号召农田冬季除螟虫,要把晚稻田里割剩下的稻根株全部挖掉,说是稻根株里躲藏着越冬螟蛾籽,得要斩下来把它烧掉,而斩稻根株唯一方便的工具还是锄头。但那种锄头口要铲得很簿,很锋利才行,锄头口不锋利是斩不下稻根株的。于是我跟师傅到南乡做小炉,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拿出锄头来修,有的一家还修三、四把。
  而活计大部份是锄头出口。所谓锄头出口,就是把锄头重新在炉子里煨一煨红,把锄头口打打簿,再重新铲铲亮,把锄头口锉锉锋利,再到炉子里去煨一煨拿出来淬淬火变得十分坚硬。这把锄头就变得又簿又锋利,跟新的一样了。因此这活主要是铁匠的下手的活。
  这次我们到南乡来做小炉,生意是出奇的好,每到一个村庄,总有三四十把甚至四五十把锄头来加工。一天做两三个村庄,就有上百把锄头加工,忙得我坐在小矮凳上一把接着一把地锉和铲,累得我汗流浃背,连喘口气喝口水的工夫都有没有。我配合师傅一把接着一把煨打出来的锄头锉平、铲薄,而且活做得又快又好。一天就赚了七八百元,出去半个月,就赚来一万多元了,师傅很是满意。
  从此师傅再不用雇伙计了。他的小舅子看我已经能得力了用不着他了,他干脆自已开小炉去了。
  师母看我能得力做生活了,也对他另眼相看了。她不但不再叫我掬米烧饭、抱孩子,而且生活上对我也十分关心起来。有时看我赤膊伏在桌上睡着了,她就拉过大女儿的棉袄,轻轻地盍在我的身上,怕我着凉。我醒来看身上盖着师母女儿的衣裳,感到又温暖又不好意思的。
  我吃饭时拘束的老吃咸菜汤、菜羹,她就口口声声叫加良“鱼去吃呀`……肉去吃呀”客气起来。我穿的衣服都是老式的旧衣裳,除一套布衫裤是拿来预支新做的,到现在也都烧了许多洞了。师母见我没有一件像样一些的衣服,于是她对我说:“后生家,莫像老古懂似的,总穿老衣裳,去做套中山装。”
  我不好意思地同意了,师母便替我扯来一块蓝色斜纹布,亲自陪我到裁缝店去量身定做。
  师父母对我这么好,我也赤诚相报。店里生意清淡时,师傅打了小锄头、小菜刀等叫我挑着到湖上镇去卖,我把卖掉的钱一分一厘都交给师傅。
  除了正活之外,有空还帮助师傅家做些其他事情。
  师傅家烧皮相柴火是买着烧的,见铁店后面山上有小杂树,我有空就到屋后的山背上去砍柴。师傅在街对面的山上开了一块地,种着蕃茹、蔬菜,我有空就上山去蕃茹地里薅草、挑着肥料到半山腰的蕃茹地里去施肥。见是上山弄菜地,星期天师傅的两个女儿星期天她们也高兴地跟着去,她们欢快地和他一块拔草、翻藤,边劳动边咭咭呱呱地向我问这问那。
  平常进进出出很小和我说话的师傅大女儿雪梅,这时她却对我像她自已哥哥那么亲热了。因为她看到我的地里劳动技巧很熟练,而且见我力气又大,能把两大桶满满的肥料挑上山去;有时拔着草,她们掬看着下面的蕃茹根,见蕃茹根下已经生起了像胡萝卜似的小蕃茹,她们高兴地叫着,把它挖出来,在衣服上擦擦泥巴就啃起来。吃得满嘴是泥,却还吃得津津有味,我看他们这样天真也哈哈大笑。因此,和师妹们上山共同去弄蕃茹地、施肥,虽辛苦一点,却也是我感到很愉快的事情。
  我到打铁店第二件感到愉快的事情,是他每月用另用钱订购他自己喜读的几本书报,我不满足以后就一辈子当一个铁匠,我有抱负。
  来到打铁店当学徒可不比在小店里当学徒了,这里唯一用得着他的一点文化之处是开一张发票,但顾客要求开发票的很少,所以我只得向隔壁一个正在读初中的学生借书来学和自已订了几本杂志来看。当我夜晚在一盏幽幽的小煤油灯下坐在搁铺边伏在饭桌上看书习字的时候,正在小学里读四年级的师傅女儿雪梅和他的隔壁女同学秋月,也常常好奇地来看看我。
  “唉呀,你怎么不到外面去走走呀?”
  “你在看书,看什么书呀?”
  “嗨,这又是一个呆大,没事体一个人老呆在屋里。”雪梅和她们的女同学不理解地这样说我。雪梅有时也来翻看翻看我看的书,甚至帮我抄几页借来的书,但更多的时候是轻藐地瞟我一眼,就找隔壁的女同学玩去了。
  “呆大。”说我是个呆大,也就是傻瓜,我对雪梅说他的这个称呼,心里感到刺痛。年轻人是最怕姑娘们看不起的,尽管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心里明白了,在这里,即使学出了,明天成了个有技术的小铁匠,她们也不会看得起我的。在她们眼里,我终究是个满身烟灰、黑不溜秋的打铁匠,她父亲手下一个卑微的徒弟;而这样的人,竟也看书写字,故装文雅,这怎么不叫她们笑话呢!
  尽管上山弄蕃茹地时一起劳动,曾对我表示出亲热和尊重,尽管她天真活泼,平常对我也没有什么反感和厌恶,但这一声“呆大”和那轻藐的眼神,却盖过了她平日给我的一切好印象,使我感到,这个天真单纯的小姑娘也十分看不起我。于是我又不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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