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节

　　但王人达还是来了，他要按照韦从的旨意来处理此事，平息大伙的怨气。无外乎就是开一个会来安抚大家。至于安抚得妥与不妥，那就另当别论了。
　　于是开了一个会。会议一开始，王人达说，青年周报发展得不错，集团对你们的工作是满意的。但是任何事情总不会一帆风顺，发展过程中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这是正常的。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有矛盾就要去解决，解决了，大家的气理顺了，再继续前进。现在青年周报出了点问题，我又是分管子媒体工作，所以我也有责任，管理工作没做好，我要承担管理不到位的责任。现在就请大家发言，消消气，有话就讲，有屁就放，放了屁就舒服了。
　　这话令在座者忍俊不禁起来，原本窝着的一肚子火，似乎也轻松了些。王人达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见大家笑了，他心里高兴，就是让气氛轻松，让大伙放松，不要搞得太紧张。
　　刘怀明首先发了言，他将调查所得情况作了简要汇报。其实，这些情况王人达早已清楚，再讲一次不过是走程序。接着，高庆庆对存在的问题作了解释，她避重就轻，把账目不清的原因完全归结于客户不能及时付款这一点上，因为拖欠太久，有些已记不清了。至于她自己，她说：我是清白的，我可以向大家保证，我一分钱也没有多占。她讲得那样恳切，那样逼真，好像如果怀疑她，实在是莫大的冤屈。大家听了，心里极为憋闷：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讲假话一点不脸红！
　　张本均没有理直气壮地讲出自己的观点，只是说，账目不清楚会给大家带来不信任，长此下去，大伙的积极性就会受到打击。希望集团重视这个问题。
　　郝志和说，作为分管经营的领导，我要负失察的责任。没有及时发现问题，我要作自我批评。
　　刘怀明实在听不下去了：当事者在敷衍，明摆着的事实被歪曲。他耿直的性格迫使他再次发了言：我主张按事实说话，查出来的问题并非只是账目不清，明显的贪污行为摆在那儿，我们能够抹杀得了吗？
　　一听这话，高庆庆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想不到，刘怀明这样不留情面，这样径直地称她是贪污。而事实上，她确实是贪污。但高庆庆记住郝志和的嘱咐，坚决地说：我没有贪污，刘总你这是污蔑我。
　　刘怀明火了，气不打一处来，愤而说：账目不清，又说不出钱款去向，就是贪污！我的高小姐，这可是两百多万啊，我们一辈子都挣不到啊。刘怀明太气愤，以至于有些激动，他的喉头突然哽住了。稍一松弛，他接着说：你说说，有十五笔钱明明是对方打来了款，有汇款单为证，但却未进入报社账户，这钱哪去了？我的高小姐，光这十五笔就是一百五十二万啊！你给解释解释，钱哪去了？
　　高庆庆睁着眼睛望着刘怀明，她那漂亮的眸子里满是怨怼与仇恨，她甚至想要扑上去一口咬死刘怀明。刘怀明盯着她，目光炯炯，像两道火光。高庆庆被他盯得有些发怵了。群众差点儿要为刘怀明鼓掌。
　　就在这时，王人达说，事情还没有了结，不能轻易下结论就是贪污。还是慎重一点为好。
　　一听这话，刘怀明心头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他真想与王人达进行公开的辩论。但考虑到自己还要在这个单位混下去，得罪直属上司会给自己带来诸多不利。于是他在心里劝告自己：不要动气，公理不会被浇灭，且看他们如何表演。
　　接着，一些群众也发表了看法，大家一致的意见是，账目如此糊涂，钱究竟去了哪里，广告员要给个说法。而分管经营的郝志和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难道真的就一点不知道内情吗？
　　刘怀明又忍不住说，说句实在话，对于钱我也很感兴趣，哪个不爱钱？但古话说得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果没有一点章法，谁管钱谁就可以多拿，也不想想这是大家的劳动成果，那我们还玩得下去吗？——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照这样下去，别人不攻，我们自己也早垮了。我本人无所谓，实在是替报社的前途担忧啊！
　　王人达也感到刘怀明忠心可鉴，可也太不识时务，难道真的看不清现在的形势？难道他真的是那种爱真理胜过爱利益的人？抑或还是在群众面前演戏，表现他的清高？王人达一双小眼睛犀利地盯着刘怀明，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他的内心世界。
　　这时，只听刘怀明又说，其实，我们要那么多钱干吗？吃的穿的都不用愁，搞那么多钱也不过是存在银行的一个数字。有人说，钱越多越好，我花不完给子孙，让他们多享受，不为自己的生存问题担忧。难道子孙非要有你的钱才能活？如果真是这样，我只能说，这样的子孙未必是有用之人。古人说得好：子孙贤于我，留钱干什么？子孙不如我，留钱干什么？子孙若有能耐，他们自己可以赚钱，根本不需要你的钱；如果没有能耐，你留给他也是祸害，只会使他变成毫无用处的人，成为败家子。所以，钱多固然不错，但如果以非法手段得来，那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法律如果不制裁，也会受到良知和道义的谴责；良知和道义不谴责，也必遭公众的唾弃。遭公众唾弃的人，还有多大意思？晚上睡得安宁吗？
　　这些话令高庆庆脸上红一阵紫一阵，怎么也挂不住，她只好低下头。郝志和则以异样的目光看着刘怀明，仿佛不认识一般。王人达也感到一阵震惊，心头一阵吃紧。但也就是那么一会的功夫，这震惊和吃紧便如烟雾随风而过了。他觉得刘怀明书生气太重，看不清世情。如果真是出乎内心，那就傻得过了头，也真不懂领导的“苦心”。但他宁愿相信刘怀明是在演戏，因为没有不爱钱的人，说不爱钱，只是因为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他若是聪明，就应该知道集团在有意培养他，却为何非要站到对立面呢？是做给群众看吗？是为了讨得一个好的口碑吗？如果这样，那他的城府可深了。但如果不是这样，而是出乎道义良知，要把高庆庆、郝志和的老底揭出来，最终把韦从也揭出来，然后挖出萝卜带出泥，把集团所有那些有牵连的头头脑脑一古脑儿挖出来？他要真那么想，那就太天真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家都要钱，你刘怀明不要钱，那就让你凉一凉吧。有句粗话叫做“一条卵撑不烂裤裆”，你刘怀明未必翻得了天？如果说你只是为保持自己的清廉，那就好了，你保持就是，与别人无干。
　　王人达为刘怀明在心里做了一番剖析，最终的结论是，可能因为他未从中得到好处，所以才有这番陈词。要是这样的话，那好办，刘怀明你稍安勿躁，待我回去向韦从报告，让你可以分得一片蛋糕。
　　听完刘怀明的发言，王人达脸色铁青。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冷冷地说，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如果没有了，我就来讲几句。刚才刘副总编讲了那么多，讲得很有水平。但是我想，有些话还是过了一些。
　　大家一听，深为不解：王总的话没说错吧？刘怀明过了吗？不过，一点也不过。领导居然这样看问题，屁股往哪儿坐？必须有刘怀明这样的正直人，青年周报才有希望；相反，如果再有几个郝志和、高庆庆那样的蛀虫，青年周报便将不复存在。现在王人达不是站在刘怀明的立场加以呵护，反而软中带硬地指责，青年周报还有希望吗？三阳晚报集团还有希望吗？大伙感到压抑，刘怀明心里同样憋屈，气难平。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打定主意不说话。
　　王人达慢条斯理，不急不慌，他喝了一口茶，然后问张本均：张总你有什么看法？
　　张本均已从王人达口气中听出了一些味道，觉得这水很深，作为一个子报的老总，他受集团党委委派，如果哪一句话得罪了王人达，撸去他的乌纱帽是轻而易举的事。于是他说，事情摆在那里，就看党委如何处理，我没有什么意见。
　　好，既然这样，那我就代表集团说几句。王人达一本正经地说，青年周报这几年在集团党委领导下，在张总的直接指挥下，是干出了成绩的，在集团四个子媒中表现是突出的。这是大伙努力的结果，值得肯定。集团党委对大家的工作表示满意。希望再接再厉，继续做好工作，干出更大的成绩。现在出了这样的问题，我看既是坏事，但也是好事。说是坏事，当然是财务不清，账目混乱，这是不应该的。说是好事，就是发现了问题。发现问题不用愁，解决了就变成好事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有几方面的原因：一是高庆庆业务不熟，对财务相关方面的知识欠缺。这是导致账务不清的主要原因。第二，青年周报管理没有跟上，张总一心一意扑在报纸业务上，没有精力管经营方面的事，也很少过问，也是导致问题出现的重要原因。你想，如果能够及时提醒，加强监管，这样的问题可能就不会出现。第三，正如高庆庆自己所说，现在行业不景气，竞争激烈，广告款不能及时到账，且越积越多，也是导致账务不清的客观因素。有这么几条，你想不出问题都难，所以出问题是正常的。这看起来是坏事，但从另一方面看也是好事。从辩证的角度看，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只要我们引导得好，让问题暴露了，就有解决问题的办法，以后就不会再犯，就能使我们的事业沿着健康的轨道前进，岂不是坏事变成了好事？
　　这些话不咸不淡，却很到位，让你憋着的气还得憋，窝着的火还得窝。他不讲高庆庆的不对，不去批评郝志和的不是，也不讲正气受压、邪气上升将会导致何样局面，反而专讲辩证法，借此避重就轻，完全不提贪污挪用的问题，难道贪污挪用有功？在座者都憋着一肚子气，简直听不下去了，有的干脆起身如厕，或站到门外去，不听了。
　　王人达知道自己的话并不能使大伙满意，他也无所谓，你听便听，不听拉倒，我照样说自己的。他就是要你们知道：权力可以绞杀一切！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而无权者在权力面前只有服从，此外便是尴尬和藐小。
　　刘怀明感到一种困惑甚至痛苦，这种困惑和痛苦是他先前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是坚守还是放弃，与之同流合污？如果坚守，他就将与领导分裂，不会再受重用。如果放弃，他就得混入目前的潮流，加入无视规则的捞钱行列，那他将完全改变自己的信念。
　　他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过了好一阵，在门外的人重新回到会议室，因为“判决”的时刻就要到了，大家期待着对高庆庆那一百五十二万作何处理，起码要吐出来吧？
　　待大家重新坐定，王人达说，说了这么多，问题也比较清楚了。现在我代表集团党委对这一事件作出处理，先请高庆庆回避一下。
　　高庆庆闻声而起，出了会议室——她这一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王人达说，集团的意见是，高庆庆自动解职，不再任青年周报广告员。其工作由郝志和社长重新考虑人选，报党委备案。希望大家以此为鉴，努力工作，把青年周报的事情做得更好。
　　就这样了？就这样了！的确就这样了！大家还在期待着王人达有第二条、第三条。可是没有了，就这样了——高庆庆自行解职，那一百五十二万只字不提。大家心头的火再也压不住了，有两个人喊声“黑了天了”，就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刘怀明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张本均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只有郝志和微笑着，看见王人达站起来准备走，马上迎上去，陪着他出了会议室，一路送到电梯口。
　　时尚永远是正确的，当贪腐成为一种时尚，并把规则和道德踩在脚下的时候，它的脸上出现了讪笑，而后者在痛苦地呻吟。
　　混乱就在这时候开始了，刘怀明也是如此，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不管你处于何样的状态，跟着潮流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所谓法不责众，即使错了，你也不会因为独特而受到非难。因此，当人们都在腐败的时候，腐败也不叫腐败了。反而，如果你不腐败，你就将被抛出视线之外，成为时代的弃儿。
　　刘怀明觉得现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跟他们一起腐败，那样可以升官发财；一条是保持自己的清白，不参与，不腐败。但你绝对不能说。如果说，你可能连现在的职位都保不住。也还有第三条路，那就是积极举报，坚决反腐。但谁会听你的？谁会相信你的？他清醒地知道，那是一条可能导致命运多舛之路，许多反腐人士就是这样被关进大牢，以至于终生不得昭雪——权力是当权者的保护神，无权者到哪里都是无足轻重的。
　　刘怀明感觉得腐败势力的强大，也许比当年林则徐虎门禁烟时所面临的困境更深重。但好在他还只是一个芝麻官，连品级都够不上，所以，只要他不说，他不会有大麻烦。写点文章，平静地度过这一生，保持自己的一份清洁吧。或者调走，到新的单位去。
　　入夜，他反复思考自己的言行，究竟是自己迂腐还是社会太使公理窒息，以至于难以找到生存之所了？是自己不适应环境，过于书生气，还是他们逐利太无一点节制和章法而使人无法忍受？他一时找不到答案，好像他们活得有滋有味，腐败后一点事也没有。有些事情他确实暂时不能给自己找到满意的答案。而问题又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无法安宁，于是思如潮涌，遂写了一首《蝶恋花•自勉》，以述己志。词曰：
　　秉赋清华风骨露，
　　独立精神，两眼光如炬。
　　纵使青山春俱去，
　　岿然睥睨风和雨。
　　
　　世事从来皆有数，
　　却看今朝，逐利多无度。
　　但愿佳人能守住，
　　芳心勿被妖言蠹。
　　
　　写完，关闭灯，静静地坐在房中，思绪沉入无边的孤独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