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7-15 07:26:30 字数:3834
当我只穿着一个蓝黑格子的大裤衩子,光着膀子,一身水润地回到宿舍,发现他们仍在高谈阔论;讲述着自己的校园生活,讲述着自己的社会经历,讲述着自己如今对于曾经的一些感慨触悟,你一言我一语的,倒也热闹。
关于校园生活,在我回来以后,只听了后半部分,我从后半部分就能了解到其实前半部分根本不用追寻他们的记忆,更加不必刨根问底,再让他们重述。因为他们所讲的不止是他们自己的校园生活之趣闻,也是我校园生活之趣闻,那是夹杂着对于女生的幻想,对于书本的厌恶,对于自由的追逐,不然我们也不会相聚在这里,相聚在今天,成为志同道合向钱看的朋友。
当校园生活被抛在脑后,转身步入新的人生阶梯之社会里,我们的生活又变得大同小异了。不得不说,与我一样,这哥几个都是久经社会洗礼的人,由于没有心思追求更高文凭,更高学历,更高地位,只能聊尽孝道,尽量自给自足,不让旁人冷嘲热讽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便要长时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
当然了,这其中并不包括向山高,因为我们从他口中得知他才二十一岁。
至于那两个分别住在我和江劲宏上铺的,一起来的,头碰着头相卧摆弄手机的闷葫芦我们也并不了解,他们俩这闷葫芦的属性实在是太极致,太高端了,针都扎不出个眼来,只能锤子抡,且还要固定住了再抡才行,不然就滚开了。
张子暄讲了他以前在比亚迪上班的经历,听他说那份工作牛逼坏了,不仅挣得多,而且工作还特别清闲,福利待遇也好。但是呢,命运却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一次设备故障导致跟他一起工作的一个工友突然死亡。照他的话说,把他给吓坏了,原本流淌在他身上的热汗也在那一瞬间变成了冷汗,似已结成了冰碴,因为他亲眼目睹了什么叫作尸体看上去都已不再是尸体,就跟被技术高超的屠夫庖丁解牛了似的,那场面,甭提多凄惨,多血腥,多不堪了。一声叫喊震天,一条生命坠地,一时间,公司震动,相关部门也来人了,下令彻查。又是调取录像,又是随机抽查,又是逐个击破的,结果发现他们在工作当中经常出现不严格按照操作规程的陋习。凭着经验也好,凭着胆魄也罢,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一贯照此办理的高傲态度,而且持续的时间很长。照张子暄自己的话讲:“从我由实习生转正以后,就一直这么干,因为老师傅们也都这么干。”
正因为这样,他丢了饭碗。
逝者已去,仍然苟活的自然免不了因为逝者的离开而吃些瓜落,尤其是工亡或畏罪自杀的,所谓共犯也好,所谓嫌疑人也好,所谓蛇鼠一窝也好,所谓关系密切也好;为了能够尽快结案,为了能够尽快平复来自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浮想翩连的舆论,找点儿垫背的终归是不错的。垫背的有大有小,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贵有贱,而张子暄就是作为小、瘦、矮、贱的垫背者被比亚迪公司一脚踢了出来。
“你说说,坑不坑人,死了他一个,结果把我们整个一个班组的人全都给开了!”而今张子暄忆起旧事,仍气愤不已。
“谁让你们违规操作了。”向山高说。
“你根本就不懂!你什么也不懂!”张子暄冲向山高吼道。
“我怎么就不懂了!”
向山高显得很生气,那意思你张子暄分明是在小瞧我,看不起我;不仅看不起我,连同公司颁发的规章制度,操作规程,甚至法律法规都看不起。
“你去问问你老大,他就告诉你啦。”张子暄懒得跟向山高矫情,向我努了努嘴,说。
这个时候的向山高用他那双比我大得多的眼睛似懂非懂,迷茫不已地看着我。
我拍了拍向山高的肩膀,对他说:“有些时候,规定也好,制度也好,操作规程也好,都是写在纸上给相关部门看的。真正面对生活,面对工作,谁又能一天到晚按照规定,按照制度,按照操作规程走啊,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连自主权都没有了,还不如死了呢。就拿工作来说,规定和制度和操作规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生产周期的缩减,意味着检查时长的增加,这对于一个企业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好处,哪家企业不是为了利益而活,利益从哪里来?还不是从生产线上来嘛。比如一些突如其来的故障,你碰到了,会第一时间请示上级领导,领导闻讯,基本上只会回复你一句话,‘尽快解决’。怎么尽快解决?当然是靠人力解决啦。上级领导很少说按规章制度,按照操作规程走,他顶多会说一句‘注意安全’。为什么?因为他怕影响生产周期,对他的上级领导不好交代,影响到他自己。这些话他不好明说,只能让你会意,所谓心照不宣就是这个意思。你听不懂,他还会找别人。你能听懂,那是最好不过啦。只是这么一来,你根本不会想到用偶尔聚在一起开的安全培训会上讲的运用一些安全器械,安全设备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然后再去排除故障,因为那样非常浪费时间,所以你只能跟你的工友们说,‘咱们一起干,靠双手,靠现有的东西排除故障’,这就跟王进喜跳进去制伏井喷一样,你告诉我,王进喜是不是也没有严格遵守规章制度,严格遵守操作规程啊。你想想,没有安全防护措施的保驾护航,你和你的工友们受伤,甚至死亡的概率一定会加大。”
“那难道不能不做吗?”向山高胆怯地问。
我笑了笑,不是笑他年纪尚轻的无知,而是笑他初入社会的天真。
“你不做谁做,领导做?你只见过总统主席发号施令动兵打仗,你见过哪个总统主席自己抗枪冲锋陷阵的?没有吧。在工厂干活也是一个道理,领导让你干,你就得干,为了这份工作,为了这份工资,哪怕再危险你也得干,除非你主动辞职,做个逃兵。”
“这么严重吗?”向山高说。
“你以为!”张子暄说。
“其实很多时候都一样,你包括就我见过的,我以前不是在炼钢厂上班嘛,在我上下班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一些大货车、大挂车,那上面拉着白灰石、矿石、白云石等炼钢之必备矿产风驰电掣呼啸而过。我敢说,没有一个不超速,没有一个不超载的,哪怕是在雪白冰滑的大冬天也是一样,不超速往返时间就会变长,不超载一次性装载的货物就会变少,你看到的不过是些石头,可那些石头在司机眼里可都是钱啊!多一吨多挣多少钱,多挤出半个小时又能多挣多少钱,这些他们总要算计。”我表情复杂地说。
提起满载货物的大货车、大挂车,我就会想起那个当年跟我在一个横班的老裴。他喜欢喝酒,每天都要喝点儿,按照他的歪理邪说,不喝点儿酒都没力气干活。但是由于工厂的管理非常严格,他不能在厂子里喝,只能在上班之前在家里喝好了再来。白班看不到他一脸酒气,只有在二班和夜班的时候才能看到他带着一脸酒气露出他那一排黄了吧唧,有长有短,有好有坏的牙齿。
就那天晚上,我们上夜班的那个晚上,我们都换好了工作服,换下上个班的工人,接班上岗了,老裴上个班的工人却非常不爽,嚷嚷着这都快十一点半了,老裴那家伙居然还不来接班,定是喝酒过度,又死睡不醒啦。横班长没办法,只能找人暂时顶替老裴先把人家替换下班,总不能让人家义务劳动吧。
我们等了近一个小时,老裴还没来上班,横班长气急败坏,嘴巴里嘟哝个没完:“这他妈的,老裴这家伙今儿到底来还是不来,来就算他迟到,扣他!不来就……只能算他歇年假了。这个混蛋,人家年假都是陪家人旅游,他可倒好,全他妈喝饱了酒用于梦游了。妈的,歇年假也不提前跟我说,以后哇,我看得好好治一治他了。别喝多了,来不了了,睡了半宿才给我打电话说今儿划年假,歇一天。再这么干,按事假处理!不是,按旷工处理!谁都一样,不提前跟我打招呼的,通通按旷工处理!他妈的,气死我了。”
嘴上虽然骂骂咧咧,但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别老裴真出了点儿什么意外。于是横班长立即从手机上找到了老裴的电话,打了过去。第一次无人接听,第二次有人接听了,但却不是老裴,而是派出所的警察。
接下来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老裴死了,喝好了酒,哼着小曲,骑着自行车上班的老裴被一辆拉着满满一大车货物的大货车碾死了。风驰电掣的极速行驶,在撞上老裴的瞬间司机师傅猛踩刹车,但由于货物太多,惯性太猛,冲击力太强,还是把老裴碾了过去。前四后八的大车,甭管撞没撞到,碾过去也毫无生还的迹象。
伴随着老裴的死,我的心情非常不好受,死人能接受,但是以这种惨状结束生命我真的无法接受。更何况老裴生前跟我关系相当不错,我们在班上经常打骂逗趣,他还经常给我烟抽呢,虽然只是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便宜烟,但有人递总比没人理强吧。另外,他还经常跟我说等我结婚了,要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可如今呢,我还没结婚呢,他却先结束了。
最最令我不能接受的是他还有不到两年就退休了,炼钢车间属于特殊岗位,五十五周岁就退休,他本可以再坚持一年多就可以每天毫无顾忌地醉生梦死,长醉不愿醒啦。结果呢,竟真的醒不来了。
走保险渠道的大货车司机似乎没什么影响,但却把我们给害苦了。因为老裴的家属来公司找,说老裴是上下班期间死的,公司也有责任,这个在法律上也脱不了干系。公司上层领导班子自然懂得法律的权威性,按照比照工亡赔付了老裴家属四十多万。记住,这四十多万名义上是公司出的,可实际上却是我们这些中层领导和员工们出的,分厂领导受罚,作业区领导受罚,横班领导受罚,班组领导受罚;就连我们这些基层员工都要受罚,一个奖金减半的命令下来,对于我们普通员工来说就是四百多块钱的损失啊,各级领导的奖金减半加起来又得多少钱呢。挨罚的领导,奖金减半的所有人,再碰到几个被撤职的中层领导为了能够回到原先的领导岗位,还要花钱找关系打点,里外里高层领导不仅没赔钱,还挣了些钱,且这件事对于公司来说也没有任何影响,毕竟只是一起交通事故罢了。
论起来,老裴的死跟我们究竟有什么联系吗?什么也没有,就当我们随礼了吧。这礼,以我跟他的关系,随礼也没什么问题,但就是有点儿贵。至于其他人嘛,肯定认为更贵。
在此,不谈生命的本质、意义和厚重,对待已死之人,究竟用无价好呢,还是用天价好呢,还是用廉价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