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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卖臭豆腐,当割稻客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7-13 08:28:52      字数:4391

  三个月后,村长对我阿爸说,叫我去夜校当老师。可是我考虑到夜校当老师,是些义务工作没有什么实惠,我也没有去。
  当时我的父亲看了我的现状,觉得我回家种田后,除了当时读了几个月夜书,别地方就没有出去,也不到村里活动场所去走一走,一点也不活跃。他说人家某某人,现在当了什么,有一个当年在芦茂庄村里的下中农儿子,现在当了村长;一个上过师范的姑娘,主动写信向他求婚,愿意嫁给他做媳妇。我听了,也毫无所动,一来我不想老待在家里,老待在农村。至于那种婚姻什么的事情当时我想也没有想过。
  父亲讲的这个人,我也认识,那人的年纪要比我大四五岁,我在芦茂庄当学徒时,我见他常坐在河边的船上拉胡琴。文化不高却很活跃,对拉拉唱唱很有兴趣,没有想到他现在当了村长。父亲说我没出息,我想想也是,自己没法和人家这些有作为的人比,我没有这个能力,眼前我只度有口饭吃就好了。
  这时候在家里,比我小时虽然好了一些,特别是割进稻谷时,饭吃得干了些,母亲也到街市上买些下饭来。但是吃了几个月,新稻还没有上市时粮食又没了,还靠农会救济我们,靠贷款过日子。有一年秋收后就没饭吃了,我们只好向余姚人赊南瓜当饭吃。我和父亲在靠在我们村里装着满船南瓜的余姚船上,以一斤稻谷兑换六斤南瓜,我和父亲就抬两箩南瓜来当饭吃,到稻割进再还人家南瓜钱。平常家里也没有什么钱去买菜,就吃一点自己田里种上来的瓜菜,鱼肉是基本吃不到。生活还是很清苦。除了田里,平常根本没地方去赚一分钱。
  村里保国寺粮库有装粮食的临时活了,我和父亲去赚几角钱。
  那里常常一月有几次有城里到保国寺来运粮船来,大粮船来了,粮库叫我们村里经济困难的贫下中农到粮库背谷袋——就是从粮库里的稻谷背运到河边的大船上,按袋数算。十几个人背满一船,万把斤粮谷大概背两三个小时,背一袋几分钱,七八个人背满一船稻谷,大约每人有几角钱,父亲常常去背,赚五六角钱来。
  当时我十七岁了,我也跟着父亲去,父亲起初不让我去,说那谷袋起码每袋有一百五六十斤重,你吃不消的,他是怕把我的腰压坏了。但是我跟父亲去了试一下竟能背得动。我弯着腰,也能背起一百七十斤重的谷袋吃力地一步一步撑到三百步外的河边船上。这一背就是来回四五十趟,用这辛苦辛苦赚来一点钱补贴家用。七八个人背谷袋的就数我年纪最小了,我的力气也许就是在那时候练上的。长大后,我在厂里当了工人,也能挑两百斤重的担子。人们看了都不敢相信,怎么部队一个当报务员出身的人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当然我是偶然试一试,工厂没有人叫我挑这么重的担子。那担子是叫农民工挑的。
  我们村里在寒冬腊月,我父亲和几个当长工的,冬天没活干了,就四五个人组织一个做年糕的班子,有四个人做年糕,有两个人磨年糕粉。磨年糕粉要整天围着一头石磨转,很辛苦,我老实的父亲总是每年做磨年糕粉的活,干人家不愿意干的苦活。正在这时,在磨年糕粉的父亲说一个磨年糕粉的人走了,少一个帮手,他一个人不好搬磨和干活,要想再找一个。我想着还是跟阿爸去磨年糕粉倒有三餐饱饭吃,我于是就跟父亲一道去磨年糕粉去了。我帮父亲一道抬100多斤重的石磨,抬榨磨年糕粉的巨大的木榨机到船上。然后我们用船摇石磨摇到下一户主人家。我们再把石磨搬到新主人家,安装在木架子上,把榨机也装好,而后我们把已经浸了几天的湿米放到石磨上来磨,于是就我推着一根半扁担长的磨扛,围着石磨像牛赶水一样围着石磨围起来,一只手还得管放在石磨上的湿米耙到磨洞里去。好多人围着像一只箩筐那样大的磨打转,头就要晕,可是我却不会头晕,自然我爸也不会晕。这大概是我爸遗传给我的。这是个很辛苦的活,磨三石米的年糕粉,要围着石磨转一天——相当于十个小时——推着石磨要走100多里的路。当然有时父亲来调换多一下。
  一个人推磨,一个人榨水湿的年糕粉。也不知能赚几角钱一天,好在吃饭时,主人家搬出来萝卜烧猪肉、红烧带鱼等我家从来没有的好下饭,我感到还是帮父亲磨年糕粉有点实惠,虽然很苦。村长叫我去夜校教书终究没有去,因为没有工资没有实惠,我这样跟着父亲磨了一个月年糕粉。也就跟着父亲起五更落半夜地做了一个月推磨工。
  
  到了一九五二年底,我已经十七岁了,过年就十八岁。来了参军号召,号召有志青年参参加志愿军去抗美援朝,跨过鸭绿江去打美帝国主义。
  当时在抗美援朝在朝鲜战场上,出了黄继光、罗盛教、邱少云等志愿军英雄,我在互助组里订的报纸上看了这些英雄事迹后,更是热血沸腾,精神振奋,我也多么想有机会到朝鲜战场上奋勇战斗,当一个被人民传颂的英雄农会一动员。我就以民兵的身份瞒着父母去偷偷的报了名,又偷偷的去区卫生院验了身体,还在区卫生了院里宿了一夜。睡到半夜里,有个护士来把我的耳朵扎了一针,采去一滴血,说是检查有没有血丝虫。
  当第三天我得知我身体检查合格时,我高兴得一蹦三跳欣喜若狂。嗬,我要去参军了!我要穿上军装去当中国人民志愿军了!我也要变成全国人民爱戴的最可爱的人了!从此我要到部队去当兵打仗了。这真是我最向往地方呀,我想象着自已穿上军装英姿飒爽的样子,幢憬着乘上隆隆的列车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开赴朝鲜战场,在冰天雪地里一把炒火米一把雪的艰苦卓绝又无比光荣的战斗生活。
  可是五天后,人家去乡政府报到了,却没通知我去,我焦急地奔到乡政府去问,为什么不叫我去?乡长告许我:你父亲不同意,说你弟妹多,家里负担重。考虑你家实际情况,也考虑你年纪还小,你今年不要去了,等过两年有机会你再去吧。
  我好不灰心丧气,一场宏愿成泡影。回家后我和父亲大吵一顿,说你为什到乡政府去说?埋怨父亲拖我的后腿,我对父亲说,你把我拉下来也白拉的,我不会给你好好出力的。父亲只是闷闷地忍着,不敢回答我。
  第二年,我整整埋怨了父亲一年。每当生产和生活发生困难的时候,更埋怨父亲说,你去年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参军?我知道这个家总是弄不好的。
  到下半年,村里的一个同学的父亲,一个富裕中农为主的互助组长对我说,你家人太多了,你住也住不好,吃也吃不好,你带一些田入我们组吧。而我当时竟自私自利地甩开背负一家人生活重担的父亲,不顾母亲和小弟小妹,与父亲闹分家自己过。父亲怕我出走,只得分给我三亩田,让我自己种,并加入他们的互助组。饭也是在他家吃。说是到秋收拿工分时可以算的。
  那时候我们自由村里有两个互助组,一个是我家和我堂兄弟等一些贫雇农为主的互助组,大家称我们为穷困组,一个是以富裕中农为主的互助组,在家称他们是富裕组。其实那互助组长是别有用心的,因为他自己有三十多亩田,劳力不够,挑拨把我从家里分出去,我的多余劳力就可为他家劳动了,我的劳动工分值又低。可是我却还十分感激人家,以为是人家同情我的处境,其实是做了件人家把我卖了我还给人家数钱的蠢事。
  可是,在当时,我睡在互助组大组组长家里和他家大儿子一块住在风风凉凉的楼上,还觉得自己做得对。我离开自己那朝北阴暗潮湿又拥挤的家,住到大组互助组长的家里是那么的舒服惬意。但我在那大组互助组长家楼上住了一些日子,我的堂兄——那贫困户互助长告诉我,那富裕组长为什么叫你加入他们的互助组?后来终于明白了人家为什么挑拨我离开家里,又回到了自己父亲一组互助组,但生活还是我自己单独过。我在王阿福家隔壁——一个早早没了丈夫、住在女儿家的老阿妈租了她空着的半间小屋子住着。我在那里向人家借了一张竹榻,搁了一张单人床,又在屋角里打了一个狗头灶,独自过起生活来。
  单身汉生活,有苦也有乐,那年我在父亲的田头的一半个茭白河里,那段像烂塘地似的半河漕里,春天时我在那里种了100多株茭白,我也没怎么莳弄它,让它自生自长的。因为河泥比较肥沃,到秋天竟长出一苞一苞的茭白来,一次竟拗了几十斤。我就挑着茭白到城里去卖,一次竟能卖到三四元钱,有时是五六元。那里五六元可能比现在五六十元还要多一些。
  这下子我有点钱了,我就拿了这些钱在城里看起戏来,正好壮兰江戏园的越剧团在演全本《水浒传》,因为这本书我全部看过,我对戏中的故事人物都较熟悉,从鲁智深醉打镇关西,一直看到林冲雪夜上梁山,看上了瘾。他每天下午在茭白田里攀了茭白,第二天一早去挑到城里卖,卖出茭白,买点大饼油条吃了就去看戏。这样一连竟看了五六天,直到茭白卖完了,没钱了才没再到城里去了。这段日子是他在家种田时过得最愉快的日子。
  但是那一年年景不好,正碰上几十年不迂的大旱灾,早稻都晒死了,三亩田收上来的谷加上给互助组里做的工分找进来的工钿,除了交农具耕牛和公粮,秋收完毕,只剩下一箩谷子,下半年晚稻也好不了那里去。
  眼看着下半年和明年生活会成问题,靠这一箩谷和秋天收上来的晚稻也难吃到明年。我得想办法在农闲时做点生意。我把那一百斤谷卖了做本钱,八月里,到梁山伯庙去赶庙会卖臭豆腐。但是卖了几天,发现庙会上卖吃食的人多,庙门前有大饼油条摊,有包子摊,有赵大有金团,还有面食、馄饨摊,来买我臭豆腐吃的人不多,不但赚不到钱,还要亏本,做了三天便做不下去了。却剩下炸过臭豆腐的半锅油,我舍不得把那剩油倒掉,平常买不起好下饭我把那炸过嗅豆腐的油拌饭吃,省一点菜钱,还感到油味味的很好吃。当时我不知道,实际上多次炸过臭豆腐的剩油是有毒的,里面有很多致癌物质,但是那时我年轻身体好,吃过竟也没有什么。
  我父亲家里因缺了劳动力,情况虽不好,但父亲种的田比较多,暂时还有一点吃的,叫我回去,可是我觉得已经太对不起父母了,怎么好意思再回去?
  九月里只得跟人家去慈城割胡白稻——一种介于早晚稻之间的中心稻当割稻客,但当割稻客不是你一去就有人雇你的。头天晚上我们过姚余江来到慈溪叫夹里桥的小镇,头天下午去没人要雇我们,因为我们身边没有什么钱。我和堂哥等五六个人,饿了买把炒豆当作晚饭,然后伏到河里喝点河水解解渴算是喝汤了。我和村里的伙伴们在慈城凉亭里的石板地上睡了一夜,蚊子是造反一样多,亏得带把席草编的扇子去,要不晚上都没法合眼。第二天再坐在凉亭的脚下,等待着走来过去的雇割稻客的主人家来雇我们。
  但是因为这时正是农闲时节,四乡走弄的割稻客很多,供大于求,坐在凉亭里和路边割稻客遍地都是,却没有几个雇主来雇我们。等到第二天下午,有个老头来到我们面前对我们说:我家里割割稻的人有,我自已和我女儿会割的,只是要雇个打稻的人,你们那一位肯去?大伙都揶揄叫我去:
  “家良,这是个好档子,你去顶合适了。你去吧,做做好的,就甭回家了。”
  那老头听了大家的话,看看我这个年轻小伙子欢喜地说:“真的,你如愿去,胡白割好顺便给我家种春花,我都不用再雇别的人了。”
  “哎,家良再好没有了,你就在那里入赘做女婿吧。啊,快去!回家我们去你大人讲一声就行了。”
  我一听早羞得满脸通红,再说我也不愿意离开大家一个人去,好像人家会欺侮我似的,终于也没有去。结果是跟伙伴们去逛了一趟那里的著名的古迹龙王堂的清道观,看了一下像孙悟空似的雷公和十二殿王里的黑无常、白无常,以及锯锯磨磨落油锅的怕人的前世后世轮回故事里的阎王籽粒逆塑像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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