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7-16 09:38:59 字数:3142
八个人的宿舍给我感觉实际上只有六个人,再除开已经走了的徐涛,就只剩下我、于小波、张子暄、江劲宏、向山高我们五个了。至于那两个我叫不上来名字的闷葫芦直到现在我还是叫不上来他们的名字,他们无时无刻的沉默寡言,他们无时无刻的惜字如金;不仅让我觉得异常冰冷,而且令我感慨万千——这世界竟然真有这样的人,不是哑巴,胜似哑巴。一根香烟顶半天,一部手机玩一天,还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他们的关系看上去还挺不错的,否则的话,我恐怕连“你玩什么游戏呢?”“你看什么电影呢?”“一会儿咱俩吃点儿什么?”“随便玩玩。”“随便看看。”“你定吧。”这类话都听不到了。显然,他们是朋友,只是如此这般志同道合、秉性相投的朋友实在是太难得了,难得到比起一对宿命鸳鸯还要珍贵,还要稀罕。
我甚至会因为他们两个的过度沉默而深深低下自己这本就沉重的脑袋,在自己身上左看右看,似乎在寻找自己的缺点和不足,无论身体上的还是嘴巴上的;甚至连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思想境界上的东西都要翻腾翻腾,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妥,有哪些不足。常常会怀着一种极其特别的心理——这俩闷葫芦其实并不闷,这哥俩也许是在小觑我,所以才要以闷相露,以便令我更加迅猛且毫无顾忌地释放自己的缺点。其中不乏包括天真的认知,直接的咒骂,冲动的野心。
一瞬间,我的自卑如洪水烈火般猛烈升腾——这俩闷葫芦,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层小心思!哼,你闷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们呢,闷就闷吧,闷死拉倒。
相信于小波、张子暄、江劲宏、向山高他们四个心中也是这么想的,适才的畅所欲言,高谈阔论由于瞥了两个闷葫芦一眼,全都闭口不言,各自倒在自己的床铺上摆弄起了手机;恨不得小小的手机能够将自己的脸全部遮挡住,不让任何人瞧见,瞧出无聊,瞧出自卑,如同那两个闷葫芦一样。
想到这儿,我不禁笑出了声,既然是闷葫芦,就应该两个大肚或前后或上下连在一起,缺一不可。
诚然我们必须得承认一点,闷有闷的好处,那就是封锁自己的缺点和不足,顺带连愤怒与野心也一并封锁了。
我呼哧一坠,倒在床上,我能够明显感觉到床忽悠晃动了一下,得亏住在我上铺的是其中一个闷葫芦,没有言语什么,连腿脚胳膊上发出彰显愤怒的敲打或锤击都没有,我心想着,“不仅是个哑巴,而且还是个聋子”。
当然了,我也觉得自己这沉默的玩笑其实并不好笑,且夹杂着一丝丝对于他的调侃和诅咒。在一秒钟以后,我就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当然了,不是口头上的,是心头上的,因为我并没有把我的调侃和诅咒脱口而出,自然也就不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损尊严。
他之所以像聋子似的无动于衷,可能是不好意思用自我彰显的肢体语言向我表达心中的气恼与不满。他可能是个善良的人,一个被不善言辞的善良的人,他的理解,他的无声,即是善良的证明。
我很惊诧,身下的只有四个钢制横梁托起的由数十段细竹条串在一起的所谓床板竟然能够承担我的重量,就连我平日里在家经常展示的较大的动作都可以轻而易举承受,足见这张床的结实程度,虽然比整张床板要逊色些,但也不会逊色太多。
窗外的黑,屋中的亮,让我们全都陷入自己的纯粹境界当中,没有交谈,没有沟通,全都沉浸在独属于自己的气氛中。或目不转睛摆弄着手机,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或左看右看是否有人愿意扯扯聊聊,前者是寂寞能忍型的,后者则是寂寞难忍型的。我呢,虽然善于观察,也观察出了寂寞难忍型的无聊透顶,但很遗憾,我是寂寞能忍型的,无论是玩手机,还是读电子书,实在无聊四下观察,将来也有可能靠这类看似毫无用途的观察搞出两篇震惊世界的著作,让自己上升到另一个不曾触及的绝对高度。
寂寞难忍型的赶巧碰到了寂寞能忍型的,那只能说他的运气太背了。
就这一息间的观察,也让我懂得了一个非常有意义的道理——经常习惯寂寞,享受孤独的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环境适应者。不才,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无惧吵嚷,无谓寂寥。
我懒得跟左顾右盼的张子暄聊哪怕一句话,一个字,我怕一经开口,必然会被他影响到此时此的安静舒然。讲心里话,这个时候的我真挺喜欢这个氛围的,能让我多想点儿东西,不致因闲聊而荒废时间。
我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远在家乡的父母亲朋,而是徐涛,这令我很是意外,可能长此以往的浪子生活让我对家庭,对亲情的概念变得没那么清晰,多多少少模糊了。可纵然如此,我还是觉得新奇,我应该想我自己才对,为什么会突发奇想一个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呢。不错,他是我的朋友,是我在这半天里认识的朋友,但我们之间还不具备朋友的特质,我们之间所谓朋友的定义还只是停留在不是敌人即是朋友的初级阶段,这样的朋友又有什么值得我去想的呢?更何况我们之间的友谊极有可能在他离开南京时就彻底结束了。
我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可能唯一的解释就是通过徐涛这个人能够让我明白一个道理,非常简单、非常无聊的道理——他不值得可怜。
从我放弃学习,放弃学业,选择踏足社会开始,原来书本上讲述的许多值得尊敬的人变得非但不值得尊敬,反而觉得恶心;原来书本上描述的许多充满热情的人变得根本不热情,从他们的表情和姿态我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压根没有热情,都是装出来的。不是装给我看的,我还没那么重要,是装给特定环境,装给特定人群看的;原本书本上解释的可怜人变得根本不值得可怜,反而觉得可恨,一来他们善于伪装,二来他们无所事事,三来他们确确实实影响到了时代的发展进步。当然,我之所以敢讲这番话,并非我对于政治心理的了若指掌,实在是政治体制下的怪诞不经,冷漠无情使我坚信可怜的人并不值得同情怜悯,至少从政治角度不值得同情怜悯,否则他们就不会这么可怜了。
徐涛就是个个例,他既不值得可怜,也不值得可恨,虽然他确确实实花了些钱从家到苏州,再从苏州到南京,在看到了这里的环境之后转身边走,最后还要自掏腰包从南京赶到北京。可他毕竟是投奔他姐姐去了,是向好的方向发展了,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值得可怜呢?像他这样的人在祖国大地上有多少,没有三亿两亿,也得几千万个吧。其中有多少人选择坚忍留下的,又有多少人含泪妥协的,能够像他这样果断拒绝,另谋他路的。该说不说,太少了。家庭的原因,身份的原因,体质的原因,文凭的原因,比他可怜的人有的是,这其中也包括我。我连自己都不可怜,却要让我装出一副上帝的模样可怜他?对不起,我不是上帝,所以我做不到。
想到这儿,徐涛的模样,徐涛的话语,甚至徐涛的印象全都在我脑海中消失了,就跟新闻发言人讲的利民的新政一样;一口水,一小碟咸菜,一碗干巴巴的大米饭,能让一切一切寓意美好,象征幸福的胡思乱想的杂念抛在脑后。眼见为实,这话有误,但用于生活却非常正确,从生活的一点一滴能够了解到那些胡思乱想,那些听闻,那些所谓鸡汤都是狗屁,只有这一口水,这一小碟咸菜,这一碗干巴巴的大米饭才是真的,才是真的生活。稍微咀嚼,缓缓下咽,谁还能有闲情逸致替别人可怜呢?倘真有,实乃阿Q精神的极致诠释。
我很欣慰徐涛的一切从我的脑海彻底消失,虽然记忆里还存留一些,但我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他也不会像海啸引发的巨浪似的从深海中搅起来,暴风作引擎向我拍来。我更喜欢我的脑海是一望无际的平静。
还得说回可怜来,真正值得可怜的不是别人,是我。梦得很高,想得很远,却哪儿也去不了,只能继续呆在这块人家想尽办法挣脱跑掉的地方,这才叫真的可怜。我想,与我同样可怜的人还有很多吧。
自私的我懒得去管别人的哭笑、喜怒、生死,我最大的希望就是累且充实的生活,跟汽车轮胎似的,每天不停地运转,在停下的时候有人给打打气,有人给修一修,然后到了饱和的时长光荣退休,而不是转了几圈碰到一个尖尖的石子或一个硬硬的钉子直接让我爆炸。
我懒洋洋地起床,上了趟厕所,并不忘揣上我随身的香烟和打火机。上厕所抽烟是多么自然而协调的事啊,就跟吃面包需搭配牛奶,吃薯条需搭配番茄酱,喝粥需搭配咸菜,做爱需搭配另一半是一个道理。
妈的,可恶的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