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铁匠铺学徒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7-15 09:17:30 字数:4841
钱湖镇是东钱湖边的一个小镇,上靠东钱湖,下接下河各村庄。靠湖的一头是石砌大堰,这地方名叫莫枝,所以当地人也叫莫枝堰。
相传一千年前,北宋首相、著名改革家王安石,在鄞县当知县时,就曾经在这里疏浚过东钱湖。湖南面有王安石庙。
坝上有两间小屋,背河面湖,那是叉坝(把船从湖上拉下去,或把船从下河拉到湖上来,就叫扯坝)人休息的地方。坝头的西面,桩着一个简单的木绞盘,能横插五根杠子,来往船只上湖下河过大坝时,就靠五个人把杠子插进绞盘上,像推磨似的“吱吱嘎嘎”地推动绞盘钢丝绳把船从下河拖到湖上来,或拖到下河去。一只小农船过坝是五元钱(约相当于现在50元钱),一只大船过坝是十元钱。这小小的坝头倒也养活十几户人家。
坝东头是个放水的大闸,下河水浅时,便把闸门旋高一点,让湖水从大闸门下轰轰隆隆地奔腾咆哮着向下河奔流而去,去灌溉鄞东那几万亩稻田,保证它们旱涝保收。所以当地有句话,叫:“儿子要亲生,田要买东乡”。东乡农田不怕旱就在于有个东钱湖。
因为这里远离城市,又是个连接湖上和下河的交通要道,上落船只行人多,于是也就成了有几百户居民的集镇。它的街道也随着地形高低,依山傍水沿造在河道两岸,东阔西窄。从湖上到下河,鳞此栉比地是一溜店家,这条街头上开着葆和堂药店、陈茂记酱园、丰泰棉布店、王万兴南货号、陈大昌杂货店等店家,吃穿用东西倒也样样有卖。
在下河一头,还有弹棉穿棕棚店,做铅桶漏斗和美孚灯盏的白铁店,算命插字的瞎子店,瞎子店门前写着一副对联:“八卦可知未来事,六驳能使鬼神惊。”一个瞎子先生穿着黑色长衫坐在那里,眨巴着睁不开的瞎眼睛,等待着信神的人上门来算命排八字。
瞎子店旁边还有摆着头上写着个大“寿”字和大“福”字的黑漆棺木、乌漆棺材、白皮棺材的棺材店。
此外,还有一家眼科诊所,和修理钟表店的钟表店。再下去的一个石库墙门,则是解放后人民政府办的“钱湖镇供销合作社”。里面林林总总地摆满了各种农具和生产和生活用品。
供销社隔壁的另一个石库门里则是这个小镇的“工商联”和店员工会之类的群众团体机构。
在这个街尽头造着一口石墩木梁的两眼桥,过这桥就可通到西街。西街街小路窄,低矮的平房里大都住着居民,但沿街也开着一些手工业作坊:如造屋基地和做坟用的各种石板的石作铺;只有三四架织布机的快破产了的小布厂。
小布厂隔壁是挂着铁丝竹箍的箍桶店;里面放着几只果桶、水桶和马桶等木桶。
箍桶店隔壁那便是一天到晚“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火花四溅的打铁铺了。
再里面靠湖头那头有两进乌漆大屋,大概过去是属于地主的。如今门口挂着一块长牌子,上写着“钱湖镇人民政府”是这个镇里的首脑机关了。
小镇地处偏僻,但当时交通也算是发达的了,水路有航船,陆路可以通黄包车自行车,居民们要到城里去买点东西或到城里大医院去看病什么的,当天即可来回。
那时镇上平时是冷冷清清的,走来过去有几个人头都可以数得清。
但一到市集那就热闹了,从六十里周方的湖上各乡各村和下河的九乡十八隘的人们,都到这里来赶集。东街上从湖头直到两眼桥下河,摆满了各种各样山货、河鲜、农副产品,再加上水果摊、大饼油条等吃食摊,五颜六色洋广杂货摊、琳琅满目,会响会转的玩具摊,有时还有卖狗皮膏药的、撑大雨伞拔牙的,那人来人往挨挨挤挤,真赛过了宁波大道头。
一九五四年,春节刚过,正月初六下半日,下午四点钟光景,城里的航船到钱湖镇上八字桥旁边的小学校门口靠岸了,客人们纷纷上岸。我穿着肘子、肩头打补钉的破棉袄,下着一条半新旧的黑夹裤,赤脚穿双旧布鞋,背着一个卷起来的破棉被,呆呆愕愕地来到西街吴同兴铁匠铺门口。
铁匠铺里一个围着帆布围裙的中年师傅和他的两个伙计,正在“叮叮当当”地打着一把山锄打了一火,两个伙计放下铁锤拄着锤柄休息。那个掌钳的中年师傅便挟着打了一半铁坯,凑到炉子里去重煨,煨好再用小铁铲添上一些煤。于是他一边用右手咕得咕得缓缓地拉着风箱,一边侧着身子看起店门口过往行人来。看有没有来人到他店里来买铁货。
这时我在门前站了一下,走进去,怯怯地向老板叫了一声“师傅,我来啦”。
这时,站在炉前的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看我,师傅一手拉着风箱抬起头来,认得是年前在这里路过时讲好来店当学徒的从家乡来的我。
“你来啦,把被子放到里头去好咯。”师傅一边拉风箱一边招呼我。
听得师傅说,我便拘束地把那小包袱放下来摆到靠窗放着一本发票薄的满是烟灰的帐桌上。
“嗯,你先看看吧,我们正在做生活。”师傅说着叽刮叽刮地又加紧去拉风箱,风箱越拉越急,风箱停下;师傅顺手拿起一把火钳从炉子里挟出一块煨得火红的铁坯来,摆到砧头上,自己和俩个伙计纵横交义地一块锤打,叮当叮当打了一阵,铁块冷了时,师傅又挟进去煨。
那两个伙计打好以后便拄着榔头好奇地望着我问起话来:
“你今年几岁了?”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伙计问我。
我说二十岁了。
“啊,这么大的人了,还来当徒弟?”那会年轻的伙计惊讶地说。
“哎,我像他这样年纪,早徒弟学出当伙计了。”那个打横锤的头上有几块瘌头疤的三十多岁的伙计说。
“这怎讲呢,”接着师傅边拉着风箱边着侧着身插上说,“我十三岁当徒弟,十九岁就自已开打铁店了,还雇了一个伙计,带了一个徒弟。”我被师傅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面孔火辣辣怪不自在的,不由得惭愧地低下头去。
“是啊,这么大的人了,谁愿意低三下四再出来当徒弟呢,那是没办法啊。”我难堪地想。
论文化,我上过夜中学,还给农民大众报社写过稿,当过互助组的记工员,村里还叫他去夜校教师;在小店里我算过账,加减乘除,样样都会,算盘打得哗哗响。我还会掌秤做生意,是个很能干的人。只因不得机遇,想到外码头去学生意,又无人推荐,种了三年田依旧没有饭吃,上不着边下不着地的,才落到这里来当学徒。我来这里实在是无奈啊!那知道才进店就被伙计们这么嘲笑、奚落,心里感到实在不是滋味。我想到母亲对我抱着殷切的希望,临行前把我的被子全部都拆洗过,把一套破棉袄破夹裤全部从新补过。补好旧衣服又一针一线连日连夜给我赶缝新布衫裤。又像当年去小店当学徒那样,高兴地讲舅舅当年出去学生意时的情况,谆谆嘱咐我有关怎能样做好徒弟的许多事项。
第二天临来时,母亲还特地送我到村前的泥路上,高兴地对我说:“阿妈没有路头让你到上海去学生意,如今有这样机会你一定要好好地学。”并对我说,“但愿你从此脱掉蓝衫换红袍。”这是封建社会里,一个秀才考上举人和进士的祝愿。母亲对我期望是多么高啊!虽然母亲也知道,现在是新社会了,已没有脱掉蓝衫换红袍的蝶变机会了。但意思也是祝我从此会兴旺发达起来。
此刻我心里惭愧地说:“阿妈呵,看来我来到这里日子不好过,我的身份是越来越低微了,比在家里种田还不如,反而更加落魄,更加被人看不起了。
铁匠铺实在是个手工业作坊,算不来什么店铺的,因为作坊间挂着自已打出来的锄头、铁耙、菜刀、斧头等许多铁货,有商品交流,所以人们也叫它打铁店。
打铁店老板也就是师傅,他的铁店地地道道是个家庭作坊。平时带个徒弟,忙时雇个伙计。这铁店里本来是有个徒弟的,因那徒弟为人太不灵巧,学了两年还不会锉一把锄头,依旧派不来一点用场,师傅再教也学不会。
前些天他父亲来,见儿子技术一点也没学上,便带儿子回去叫他干别的去了。因此,春头忙活时,师傅只得雇两个伙计。那两个伙计既是伙计也是亲戚。一个是师傅的小舅子,也是跟师傅学出来的;一个是师傅的堂兄弟,当年也是他的徒弟。师傅的小舅子刚学出两年,常在姐夫家里做的。那个头上有瘌头疤的堂兄弟是半工半农的,农忙时在家乡种田,农闲时便来堂兄店里帮帮忙。因此他是来来去去的。如今我来了,这店里就有两个伙计一个徒弟了。但这两个伙计,待春头忙头一过就要走的,一个到春耕时要回家乡给人家去做长工的。那个小舅子,他打算春头做过也要自己去开小炉船了。他们两个一走干活就没有帮手了,所以师傅就现在再带一个徒弟。当然长期雇个伙计也是有人来的,但是雇伙计工资就高了,淡季生意不多时就雇不起了,所以店里从长期打算,还是带个徒弟比较合算。
师傅家里屋里有师母和四个小孩,大女儿十三岁,正在读小学;二女儿八岁;一个儿子五岁;顶小的女儿才是个抱手。
店铺和住家连在一起,前半间是作坊兼店堂,后半间是吃饭间兼伙房,作坊隔壁还有半间,是一家人睡觉的房间。全屋除做店堂和隔壁睡觉的房间有点破地板外,都是黑黑的干泥地。后来知道那简陋的房屋也是租人家的,实际上师傅只有一副从小炉船搬上来的打铁工具。当年他也是像阿华哥那样开着船到处做小炉的。他原也是我们西乡人,五六年前,师傅全家住在城西的一条街上,在城里半边街开铁店。家住在大新桥。刚解放时舟山的国民党飞机还常用来城市上空扔炸弹,他们逃难来到东钱湖开一家铁铺。
我新来乍到一切都不熟识,只得站到店堂边看师傅和伙计们打铁锉锄头。
一会,一阵咚咚的脚步响,门口一阵风,走进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妇女来。她一手提篮,一手抱着个一岁多点的小女孩,看我站在店堂里开发票的桌横头,桌上放着一个被包,认得是年前来过的新徒弟,说声:“你来啦。”就“嗵嗵嗵”地抱着孩子提着菜篮子进屋去。出来时她仍抱着孩子,对我说:“你把被包放到那边去,等会我到吃饭间给你搭张铺,你夜里就睡在那里。”接着就把孩子递给我,“喏,你把小孩抱去,我去弄饭。”
我一阵脸红,只得伸手去抱那梳着两根小辫子的胖胖的小女孩。我在家里早就不抱弟妹了,我在六七岁时母亲到外面籴米或到外公家去,带过年小的弟妹,但到我上学以后早就不带了。现在我已经二十岁的大男人了,却还要我抱小孩子。那个软绵绵的幼小小女孩我抱在身上,一种像当保姆的感觉。我难堪得脸都红了。而那小女孩怕生嗯嗯地弯着身子靠着母亲还不喜欢我抱。
“叫哥哥抱,阿妈要去弄饭,乖!”她猛一声喝,那小女孩就不敢再撒赖,只得扁着咀含着眼泪,望着我这个陌生的大哥哥无可奈何地让我抱着。这个小女孩,当时大概只有三岁,可能还要小一些。我差不多抱了半年,后来我会干活时,师母就不叫我抱了。
但是过四年后我回来时没有再见到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据说是在我离开打铁店第二年时生脑膜炎死了。那是怪可惜的。
就这样我又开始了第二次学徒生涯。
师母是个泼辣女人,做事心很急,一家子大人小孩带伙计七八口人吃饭,家务也较繁重,如今我进来,许多事师母就叫我去做了。
“家良,你去淘米!”
“家良,你来烧火!”
“家良,你去河埠头挈桶水来!”
“家良,你来抱小人!”我成了师母的差狗。
但我三年前在杂货店当学徒时可不是这样子的。先生兼老板是个穿长衫的生意人,叫我仅在店里做生意、记账或者背个双部袋到城里去配货或收帐,再是打扫打扫店堂,上上排门。哪想来到这里手艺不叫学,却尽天价被师母差来差去做家务抱孩子,而我已经是毛二十岁的后生了,这叫我怎么受得了?
起先我提着水桶和淘米簸箕到河埠头去,脸孔黄怏怏的感到好难为情!
“呵,这么大的后生在淘米!”
“喏,那是打铁店徒弟。”我听到邻居的阿婶大嫂和过路人,都在注目的看我,我心里更是难过。
“唉,不该来呀,真不该再来当学徒。”我心里悔恼地想。可是既来了又怎么好立即再回去呢?
我若现在回去,那不叫母亲太失望了嘛?也叫村里人笑话,我只得咬咬牙强忍下去。
到傍晚,我正立在店堂角落里,聚精会神地看着师傅们做生活,又听得地板咚的一声响,闯进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来。她梳着两条小辫子,长得眉清目秀,项上系着一块半新旧的红领巾,肩上挎着一只书包,这是个活泼美丽的少女。我想她大概是师傅的大女儿了。她走进屋来看见我呆呆地立在屋角里,奇怪地问母亲说:“阿妈,这是啥人?”
“新来的徒弟娃。”师母说。
“呵,又是一个呆大。”她轻藐地瞅我一眼,把书包往隔壁房里一扔,“嗵嗵嗵”地走出去玩去了。我心里一阵酸楚。
“唉,来这里当学徒,被一个小姑娘都看不起,我真还不如在家里种田呢。”自己都有毛廿岁的大人了,却还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看轻。什么呆大?我本来是个很活络的人,我在学校里当过级长,在小店里会做生意,去城里配货;可来你们这个小铁店当徒弟,一进门就差我一天到晚淘米挈水抱孩子,硬是把我当一个保姆和佣人了嘛,心情能开朗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