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1节

　　郝志和并没有在广告部任职，为了平衡，韦从将他提拔为青年周报的副社长，负责经营，这个级别比广告部副主任高半级。
　　青年周报是三阳晚报报业集团的第二张子报，主要面对青少年，由于定位准确，与母报内容泾渭分明，因而不与三阳晚报争读者，在子报中是发展得最好的。郝志和开始不愿去，因为毕竟是子报，天地太小，社会交际面太窄。但后来想，抓经营的副社长，所有经营方面的大小事都要经他，权力显然比在汪同手下大得多，且高半级，加以总编辑张本均是个本分人，好相处，郝志和也就同意了。
　　刘怀明到任后的第二天，郝志和就将他叫过去，给他沏上茶，悄声说，刘兄，你过来了，青年周报就如虎添翼了。你抓报纸，我搞经营，咱们俩好好干一场。过一两年，那个人一走，总编辑就是你的。说着，在刘怀明肩上拍了拍，一副哥们义气的样子。刘怀明听了，笑了笑，不置可否。郝志和见他兴趣不大，感到热脸贴着个冷屁股——不在一张皮上。但他立刻调节了情绪，将话题转到报纸上：青年周报完全可以搞得更好一些，你来了，便可大显身手了。那个人不行，很守旧，不合时宜。郝志和说着，朝隔壁的房子噜了噜嘴，他指的是张本均。刘怀明知道，张本均是个厚道人，也是个正直人，正是因为他的厚道和正直，才把青年周报带上了一条较为健康而平稳的路。郝志和与他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这一点刘怀明心里清楚，也是因为张本均这样的品质，刘怀明才愿意到这里来。
　　《青年周报》定位准确，是可以有更好的发展。刘怀明接着郝志和的话说，你搞经营是把好手，要多为大伙谋福利噢。
　　这个自然，但还得要报纸好看才行。报纸好看，有了市场，客户才感兴趣，我出去也说得起话。所以，我们俩要好好合作。稍停，郝志和问，刘兄有何高招？
　　哈，高招谈不上，想法倒是有的。
　　那好啊，说来听听。
　　刘怀明说，首先是更新版式。现在的版式太陈旧，太老套，用色呆板，看上去不活；要在这方面下功夫，版式要活跃起来，使之更适合青少年的审美情趣。其次是改造内容，内容既要照顾到青少年的阅读兴趣，更要把眼光放远，以更高的视角，或者说以全球的视角来看世界潮流的发展。这样，我们就不会局限于目前这个小圈子，只知道谈情说爱、八卦新闻、网络游戏之类。要让青少年在读报中提升自我，陶冶情操。这是大的方面，当然还有更细致的。编辑部大会上我会做详尽的介绍。郝兄在经营方面有何妙招？
　　郝志和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第一是稳住本地市场，继续扩大本地发行。第二是要在京、沪、穗开辟新领域，把报纸做大。
　　这好啊，正合吾意，我也在想我们要到北京去寻找更大的发展空间。就搞个第二编辑部吧，在那里触角更灵，联系更广，自然可以求得更大的发展。我们可以聘请特约评论员和记者，让他们为我们提供高质量的文章，这样报纸的档次会大大提高。
　　俩人越说越有兴趣，似乎已经看到辉煌的未来。末了，刘怀明说，郝社长，有一首歌唱得好：身体健，气力壮，大家努力干一场！我们一起努力吧。
　　行，一起努力。刘怀明伸出手来与郝志和握了握，出来了。
　　次日，刘怀明到张本均办公室，把自己的想法提出来，他说报纸在您的主持下办得不错，是几个子报中最好的，这与您的努力分不开。我想，要巩固现有成果，也要开辟新的领域。在标题和言论栏目上要下些功夫。张本均说，可以。这个思路不错。刘怀明又说，作为一张引导青少年思想与潮流的报纸，不光要有形而下的具象操作，更要关注形而上的精神价值。现在的潮流过分看重金钱和享受，看重人的动物性的一面，淡化了作为人的高层次的追求，精神完全被物化。青少年长期浸淫于这样的文化里，身心备受侵蚀，很少有人去为健康正直公平的社会精神思考。这是很危险的。我主张设立一个“精神论坛”专版，让所有关心人类精神生活的思考者参与讨论。
　　张本均沉默了一会，然后说，这个……你的想法是好的，但这种东西容易空对空，就怕叫好不叫座，没人看。
　　刘怀明说，空对空的文章不发，这全在我们自己把握。要从一种现象、一个问题或一个事件破题，作出合乎理性的分析和判断，使人们的思维沿着人类健康发展和应有的价值方向前行。道理要谈得透彻，要使人信服。譬如现在流行网络游戏，可以从网络的正反两方面看网络的发展趋势，分析其利弊。
　　张本均赞成他的意见，“精神论坛”专版推出后，因为所发文章层次高、观点新颖、见解独特，而且很有针对性，因而受到不少人士，尤其是关注精神价值追求的人们的好评。该版的两个栏目——“真话的力量”、“伪劣与世风”更是言人之不敢言，震聋发聩，使许多青少年耳目一新，感到精神家园里注入了一泓清新的泉水。青年周报由此销量大增。
　　次年，为了进一步扩大青年周报的影响，报社在北京设立第二编辑部，刘怀明调往北京编辑部任职。在那儿，他结识了新闻界的许多同行，并与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因而很快打开了局面。就在他正欲大展鸿图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流行病使他不得不从京城撤出，重回三阳履职。在他去京城的一年多时间里，三阳晚报集团内部出现了严重问题。
　　问题是从广告部开始的。汪同与陈可的矛盾依旧没有解决，且愈演愈烈，有时竟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广告部各行其是，乱签单，乱免单，一片混乱。一个副主任可以将折扣打到三折甚至更低。有些人还私设账户，与客户签订协议，将钱往自己账户打。表面上看，三阳晚报的广告很热闹，但真正到集团账户的钱却不多。汪同还将他的情妇调到广告部，负责公关。一些员工对此忍无可忍，便以投送匿名信的形式发泄心中的怨气。
　　匿名信投到各部室，一时在集团内引发轩然大波。韦从不得不赶紧灭火。他一面令人把所有匿名信收集起来烧毁，一面对汪同采取行动。
　　汪同是不能再留在广告部了，谁来代替他？韦从想到了经营部副总经理柳克明，由他来兼任。祁红瑞不同意他的意见，认为柳克明刚出了发行款遭劫的事，发行部职工对此很有看法，感觉这报款丢得很蹊跷。韦从坚持自己的意见，说，我们要用人才，就不能因为他犯过一次错误而讳疾忌医，如果连这一点气量都没有，那还办什么大事？
　　祁红瑞说，这不是气量大不大的问题，而是用人原则问题。如果四十万报款被劫仍无事一样，仍然重用，那何以服人？
　　韦从不听，仍用柳克明，汪同则到时代快报任副总编辑。
　　郝志和深知广告部内部的问题由来已久，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时半刻不可能解决。从上到下，大家都在想法子捞钱，有权的巧立名目，无权的或守着本分，或变着法子弄几个小钱。比如与领导搞好关系，多报销一点票据，也可多得几个油盐钱。这种空气在整个集团蔓延，员工的积极性逐日消隐而至于弭灭。年轻的想走，年长者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青年周报因为有张本均撑着，原本不错，但郝志和把这种颓风带到了青年周报，新任的广告业务员高庆庆又与他合伙搞钱，收钱不开票，或少开票，这种现象已随意化，也无人监管。
　　首先发现问题的是分管出纳和办公室事务的小崔。小崔在银行划拨一笔广告业务款时发现账目不对，由此产生了怀疑。于是进一步查，便发现近半年来的报款和广告款都存在同样的问题。很多广告明明已经登载见报了，却不见钱到账，或到账也只有一部分，而不是全部。这种现象是先前没有过的。她把这一问题报告给总编辑，总编辑立刻将广告员高庆庆叫来，问她是怎么回事。高庆庆先是支支吾吾，然后说是近来经济形势不好，客户欠账的现象不少，再过一段时间可能情况会得到改变。总编辑姑妄听之，要高庆庆把近段广告和发行到账和未到账的钱款列表给他，以便进一步调查。
　　高庆庆把张本均的意图向郝志和作了汇报。郝志和不以为然，轻蔑地笑了笑。郝志和与高庆庆的父亲是旧友，二人过从甚密，自然与高庆庆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又因郝志和与韦从关系甚好，韦从对郝志和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郝志和一到任就与高庆庆说，凡我的意思你必须照着做，不能有一丝更改。高庆庆说，没问题，您怎么说，我怎么做。高庆庆按照郝志和的意见行事，在广告运作上试过两次后，胆子便大了起来。郝志和另设了一个账户，要高庆庆把广告费和报款的大部分打到这个账户，广告单偶尔开一两张，大部分不开，造成乱象，使一时半会看不明白。而总编辑张本均只管报纸业务，不过问经营方面的事，这样高庆庆便越发嚣张起来。
　　用收钱不入账或少入账的办法，高庆庆两年之内究竟搞了多少钱，又有多少入了郝志和的账户，她自己都不太清楚。高庆庆并不很老到，看上去甚至有点懵。因而当她向郝志和汇报时，心里不免发虚。
　　“不要慌，”郝志和说，“你这点钱不过是芝麻小事，有我呢。”高庆庆听了，心情暂且平缓了些。郝志和要她先回去，并且叮嘱她别人问起时，就说是客户未及时付账，别的什么也不要说。郝志和知道，所有的客户电话都在他手里，下面的发行员虽然手中也有一些，但他们无权过问，顶多也就是发发牢骚罢了。
　　入夜，郝志和找到具体分管青年周报的集团领导王人达。王人达清楚，导致这种局面的起因全在韦从：一把手爱钱，谁能阻挡得了？他带了头，下面的人更爱钱。王人达也是快退休的人了，退休之前捞点钱，对自己，对家人都好。捞钱是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普适法则。无规则可行，无规则就是规则。这是王人达后来才悟到的道理。所以当郝志和到来之际，他表现得十分淡定。
　　“王总，事情有点麻烦。”一进门，郝志和就对王人达说。
　　“有什么麻烦？”
　　“他们要查高庆庆的账，而且已经查出了一部分，我是怕影响到您。”郝志和说。
　　“查？要查就让他们查去吧，查出来又怎么样？他们能翻得了天？”王人达说，“不要慌，有我呢。要记住，只做不说，这是基本原则。至于查账，他们硬要查就让他们查吧，没关系。”
　　郝志和听了，知道王人达是同路人，心里再无须担忧。他拿出烟来想抽。但想到王人达不抽烟，就又收回去了。王人达说，抽吧，没关系。我以前也是抽烟的，只是现在不抽了。
　　“那来一支吧？”郝志和说，将一支烟递给他。王人达说，我不抽。郝志和便又将烟塞进烟盒。
　　现在是这么个社会，大家都在做，奉行的一句名言叫“只做不说”。所以叫做“一切向钱看”。经济发展了，人民都要富起来，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只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才能带动人民一起富裕。就是这个情况，有能力的人当然要先富起来，才能带动大家一起致富。这种状况还会要维系一段时间，究竟要多久，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就连省长书记都不知道，大家都在摸石头。要一起摸，摸着石头了才能过河，摸不到石头就过不了河，可能被水淹死。就是这个情况，你说急什么？慌什么？王人达似乎在阐述自己的理论，也像在宽慰郝志和。郝志和听了，才感到自己远不如王人达，才感到王人达确实是一条老蜈蚣，比洞庭湖的麻雀厉害多了。他不用着急了，回到家里，美美地睡了一觉。
　　再说青年周报的员工遭遇此事后，非常气愤，有的说，自己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竟不如这个小女人一年功夫，不知她究竟捞了多少。他们一再向张本均提出抗议：必须火速解决高庆庆的问题。如果不对高庆庆采取果断措施，他们将辞职不干了。
　　作为总编辑，张本均必须给员工一个答复。但他只是集团派来管理青年周报的，没有可以解雇或处置高庆庆的权力。他想了一阵，皱了皱眉说：“如何解决？你们说说看。”刘怀明说：“按程序先把问题查出来，有个具体数据，然后报集团。再由集团领导处理解决，该处罚的处罚，该判刑的判刑。犯到哪一条判哪一条。”张本均笑了笑说，好吧，那就这么办，先查账。可他心里清楚，这是一个难事，要是没有上头的背景，她高庆庆是不会有这个胆的。
　　但账还得查。
　　经过一周的查账，初步查出广告款和发行款共二百三十多万不对账。这个数在集团看并不大，但对一个不到二十人的子报来说，可是大数目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明白的账单。因为既无客户名，也无付款日期，而发票的三联又完全对不上，有的甚至不知去向。根据这一情况，青年周报向集团提交了报告。
　　大家等待着有个公正的处理。
　　然而，报告呈上去后，迟迟未见答复。刘怀明感觉情况不对：如果集团领导真想解决问题，寻求事业的发展，听到这样的消息当立马开会答复，安抚人心，而不是采用这种拖延之计。这样拖延分明在告诉人们：现实就这样，你们愤怒也罢，上告也罢，都将无济于事。还是不当一回事更好。但问题既已出了，一点表示也没有似乎也不妥。于是就派王人达来处理。
　　王人达知道，拖延的时间还不够，大伙的热情尚未完全消失，火候尚未到，有人不是还在说，要学冯玉祥白天点灯上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