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患难与共（2）

　　梅良辰昏昏沉沉睡了两日两夜，在一个山洞中清醒过来。
　　洞内有暖暖的火光，扑鼻的肉香，梅纤雨坐在一个小木墩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笑道：“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梅良辰脑袋沉沉的，心口闷闷的，全身疼的厉害。从小到大，他从未受过这种煎熬。
　　若是别人问他，梅良辰一定会说自己没事了。在梅纤雨面前，逞强好胜的心抛到了九霄云外，闷声道：“好难受。”
　　梅纤雨盛了一碗肉汤，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喝，道：“难受就对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好养着吧，我会照顾你的。”
　　梅良辰呆呆地望着她。
　　说来也怪，梅纤雨也是受过严重创伤的人，但她的表现完全不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从前一样，狡黠又纯净，美好真诚不见一丝阴霾。
　　梅良辰想不通，她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强，还是伪装的太好？
　　“三哥为什么这样看我？我脸上长花了？”
　　“没有，你脸上干干净净的。”
　　梅纤雨“扑哧”一乐，撂下碗勺，用一双长长的筷子翻动砂锅里的熟肉。
　　动作笨拙的很。
　　她这辈子不可能像从前一样灵活矫捷了，端碗拿筷子亦十分吃力。梅良辰扪心自问，换做是他，定是心灰意冷生不如死的感觉，很有可能就此颓废下去。但梅纤雨只是自嘲似的发过几次牢骚，除此之外，不见任何异样。
　　“你怎么做到的？”
　　“嗯？”梅纤雨误解了他的意思，道，“当日你昏了过去，整个人死沉死沉的，我命巨蟒把你卷到马背上，带着你漫无目的地瞎走一气，发现个山洞，就进来了，在洞口贴上几张符咒，一丝冷风也吹不进来。我的百宝囊里装着很多好东西，被褥、药物、肉干、糕点、水囊、做饭用的砂锅炉灶，一应物事备得齐全，至少能支撑两个月。”
　　向梅良辰眨眨眼，又道：“当初大家挨饿的时候我多留了个心眼，这些东西想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拿出来给自家人应急的。”
　　梅良辰笑了一下，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梅纤雨道：“三哥问的是什么？”
　　梅良辰叹了口气，道：“算了。”
　　梅纤雨道：“三哥要吃肉吗？”
　　梅良辰摇头道：“没胃口。”
　　“哈哈，我就知道你没胃口，正好我一个人独吞。”梅纤雨兴高采烈夹起一块肉，吹了几下，大口吃起来。
　　吧唧着嘴赞道：“好香，太香了。”
　　梅良辰郁结于心，确实没胃口。她一番卖力的表演，未能勾起他一点点的食欲，老气横秋地“唉”了一声，小心翼翼问道：“三哥还想报仇？”
　　梅良辰目光瞬间变得寒森森，斩钉截铁地回道：“非报不可。”
　　“三哥有没有想过……”
　　“你别说了，道理我都懂。我现在不在乎了，就算拼上这条命，即使遗臭万年，我一定要杀了老禽兽。”
　　梅纤雨道：“是我对梅夫人的死提出质疑，我很早就知道她是被老爷子所害，难道三哥不想知道我为何隐瞒你吗？”
　　梅良辰道：“不想。”
　　梅纤雨道：“三哥为何不通过正当途径为自己的至亲讨回公道，非要落下个不肖子孙的骂名呢？”
　　“我怎么用正当途径？”梅良辰怒吼了一句。
　　空口无凭，他根本没有证据。
　　让父亲出面指证老爷子吗？
　　让大哥出面指证是老爷子用神目果毒死了梅晟辉吗？
　　罢了，他不给他们出难题，直接做个恶人，报了血海深仇，此生无憾了。
　　梅纤雨道：“大哥打算待老爷子百年之后，他根基稳固了将真相公之于众。三哥，当初在梅家大墓，大哥知道真相后差点疯掉，他的心痛不比你少。他之所以隐忍不发，完全是为梅家着想。老爷子杀儿媳杀孙儿，传出去之后定会引发难以预料的祸患。他能以‘除恶’的名义灭掉几个大家族，别人也可以用‘除恶’的名义针对梅家。万一有几个长老与外人勾结，后果会更糟。”
　　梅良辰冷笑道：“我的决定更没错了，就当一个不肖子孙，他仍然是德高望重的梅老宫主。我不要求别人评出个是非公道，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情。”
　　梅纤雨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从不同的角度来看，答案是不一样的。”
　　梅良辰道：“他杀了我母亲，杀了我哥哥，我恨他有错吗？杀他有什么错？”
　　梅纤雨神色淡然，眉目间恍然有些乔雨林的影子，以波澜不惊的语气道：“我也恨，我在梦里把老爷子千刀万剐无数次了。”
　　“没看出来。”
　　梅良辰看出了梅纤雨的怨恨，但从未觉得她的怨恨如此之深。得知乔家与梅家的血海深仇时，恨意如蜻蜓点水，轻轻荡起几丝涟漪，便消失不见了。
　　梅纤雨转过头，咳了几声，继续道：“他害我父亲失去双臂，害我母亲被大火烧伤。玉龙城死了那么多人，无辜的女婴代替我去死，女婴的母亲也死在那场劫难中，一桩桩血仇压在我心上，难道三哥觉得我没心没肺，从来不在意？”
　　梅良辰道：“我知道你很难过。”
　　“何止是难过，”梅纤雨幽幽地道，“闭上眼睛，我脑子里就是一团熊熊的火光，无数人倒在血泊之中。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爬到我怀里哭，看到她的母亲质问我为何不报仇。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三哥，我出生没多久，身上已背负了血债，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稳，把老爷子千刀万剐，是我最真实的想法。不要以为这个世上只有你最受煎熬，你年纪不小了，别太任性。”
　　梅良辰被“任性”二字戳痛了内心，道：“我没有。”
　　梅纤雨打算好好治一治他的缺点，言语颇不客气，道：“三哥动了杀念之时，我感觉很兴奋，甚至想过助你一臂之力。可我不能这么做，我梅纤雨从不要求自己道德高尚，但做人的底线不能失。我可以利用任何人达成所愿，但至亲决不能沦为我的棋子。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仇恨不比你少，你应该庆幸他们还有良知，换做任何一个被仇恨俘虏的人，不知会用什么手段来加深梅家的矛盾，让你们斗的你死我活才好。可我的父亲母亲没有这么做，骨肉相残是最大的悲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们也在谨守自己底线，三哥非要干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不是任性是什么？”
　　梅良辰被她训得目瞪口呆。
　　“三哥，”梅纤雨握住他的手，缓和了语气，温声道，“老爷子现在不能死，他是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刽子手，他也是梅家的顶梁柱。大哥修为低，不服之人众多，你杀了老爷子沦为阶下囚，谁来帮他稳住局面？”
　　她的话说到了重点。
　　梅家存在一个不容忽视的大问题，继承人太弱！
　　梅致远修为低的令人瞠目结舌，遇到危险能撒丫子逃命就不错了。他性情又太温厚，缺少杀伐决断的魄力。杀了巫医会潜伏在他身边的棋子，右手哆嗦了好几天。
　　云霄宫的长老、堂主，哪个是省油的灯，慑于老爷子的威势不得不唯唯诺诺，老爷子一死，不知有多少人露出獠牙魔爪。
　　包括各大家族的家主，不知有多少人表面上对梅致远客客气气，暗地里讥嘲不屑，一心等着老爷子上西天然后脱离梅家的掌控呢。
　　除了老爷子，云霄宫只有梅良辰勉强能镇住他们。众人皆知梅三公子是点火就着的暴脾气，修为绝高强爷胜祖，惹急了他无疑是拿自己的脖子往刀锋上撞。
　　背地里有不少人夸赞梅良辰更适合当继承人，真心的没几个，大多数意在挑拨他们兄弟的关系。
　　梅纤雨道：“三哥是聪明人，难道要把伤害自己伤害梅家的刀，亲自递到居心叵测之人的手中？你天不怕地不怕，眼里不揉沙子，是优点，也是致命的缺点。‘忍’是心头的一把刀，无论心头滴多少血，必须忍住，一步一步小心筹谋才是。”
　　梅良辰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
　　梅纤雨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人生中再一次脱胎换骨的转变，表面上看，她和从前一样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实际上已将刺人的锋芒尽数收敛。
　　她不是不恨，而是打落牙齿混血吞，将仇恨深藏于心。
　　梅纤雨道：“这些日子，我心里乱糟糟的想了很多，有时候特别希望抚养我长大的不是阿爹。我无需顾念梅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何其痛快。每次艰难地迈着脚步，看着自己没有力气的双手，我特别想笑。伤害我的那些普通人，说灭就灭了。害了我全家的大仇人却不能轻易找他报仇，因为他是个大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世上，最可怜的永远是普通人。”
　　梅良辰实在搞不懂梅纤雨的脑回路，愕然道：“你竟然可怜他们？”
　　“不可怜吗？”梅纤雨问道，“无权无势的人，行凶作恶的资本都没有，天道轮回的滋味儿，往往是他们最先知道。而高高在上的人，双手沾满了血腥，平安终老的少吗？”
　　梅良辰黯然摇头，道：“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我仍然没法可怜他们，不过是一群可恨又可恶的东西。你是受害者，是最不该可怜他们的人。”
　　“好了，不说这个了，”梅纤雨道，“三哥感觉怎么样？想通了吗？”
　　梅良辰心乱如麻，母亲和二哥的身影挥之不去，报仇的决心与梅家千年的基业都占了上风，道：“仇不能不报，梅家也不能不管。”
　　梅纤雨轻轻一拍手，道：“两方面都要顾全，这个时候就需要聪明才智了嘛。人长着脑子是干嘛的，就是用来解决难题的。一根筋地认准一条路，岂不成了傻子。”
　　梅良辰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道：“你似乎早拿好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