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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7-16 09:27:06      字数:3453

  “没注意过,不知道。”向山高突然说道。
  他的话让我有幸从记忆中挣脱开来。也不知怎么着,每每回忆,从来就没忆起哪怕一件令自己快乐喜悦的事,不是伤痛就是死亡,不是贫困就是迷惘。真他妈够呛,感觉自己跟个常年钻洞卑微生活的耗子是一个性质,它是磨牙磨得勤快,我是感伤感得勤快。
  “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这就跟你和朋友们一起踢毽子,你猛地一脚劲大了,毽子飞到树上了,卡住了,下不来了,这个时候你该怎么办?”我继续适才的话题,跟向山高说。
  “爬到树上拿下来呗,还能怎么办。”向山高说。
  “你看,你这就没按规章制度,操作规程走。”我微笑说。
  “啊?”向山高是一脸的迷惑,一脸的懵圈。
  “爬树是不是有危险?你为什么不到附近向人家借把梯子,或者拿个安全绳把自己拴上呢?为什么要一个人爬树去拿,倘能安安全全上树把毽子拿下来,那是最好,省时又省事。倘一个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破了皮,淌了血,甚至严重点儿导致骨裂,骨折,这按在工厂里的话说,就是工伤。倘若运气差到极点,手没扶住树干,大头朝下摔下来,脑袋先着地,开瓢了,死了,按工厂里的话说,这就是工亡。你说说,你这么做对吗?而且还没有人让你这么做,是你自己想这么做。”我说。
  “还带这样的?”向山高惊呼。
  “你以为!”张子暄说。
  “懂了吧,所以我说,工作这东西也要看运气,运气好的一辈子没灾没难,安安稳稳混到退休。运气背的不是这伤了,就是那废了,再不干些日子直接送去火葬场,找个墓地彻底休息了,这种事我见多了。什么叫不按规章制度,操作规程走啊,还不都是领导的模棱两可,侥幸心理在作祟嘛。领导要是开会讲了,但凡不按规章制度,操作规程走,没有正确佩戴劳保着装的员工或基层领导,一律开除。你看看,不带发生这种事的,但产量就保证不了啦。其实其它行业也是一样,开大货车的,超速超载直接终身不许开车,否则关上二十年,贪污腐败就地枪毙,偷税漏税直接枪毙,涉黄、涉毒、涉黑、涉赌的通通枪毙,拐卖儿童的立马枪毙,强奸轮奸的处以阉割极刑。你再看看,社会又是什么样子。当然了,话又说回来了,都这么干啊,稳当是稳当,可这社会也就不叫社会啦。”
  “我明白你的意思啦。可就这么为了产量,不注重安全,真出了工伤或者工亡的事,公司不也得赔钱嘛。”向山高说。
  “赔钱无所谓,只要有产量就有钱。再说了,不是有保险嘛,实在不行还有这帮员工和下属领导呢。”我说。
  “这又是啥意思?”向山高问。
  “责任制啊。你手底下发生的事故,从上查到下,一层一层罚,少则几千,多则几万,算下来也得几十万。要是还不够赔的话,撤两三个领导,把他们革职,让他们当工人去。他们养尊处优多少年了,肯定受不了,是不是还得花钱托关系爬回来呀?拿多少钱够回到原位呀?得十几万,几十万吧;特别是作业区长,厂长级别的,拿的就更多了。再把这些钱算上,不仅一条人命钱够了,公司领导的腰包非但没亏,反而还鼓了些,对吧,兄弟。所以说,工伤工亡这种事公司不怕赔钱,公司就怕相关部门查得太狠,直接勒令公司停工整顿,这个他们最害怕了。只要不停,只要能继续生产,那都是小事儿。”我说。
  “原来是这样啊。”向山高频频点头,摆出茅塞顿开的样子来。
  “你以为!”张子暄说。
  我看得出来,向山高虽然在社会上干了些活儿,但是呢,毕竟初涉江湖,对江湖上的水深水浅,是否有暗礁,是否有水怪等等尚未了解。这些东西光靠旁听只能让自己多一份小心,多一份惦记,凡事要多想想才行,别太盲目托大,别太听信人言,想要融入其中,痛快游弋,还得靠自己亲身经历并感受。什么地方适合游泳,什么地方适合划船,什么地方只适合站在岸边欣赏,这都是历练而得的智慧。
  张子暄的故事讲完了,我的理解也讲完了,那么接下来就轮到于小波阐述他的经历了。他家里的条件不错,以前只知道吃喝玩乐,后来特别喜欢玩游戏,为了能够更好更爽的玩游戏还自掏腰包组建了工作室,从玩游戏到做游戏代理,一边玩,一边帮人家做任务,搞帮会,代练等级,简直吃完游戏公司吃玩家。起初的效益可谓非常之好,他会经常带着手下的哥们弟兄又是吃、又是喝、又是唱、又是摸的,那段小日子过得,按于小波自己的话说,给个市长都不换!瞧着于小波帅气的脸庞上流露出的自信,潇洒,傲慢,那段像极了富二代却又比富二代励志的生活(自主创业总要强过单纯的靠父母施舍)简直是他人生轨迹中的一段光辉岁月,算得上是他的巅峰了。
  可谁料游戏这东西风靡得快,落幕得更快,他的工作室从日进上万到欠债上万两三天的事儿。他也开始慌了,那些曾经跟他一起连吃带喝,连唱带摸的哥们兄弟有事的有事,回家照顾老人的照顾老人,打算结婚的打算结婚,具体都干什么去了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跑掉了。其实他能不知道吗?他当然知道,只是不便明说罢了,从那个时候起,他明白了两个道理,一个是树倒猢狲散,再一个就是穷在闹市无人问。
  他没有哭,也没有气,他能理解那帮所谓的哥们兄弟,换作是他,可能也会这么做,你都入不敷出,连自己都养活不起了,还装什么犊子养活名义上的工作室,以及我们这帮哥们弟兄啊。他突然发现这个世界本不需要哥们兄弟,钱就是哥们兄弟,甚至比亲哥们兄弟还要亲,因为钱不会骗他,不会瞒他,多少钱办多少事,多少钱买多少东西,一目了然,比称量的还准。
  在这个时候他才想起了他的父母,他把自己的近况也都跟父母说了,自己没攒下什么钱(除了给哥们兄弟开资,维持工作室,其它的也都吃喝玩乐用度了),反而欠下差不多三十万的饥荒,他恳求父母帮他渡过难关,否则他就会被关进监狱。
  谁家父母也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铃铛入狱,尤其是家境丰裕的父母。三十万很快打到他的银行卡上,他把外面的债还了,他也听从了父母的话,不再搞那些乱七八糟,看上去收益巨丰的东西,找个工作脚踏实地,踏踏实实赚钱。
  “我算是看透了,什么哥们兄弟,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什么收益多多,你玩得明白自然收益多多,你要是玩不明白,那就是死。这东西就跟投资似的,风险太大了;尤其是我这性格,妈的挣点儿钱还不够自己嘚瑟的呢,等到赔的时候,就彻底傻逼啦。”于小波充满气恨、悔恨地说。
  “所以,你就选择来这儿了呗。”张子暄说。
  “我他妈没想来这儿,我跟你们一样,我以为是在苏州,结果中介公司把我弄到这儿来了。不瞒你们说,我跟徐涛是一个想法,这他妈什么破地方啊,还南京呢,南京的公司宿舍楼就这?我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打死我都不来。”于小波说。
  “这话叫你说的,谁知道啊,我要是知道我也不来这儿。我是自己出来找的工作,本来都跟那家公司定好了,现在我都已经上班了,可结果人家公司的老员工都返厂了,领导一看这可不行,本来订单就少,招这么多人不得赔死啊,就把我们这些新员工都给踢了,把老员工留下了。”张子暄说。
  “给你什么补偿没?”我问。
  “没有,毛都没有。”张子暄说。
  “不会吧,既然都签合同了,多多少少得有点儿补偿啊。”我说。
  “没签合同呢,要是签合同了我高低得讹点儿,人家公司人事的面试结束跟我聊得挺好,都定好日子让我到公司签合同了。结果疫情解封,老员工回来差不多百分之八十吧,可给人事部乐坏了,寻思着让他们加班加点多干点儿,人手就够用了,也就不需要我们这些新面试的了。”张子暄说。
  “这就没办法了。”我深表惋惜地说。
  “可不嘛,老坑人了。人家一句话,你行,留下。人家又一句话,人太多了,你得走,我就得走。要不我怎么常说花的钱多了呢,不是我抠,也不是我哭穷,赶上这事儿了,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我贷款去吧,那东西我可受不了,利息死贵死贵的。算了吧,吃俩馒头,来两袋方便面对付对付得了。”张子暄说,本就瘦小的脸庞抽巴得更小了。
  “可别信那帮贷款的,我是怕了,真的怕了。我那三十万外债里面至少有三万块是利息,我都没敢跟我爸妈明说,怕惹他们生气,怕他们接受不了。”于小波毫无脾气地抱怨说,“这辈子,记住我说的话啊,这辈子我要是再贷款,我剁自己手!”
  立此重誓,以表决心,于小波给自己的承诺可是不轻。
  然后江劲宏和向山高也谈了谈属于他们自己的经历。江劲宏还好些,毕竟长向山高五岁,从他口中能得到一些关于工作之辛勤,之痛楚,之感伤。虽然工作过的地方少了些,但大意与我、于小波、张子暄不尽相同。至于向山高嘛,毕竟年轻,初涉江湖,加之少年心性,悲苦之情稀缺,更多的还是欢喜与新鲜感觉的交替混搅。
  我们哥几个聊罢,感怀之中大多气与恨与恼与怒,少有喜乐。向山高这哥们可倒好,从他的话里根本听不到气与恨与恼与怒,更多的还是对于新鲜事物之社会的期待,对于接下来的崭新工作的展望,满脸洋溢着的笑容与我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想,这可能就是年轻人与老年人的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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