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磨剪刀铲菜刀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7-14 09:09:19 字数:4352
晚稻割进,交清了一些租税和借贷,便又没饭吃了。这下半年和明年春天的日子怎么过?同组的贫雇农互助组长侠义心肠的堂兄阿华对我说:“家良,你实在没办法,跟我到小炉船上去磨剪刀铲菜刀吧,磨一把剪刀两毛钱,一天能磨三五把剪刀就够生活了。磨剪刀是一项很简单的活儿,不过是一点诀窍,只要平面磨得平,顿面磨得顿,剪刀就不会磨坏。剪刀口磨不快利,剪不下,用小锤子敲一下,把刀口敲得紧一点就剪得下了。饭就跟我在小炉船上吃。我的小炉船摇到那里,你就磨到那里。”我听了十分高兴,说:“阿华哥,那我就跟你去,再好没有了。”
我想着这既能跟堂哥去周游四乡,又能赚口饭吃,觉得是个好档子。于是冬作种好,我弄了条磨剪刀矮凳,买了块磨刀石,堂兄又帮我做了把铲刀和敲剪刀的小榔头,我就跟堂兄的小炉船磨剪刀铲菜刀去了。
堂兄打铁是从小在北乡一家同村人的打铁店里当了三年学徒四年半庄学出来的,他的打铁技术很好,能做上手;也就是说能煨铁打成形状,掌握能淬火技巧,能打锄头铁耙,能打菜刀、镰刀、斧头等技术的各种农用和家用的快口的掌钳师傅。他雇一个当下手抡大锤的助手,我去了就是三个人了,我和堂哥和他的伙计,一并睡在一只盖着白蓬的农船上。这船上能烧饭吃,能睡觉,前后舱装着打铁用的砧头、风箱、大锺小锺和铲菜刀锄头等矮凳等工具与煤、铁等原材料。小炉船摇到东南西北乡各村去打修农具。
我们村当时这样的打铁船有好几只,我们村许多农民是半种田半打铁的,村里在春冬里天这样的打铁船有几只。
我跟随阿华哥的小炉船去转游四乡。当我堂兄打铁船开江东的新河头,买煤卖材料系在城里河边埠头时,阿华阿哥对我说:“这里就住着许多人家,你就可以上去叫磨剪刀铲菜刀了。”我便扛着磨刀矮橙走到村中去呦喝。起初不敢呦喝,未呦喝脸就红起来。
“嗳——磨——剪——刀嗬——”我只在人家人少的地方叫,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在第一个村子叫了一周没有人叫我磨,空跑了一趟,不免有点泄气。
后来跟着阿华哥在小炉船摇到另一个村子的时候,再扛了磨刀矮凳到村上去叫,在村庄里叫了几声后,终于有个老太太从墙门里出来拿了一把剪刀叫我磨。我一阵高兴,心里说:“哦,总算有笔生意来了。”
但我拿来剪刀一看,就感到为难了。这是一把中型剪刀,那剪刀已经用得弯弯曲曲的,剪刀口有两三毫米厚,看来这把剪刀杂七杂八什么东西都剪,剪成这个样子。但这是我接到的第一笔生意,于是我头皮硬硬地接过来坐下开始磨。我磨了老半天,我自己用块破布试剪一下,剪不下,说明一点也没磨快;又用小锒头敲敲,再剪一下,还是老样子。一会那个老太太走出来问:“后生,你磨好了没有?”我只得把剪刀用块布擦一擦给她看,希望她看了能认可。不想她拿过去用块布拿来试剪,一剪把布都卡在了那里,见我一点也没磨好,老太太生气了,说:“后生,你会不会磨剪刀呀?磨了老半天磨成这样子,剪刀没给你没磨快倒反给你磨钝了……”
我看老太太不认可,还啰里啰嗦地埋怨我,甭想她给钱,就拿起工具扛起磨刀矮凳说:“对不起,我不磨了,你这把破剪刀这样难磨,我磨不快!”我背起矮凳急忙就走。只听老婆婆在那里几里咕噜地骂:“这个磨剪刀的,根本不像磨剪刀!这样的人也出来想赚铜钿,今天算我晦气!真气死人!”我扛起矮凳逃得快快地走了。觉得太不好意思了,心里说:“我根本就没有磨过什么剪刀嘛,为生活所迫无可奈何来硬充的!”
在另一个村里,第二次又碰到一个中年妇女拿出一把剪刀来。那是一把小型剪一类小东西的剪刀。不想这把剪刀更难磨,磨来磨去怎么也磨不好,我就听阿华哥说的,实在磨不好就用榔头把剪刀口敲敲弄也可以的。我就用小朗头敲一下想把剪刀头强行敲弄去一点;不想用力过重,“叭”一下竟将人家那把剪刀的一个尖给敲掉了。剪刀尖给人家敲断还怎么向人家交待啊?你给人家磨得再快,人家也会有意见的,我感到不但收不了人家钱,人家还会要我赔剪刀的。我吓得赶快把剪刀放在那里,乘人还没有出来背起矮凳就悄悄地赶快跑掉了。自然那妇女发现后会气得把我痛骂一顿的,但我没有听到也就随他去了。我怕她会跟踪追过来,我赶快逃到河边的小炉船里躲起来。
磨剪刀是这样困难,铲菜刀也不容易。我在另一个村庄给一户人家铲一把菜刀,那生铁锈的旧菜刀,我用铲子使劲铲也铲不动,只铲起一点铁锈,比磨剪刀更困难。所以被人家骂了一顿也没收人家一分钱。
当此时节,我堂兄看我干这行业不行,就另给我出了个主意,说:“给你放点小本钱,你到城里铁店去行点锄头、铁耙、菜刀、火钳等小铁货到小炉船上,随船拿到岸上的村庄去卖铁货吧。”船到城里去时,阿华哥替我到打铁弄去买了一些小铁货来:有菜刀、锅铲、火钳、搁烧开水壶的三脚架等小铁货,挑了担子随船到村庄上去叫卖了几天,也没有什么生意。有时一天卖掉一两把,有时一天一把也卖不出去,这能赚几个钱?就是不算本钱,卖来的钱也不够吃一天饭。
就这样,跟堂兄在小炉船上两个多月,没赚几元钱,全靠堂兄养我。我看堂兄打铁生意蛮好,他带着一个打大锤的伙计做下手,一天有时能赚几十元上百元钱。这时我感到当年父母把我送到小店去当学徒,倒不如跟堂兄学个打铁手艺好;如果那时我学打铁,如今不早就学出了,能打铁做小炉赚钱了?小店当了三年学徒有什么用呢?
有时听堂兄说那一个师傅技术怎么好,那一个师傅可惜年纪老了,我当时接上说,要是想法子能把技术从老师傅身上弄过来就好了。堂兄说这有什么,技术本来就是可以学的嘛。我说,要学也错过了机会,如今我都已是毛廿岁的人了,再去当学徒也太晚了。堂兄说想学还来得及,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不一定要三年徒弟四年半壮,现在学个一年两年,会做生活了就可以赚工钿了。我一听动了心,觉得与其这样浑浑噩噩一天过一天,还不如下决心放下架子拜个师傅从新去学打铁。
想到这里我对堂兄阿华哥说:“到哪去学呢?要是你开打铁店我就跟你学好了,可惜你做两个月小炉也要回去种田的呢。”
“你真肯去学嘛?要肯学,上次我路过东钱湖镇,在那里开铁店的阿兴师傅正缺一个学徒呢,他前一个徒弟学了一年笨头笨脑的还一点不会做生活,回掉了想再找一个呢。你如愿意去,下次路过我可以给你去问问看。”
我一听高兴地说:“我愿意去学的,我愿意去学!阿华哥,你快点给我去说吧!”
三天后我们从东钱湖上做小炉下来路过东钱湖镇,堂兄阿华上去一问,那店里学徒还没找到,正需要人。堂兄带我上去让老板看看,阿华哥给他介绍我还识字的,说我读过四年书。老板听了很高兴地说:“好,识字的店里开发票就不用再找人了。”事情一说就成,讲好学两年,给生活补助费二百元,并给了五十元预支,说是给做两件衣裳穿的。我当时好不高兴!回来时路过城里还到老江桥边一家棉布店里扯了一丈两尺粗布,准备回家叫母亲给我做一套新布衫裤。
回家后到父母地方告诉父母,我不种田准备到东乡钱湖镇打铁店当学徒去了,母亲听了很高兴;父亲虽不怎么高兴,但想着我在家也不情愿种田,前年不让我去当兵给我埋怨了一年,到头来还闹分家自已过,也只好让我去了。
想着过两天就要远离家乡到东乡的钱湖镇去铁匠铺学打铁了。一直总想离开家乡的我,这两天反倒有点留恋起来。以往也曾离开过家,八时岁我离开阿妈到外公家去放牛,晚上睡觉时就很想家,但是那时我只离开家五里路,如果我那时真不想放牛了,我走半个小时就可以立即回家来见到阿妈的,毕竟路很近。只是那时自己也不想回来,回来家里依旧没有饭吃。
读了四年书后到芦茂庄庄去当学徒,离家还只两里路,只是没有事我不用回来而已。想回来很容易,有时我趁讨账的机会,就顺便到家里去弯一下看一下爹妈。可是这次要到东钱湖去,要横垮一个城市,离家有一百里路。这一去一两年里在学徒没学出师之前是不能回来的。
虽然我曾日日夜夜想离开家,到外面去闯荡世界,可是现在真的就要离开这个家了,我反倒留恋起来。
我到自己独自种田种的两亩田里去看看,年底自己撒的草籽现在已经长出嫩嫩的三片小叶子了,像酸酸梅一样可爱。还有自己种的油菜和麦子,我走了谁来给它们盖灰谁来给它们施肥谁来给它们培土呢?到时候又是谁来收割它们?也就只有靠父亲了。父亲本来自己就十多亩田,就很辛苦的,自己走了还留下这些春花田里的活让他更辛苦了。
我又去看看我在冬闲时在一个长埭坟上开了一长棣块荒地,将近半亩田我种着的麦子,已经长出了像韭菜一样青绿的麦苗儿,预计明年能长成一片好麦子,可以收获七八十斤麦子。可是我洒了许多汗水的麦子田也不要了,以后也只得由父亲来侍弄和收割了。
我又回到父亲种的大田畈去看看,那是一档十亩零八分的大畈田,在离村一里路外的村后。我在这块田畈里,独自驾驭着大水牛耙过田,我被大水牛发横时连人带耙拖着我撩地撩畈的跑,我的腿都被拖伤了,可是如今大水牛没有了,我也要离开这里了,感到十分忧伤。
还有我曾在这里田畈边的坟头庵的大坟滩上,农闲时我放着牛,我坐在一穴太公坟碑前安闲地看书的情景。
还有和父亲在一起在这块田畈的河边安装车盘头的情景。父亲从一里路外从并用的人家把硕大的牛车盘扛得来,我和父亲一起在岸上配合着,我在岸上看,父亲到河里调试刚安装的水车的情形,夜里我和父亲下一起管车头车看老水牛赶水。
炎热的夏天里我和父亲一道伏在这十亩大田里耘田割稻的种种情形。在当时只感到辛苦和劳累,可如今,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管了,扔给父亲一个人了。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种了三年田的自己的家的田畈,离开父亲母亲和小弟小妹,独自一人到几十里路的东乡去打铁店当学徒了。我心中充满了忧伤。
我现在还没有想过,这次出去以后我想回来再和父母和弟妹相聚在一时就难了,即使能相见也是很短暂了。到了那时候,才会感受到在家时虽苦也乐,因为那时虽苦但却与父母弟妹在一起,有常年的天伦之乐。出来了终然有点出息了,但要想再回头过头来长年和亲爱的父母弟妹在一起就难了,就不可能了。永远也不可能了。
这些事情在当时我是想不到的,当时急想离开家里,去过另一种生活。在我老了的时候才想到,和父母弟妹家人在一起是多么的幸福。可是这时想到已经晚了,已经永远回不去了,到哪时候父母也已经过世了。弟妹也长大分开了。这些虽苦但是美好的回忆就只能在梦中显现了。因此我后来在梦中常常梦到和父母在家里一起生活的情形。
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正好又轮到我怕民捕巡夜,我想这是我在家乡当民兵这是我最后一夜在村里巡夜了,从此我再也不会来村里巡夜了。我和一些村里的民兵兄弟们特别是和我从小在一起的表哥,要分别了应该去告个别一下。
夜饭吃过我习惯地肩膀上背着一条破棉被到民兵间去。我告诉相聚三年的民兵伙伴们,我过出年就要离家到东乡去学打铁了。弟兄们听了都很羡慕我,说还是你有本事呀,可以离开家乡了,不像我们要在村里摸一辈子六株了。希望你出去以后发财了不要忘记我们呀。我说学个打铁还能发财?只是眼前这么苦难,在家没饭吃,暂时去混口饭吃罢了。没有想到去当个打铁店学徒,村人们还这么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