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1节

　　省地税局稽查处接到举报，说三阳晚报存在偷漏税行为。举报人证据确凿，材料翔实，不得不信，不能不信。两天后，省纪委监察室又向地税局发出督查令，令地税局对三阳晚报的偷漏税行为进行查实。为此，地税局方局长组成了专案组，准备进驻三阳晚报报业集团。
　　余则先接到地税局的电话通知后颇为紧张，要说偷漏税，哪个单位哪个企业没有？钻政策的空子，钻法律的空子，无论国企还是民企，抑或私企，都在做，都在想方设法避税，这也是一条潜规则。而其实税务部门与所征对象又都心知肚明。如果没人举报，大家也就相安无事；而一旦有人举报，举报者又是出于某种目的，或有某种背景，便不得不查，查起来可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当然要看怎么个查法。若是应付了事，那也就是走走过场、做做样子而已；可如果动真格的，那就不是几句话可以敷衍过去的。余则先既要为集团尽力，又要为自己的能力不被人怀疑而考虑应对之策，由此他颇费踌躇。他翻阅了所有关于税收方面的政策，希冀从中找到一些空隙，以便应对稽查人员的盘问。他心里七上八下，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自己的前途因此而受到挫折。
　　回想自己处理因青年周报而引发的账务问题，确有许多不周之处，以至于激怒了当事人而将三阳晚报的秘密全捅了出来。事已至此，躲是躲不过去的，那就让专案组进驻吧。
　　专案组进驻三阳晚报后，翻阅材料，了解当事人，工作做得非常周密严谨，且不动声色。这样过了二十天，在这二十天里，余则先多次欲接近专案人员，却都被拒之门外。
　　直到专案组掌握材料后，到了双方摊牌的时刻。于是有一天，方局长正式通知余则先：明天开会，通报情况，同时按税收政策作出相应处罚决定。余则先听到“处罚”二字，知道此关难过。但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尽量将损失减到最低程度，少交税。
　　第二天，双方代表在会议室坐定，专案人员都非常严肃，尤其是方局长，脸上毫无表情，像是庭审案上的大法官。服务人员给他和其他四个税务干部倒了茶。余则先表情极不自在，他有些心虚，明显底气不足。祁红瑞看上去倒也泰然自若，而其实她是有些反应迟缓了。
　　余则先强打起精神，不住地在内心为自己打气，故意做出一副金刚不败的模样。我是党报集团的财务大臣，据理力争，有何惧哉？他心里说。
　　会议开始，税务局一个姓于的所长直入主题：我们花了二十天时间清查了你们的账，情况有了个基本的了解。今天只谈收税情况。从账务看，存在几方面的问题，下面一些项目存在偷漏税行为，是肯定无疑的。包括几个大的方面：一是营业税，报社尚有五个项目存在漏税行为：天宇大厦车库租金260万；广告抵物860万；广告抵基建186万；费用抵收入，也就是分类广告的问题，这里有165万；内部征文费问题，553万，按5%计算，总计应补税96万多。二是城建税，按7%计算，是63000多元；三是教育附加税8000元，我们尽量少算，从关心你们的角度考虑。四是印花税，没有细算，房产税也暂且不计。五是文化事业建设税，应交940万，已交186万，还差754万；防洪保安资金按80元/人/年计，应补交30多万。六是个人所得税，2002年625人，应交300万，还差205万；七是企业所得税应补450万；滞纳金158万。以上按政策规定需罚款745万，整个算起来，应补税费、滞纳金合计2426.829万元。
　　这个数一说出，余则先背心都凉了：两千四百多万！如果真要交这么多税，那集团可就惨了，哪来那么多钱？而他作为财务管家，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工作，在党委一班人看来就是严重失职。正在他忐忑不安的时候，方局长说话了：按文件规定，个人所得偷漏税按1至5倍处罚，因为是党报，所以我们的意见是2002年按最低标准1倍罚款，漏税205万，共745万。
　　余则先在想辙，他既不能得罪专案组，又要把话讲到点子上，他试探着说：税务局派了五位高水平的同志来帮助我们查账，对我们的工作是一个鞭策和促进，首先表示感谢。我们是第一次看你们这个材料，这中间双方对政策的理解可能有些偏差。这一点必须说明白。我们作为新闻单位，又是党报，与一般企业是有区别的，国家在这方面也有政策。其次，我要讲的是，请求税务局领导对党报多加爱护、支持和理解，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给予支持。你们可能还不太清楚我们的处境，现在报业竞争异常激烈，可以说到了白热化状态。我们集团这么大一个摊子，处处要花钱。给您讲句实话，现在是锅底朝天，还穿了个孔，不仅拿不出钱，还要靠贷款发工资。第三，尽管如此，只要按政策给予关照，一旦形成决议，我们肯定会执行。总之是请方局长多关照！
　　他望了望方局长，见脸色比刚才稍有缓和，便进一步说：方局长，今天是初次见面，今后各方面与您打交道会更多，双方需要彼此关照，用得着三阳晚报宣传的，我们一定不遗余力。借此机会，我将集团纳税情况和整个集团基本情况作个说明，使你们对我们有个全面了解。
　　于是，余则先非常客气地向方局长详细介绍了三阳晚报的纳税情况。
　　听了余则先的汇报，方局长说，我们掌握的情况也有限，但无论如何，刚才于所长提出的问题你们应该引起重视，请商量后拿出一个具体意见，给我们一个答复。
　　见此景，憋了好一阵的王人达说，方局长的要求可以考虑，你们也是替国家收税，其诚可鉴。不过，我们也会有针对性地提出我们的看法。
　　方局长说，可以，只要说得在理。但你们最好本周五能给我们一个答复。
　　余则先说，这个时间太紧了，恐怕来不及，要缓一缓。
　　祁红瑞紧接着说，今天是周三，就只剩一天了。一天的准备，时间还是紧了些。你们搞了二十多天，要我们一天多的时间就给予答复，是有困难的。再说我们书记也不在家，有些事还必须请示他。从三阳晚报来讲，我们是党报，作为党和政府的喉舌，按理，办报应该是政府给钱，而我们都是靠自己，自负盈亏，政府没给一分钱，要养活这么多人，你看我们难不难！
　　方局长略示笑意，不为所动。
　　祁红瑞继续说，我相信你们能够实事求是地处理问题，希望能给予我们多一点的时间，我们也可以向有关方面作一个说明。
　　方局长知道他们是想搞缓兵之计，这中间可以向有关官员打招呼。如果上面压下来，事情就有可能改变方向。他想要快刀斩乱麻，但考虑到三阳晚报党报的性质，于是说，凡是国家给党报的政策我们一定会用足，不打折扣，这一点请你们放心。至于时间问题，要说后天答复也不是不可能。有些数字我们早已跟你们核对过，这是你们清楚的。如果你们考虑时间紧了，需要研究和向领导汇报，那你们说个时间，但要尽可能快一些，不能老拖。因为这个案件是省纪委专门发文督办的，我们不能懈怠。
　　余则先说，那就下周三吧。
　　方局长说，好，就下周三，但绝对不能再往后拖了。
　　于是，双方结束会谈，等下周三再议。
　　次日，韦从出差回来，余则先赶紧将情况向他汇报。末了强调说，税务局的态度比较强硬，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韦从听了，不以为然：他们硬，我们也硬。他们收税是为了国家，我们办报是为了党，党国，党还在前呢，怕什么？无论如何，我们坚决不承认他们的处罚决定，按照他们那个处罚，三阳晚报只有喝西北风了。岂有此理！末了，韦从特意嘱咐余则先：你要多找方局长，多做工作，必要时给他个人一些好处，该花的钱还得花。
　　余则先心领神会。到了周末就跟方局长打电话，说要去专程拜访他。方局长说，没这个必要吧，下周三就要见面的，拜访个啥？
　　余则先说，无论如何，我必须来，咱们一回生，二回熟，来往多了就是朋友。再说，你手握大权，我是有求于你。既是有求于你，我当然得亲自登门了。我现在就过来。说完，余则先放下话筒，将白天准备好的礼物带上，自己开车往方局长家赶。
　　方局长家住在一栋联排别墅里，前面是湖，背后是树林，空气很好。余则先找到他家，进去后，将一个装瓷器的大盒放在厅中，方局长说，这是什么？
　　元青瓷，正宗的。余则先一面说，一面打开包装。
　　真的吗？方局长俯身看了看，然后说，好像是真的，不过也难说，现在仿真手段十分高明，你我的水平恐怕鉴别不了真假。
　　真的，绝对是真的。假的我敢上门？不是欺骗了你方局长，也辱没了我们三阳晚报的好名声？我可是代表韦书记来拜访您。他身体不好，未能亲自登门，特委托我表示歉意，望方局长多多关照！
　　好好，那就谢谢你们韦书记啦。方局长说，一面吩咐保姆倒茶。
　　局长，你是代表税务局，我呢，代表三阳晚报，都是党的事，国家的事。说句实话，不是为了那么多人要吃饭，我余则先早就撂挑子了——关我鸟事？可是话又说回来，吃着这碗饭，总还得干点事不？不然对人不住。所以，尽管是周末，我也得牺牲休息时间亲自打扰你一回。
　　余则先说着，又从袋里拿出一个卡给方局长：这是会员钻石卡，三阳最好的会所随您休闲消遣。我们韦书记说了，只要方局长网开一面，三阳晚报就可以渡过这个难关。所以，今后仰仗您的日子还很多。余则先又一次用了“您”这个敬称。他继续说：以后我们多走走，您是为国家收税，我们呢是为共产党办报，党和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谁也离不开谁。你说按政策办是一种办法，你说党报应给予照顾，也是一种办法。
　　方局长接过钻石卡放在茶几上，笑了笑。然后慢慢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说句实话，要是没有人告你们，省纪委也不会这样重视；要是省纪委不重视，我还来追你们干嘛？我吃多了没事干？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是，方局长说得对。
　　所以，有些事总不要做绝了，做绝了，狗急了也会跳墙，何况是人呢？那个人为何要告你们？方局长问。
　　余则先说，就因为没给他安排好工作，这种小人！
　　好吧，事情既已出了，我们双方就尽可能往好的方面赶。方局长说，除了我这里，你们最好还请我们那帮兄弟聚一聚，把面子功夫做足，也是对他们二十天的辛苦劳作表示慰劳吧。不然，我也不好说话。
　　余则先说，这个好说，那是一定的，您定一个时间。
　　就在下周一吧。方局长说。
　　好，一言为定。余则先说着，站了起来：那我就不耽搁您的休息时间了，周一见！
　　于是俩人握了握手，余则先告辞出来。
　　周一的晚上，韦从宴请税务局专案组人员，余则先、王人达等陪同。席间，大家不谈补税一事，专谈友谊交情，气氛非常融洽。余则先给方局长频频敬酒。酒过三巡后，余则先的助手给专案组成员一人一个红包，内中有人民币一万元。
　　事后，三阳晚报集团漏税罚款减至两百万，差不多是原来的十分之一。不过员工的个人所得税由此也提高了十倍，平均由原来的三十几元增至三百多元。方局长说，不这样交不了差。韦从一再表示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