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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人各有命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7-12 15:43:27      字数:4350

  既然初一抢过先了,初二早晨就不大讲究了,轻松从容多了,可以睡到红彤彤的太阳照着你的屁股了。不过,我得说,即使初一,现在的人也很不在乎了。你回头看看,昨天那些晚辈儿,还有一个抢着来给我拜年的吗?要是在过去,天不亮,小孩子就被爹妈从被窝里提溜出来,赶出去给长辈拜年。
  唉,世道变了,过年的味儿也就变了。变了的只是年味吗?
  天还不亮,我就醒了,人家说这是老了。对于我来讲,都老了好多年了。同样成了老年人的儿子儿媳也醒了,俩人躺在被窝里说话,全是挂心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的事儿。
  人生下来就是操心的命,其实呢,儿孙自有儿孙福,当爹妈的把他们抚养大就应该撒手了,可惜没几个人能做到。据说好多动物都能做到,特别是老鹰,当妈的将雏鹰掀出巢穴,绝不手软。雏鹰就在往下跌落的时候,突然就张开了翅膀,广袤的蓝天就属于他们的了。
  吃过饭,大侄子明升来了。我想起了,昨天早上,他没有来给我拜年。
  我知道他病了,走三步喘两步。他的病是当兵的时候落下的。渡江战役之前,明升得了哮喘病,只好回家,这一回家,再也没跟部队联系上。刚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的,觉得没出息,说:“要是打过长江去,就可能是连长了。”
  我说:“算你命大吧,跟你一块出去的也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唉,二叔,人呢,有时候走到哪步就有哪步的想法。没当兵之前,也就想把庄稼种好,娶妻生子。可是当了兵,参加了革命,脑子里想的可就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明升摇摇头,叹口气。
  “那你也不用叹气,现在你又走回庄稼巴子这一步了,就得想着娶妻生子了。”
  明升虽然当兵没捞着什么好处,捞了一身病,但在部队里学了不少东西,后来当了教师,也算是劳有所获了。
  几十年了,随着岁数增加哮喘越来越重。去年喘呼呼来了,坐了半个点儿才喘匀溜。我说以后就别来了,我知道就行。明升抹了一下眼,说了句“叔啊……”就再没说话。
  或许,我们叔侄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平日子里,我在墙根坐久了,也溜达到明升的门口,说两句话。以前,他没有时间到老墙根下。他是个闲不着的人,跟我哥一样。不是前几年骑车摔了一跤,儿子把他的电动车给卖了,他还要赶集卖菜。
  “叔过年好。”明升坐在炕沿上,把气喘匀溜了才给我拜年。
  “你看你,不是说了不用过来吗?”看着他那样子真的难受,谁想到当年那个精壮的小伙子而今这么个样子呢?
  明升苦笑了一下:“命八尺难求一丈。听说唐建武到朝鲜去了。”
  唐建武是唐中豪的亲弟弟,土改之后,分了四亩好地,一下子有吃有喝的了,也不用给人家当长工了。政府一发动参军,唐建武他爷爷挺着胸脯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唐家的今天,我们不保共产党谁保?”老唐家已经牺牲两个了,县里到村里征志愿军时,唐建武第一个报了名。
  “到外国当兵?打谁呢?”我心里真是难受得慌,打完了日本人,打国民党,现在又要跟美国人打,还要到外国去打,这都是怎么了?就不能让人过个太平日子吗?
  “真是让人看不懂,当初打日本人的时候,美国人跟中国人是一条心的。现在咱又要跟美国人干仗,真不懂。”明升也摇摇头。
  “不懂归不懂,叫你打你就得打。听说人家城里人都在捐钱捐物,要是不对的话,他们都傻吗?”我是觉得共产党做的就没错,
  后来村里缺少教师,读过高小的明升就当了小学教师,然后就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到退休也没有转成公办教师。娶了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一辈子也没离开庄稼地,就靠微薄的工资和浑身的汗水,把三个孩子一个个送进了大学。
  这些事好像就在眼前,思来想去,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命,每个人的路子不知道走到哪里就断了,但还是一天天走下去。
  
  吃过早饭,孙子们都去他们的老丈人家了。从前吧,都是初三媳妇回娘家。现在不行了,年轻人初七就上班,时间不够用啊。好多老亲戚也不走动了,最早兴起了电话拜年,还有个声音;后来是短信拜年,就那么几个黑色的字儿;再后来是微信拜年,多了些符号。哦,还有视频拜年。所有这些,我总觉得少了些人间烟火的味道。大家一年到头不见面,过年,就是老祖宗想让亲情血脉相连的一种手段,现在,被糟蹋得体无完肤了。
  一鸡二狗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嗯,今天是狗日。可是满大街没有一条狗,都在家里老老实实过生日?我不太懂老祖宗为什么把鸡放在第一位,把人放在最后一位。我只是觉得,如果离开了这些动物,人或许活得不一定舒心。你不信,想想看?
  喂过了羊,就在街上溜达,明显人影少了,“候鸟”们又走了。这些年,我对“城市”有了个模模糊糊的想法。青港,我是去过的。跟村里比,城市就好像是大户人家,乡村就好像是蓬门荜户。所以,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对,叫“穷乡僻壤”。还有那个什么“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想,说的应该也是两座城市吧?读书的,读到城市了;打工的,打到城市了。于是,我们村便慢慢破败下来。
  你就看看吧,姜永凯那早就摇摇晃晃的破屋,还有周围的旧房子,心里有点悲凉。以前的村子,人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房子没有多余的,只有不够的。你看现在,村里的人影越来越少,破房子越来越多。黑了天走在胡同里,都阴森森的。
  走到熙康大儿子的新屋,门口冷冷清清的。大门敞开着,一对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就像摇摇晃晃的我,看起来挺结实,里面啥也没有了。这种情形,在村里也是寻常的了。这些年来,有脑力的,考学走了;有体力的,打工走了。就剩下了老弱病残的,守着祖先奋斗了上百年攒下的老屋、老街道、老村庄。
  当年耍秧歌、踩高跷、锣鼓喧天的热闹多年就不见了,当年那个迷倒了一片姑娘的角儿,早就被儿子一次次的胡闹折腾得弯腰曲背满头白发了。当年孩子们攻上来挤下去的粪台早就无影无踪了……老的,都渐渐去了;新的,不见得来。
  往门里看了看,不见熙康的影子,就慢慢往前溜达。这条街,我的脚印留下100多年了。小时候,窜过来窜过去,无忧无虑。结婚之后,走过来走过去,满腹心事。现在呢,溜达来溜达去,不知忧愁。
  熙康的爹姜永喜,跟我同年同月差点儿同日生的,他叫我老二,我叫他小三,正好我在家排老二,他在家排老三。只是没想到,我这个“老二”几十年后,竟然成了生殖器的代名词。他的“小三”竟然成了情妇的代名词。这社会,让人捉摸不透,应付不了。
  姜永喜在东北被人叫作“姜大马棒”,这个跟《林海雪原》里的许大马棒不是一回事儿。姜永喜本来就是个包工头,后来最不应该是给日本人干了包工头;更不该的是,是监督一批中国人给日本人修地下工事。
  姜永喜这个人我不太喜欢,心眼多不是坏事,坏心眼多了,就不是好事。小时候,他竟然把人家的大白菜的心掏出来吃了,然后拉一泡屎在里面,跟王三恩一路货色。
  16岁那年,把东村的一个人打断了胳膊,连夜就跑了。人家找他爹妈算账,他爹一咬牙把准备给他盖房子的钱给了人家,说:“权当我没这么个儿子。”
  在东北的事儿,村里人都不大清楚。直到全国解放了,姜永喜突然带着一个儿子(就是熙康)回来了,跟姜欣武几乎是前后脚。
  老爹老妈早就不在了,姐姐远嫁他乡,早就没了音信。哥哥解放战争中牺牲了,由于没有成家立业,“光荣烈属”的牌子就钉在老房子的门上。他把老房子收拾了一下,也不大出门,领着儿子默不作声过着日子。
  忽然有一天,村里来了部队上的人,有人说是警察。叮嘱他一定在家等着,上面明天来人谈话。第二天村干部领着上面的人来的时候,他家的门是开着的,熙康一个人坐在炕上,眼睛呆呆的,满脸鼻泡。身边放着好几套衣服,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我做过的孽,自己承担,与孩子无关,希望好心人照顾”。我大哥可怜熙康,领回家暂时照顾着。几天之后,村里人在村北的一口井里发现了他,都泡肿了。
  熙康慢慢长大,娶妻生子,渐渐就把父亲忘了。至于他母亲,熙康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他曾经问过爹,爹只说了一句话“以后再问我就打断你的腿”,熙康的妈就成了一个谜。
  小道消息说,上面来人是跟他了解东北日本鬼子地下实验室的事儿,说不定还能立功赎罪。说是只有他知道,他这一死,就成悬案了,真可惜。还听说,他给日本人当工头,劳工干完活之后,他说给大家照相。大家坐在铜凳子上,高高兴兴的,没想到这铜凳子是通了电的,全都给电死了。姜永喜可能就是以为人家是来抓他的,畏罪自杀了。
  作恶的人没有几个不心虚的,有道是“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王三恩要不是跑到台湾,恐怕也没有好下场。这些虽然是传说,还是严重影响了熙康的生活。要不是我大哥,要不是村里人善良,要不是运气好,恐怕没机会想跟我一样长寿了。
  熙康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情却不像。他爹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感受,只管自己的喜怒哀乐。
  
  我的目标还是老墙根,不知道这地方我还能来多少回。听说西村都拆迁了,老头儿想找个老墙根蹲一会儿都没有。祈求老天爷,还是等我去找水莲以后再把我们村拆迁吧,不然我不是从我们村去的,水莲能认识我吗?都四十年不见面了,唉。
  熙康早来了,用手指弹拨着孙子给他买的波司登羽绒服。熙康小儿子不孝顺,倒是给他爹养了个孝顺孙子。孙子是个搞科技的,毕业没几年,月工资都好几万,早就把他爹落下的赌债还上了。
  熙康小儿子是赌鬼,也是酒鬼,是俺村四大酒鬼之一。一天三顿,嗜酒如命。到后来,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没有一口酒,是绝对走不到的。
  提溜了一瓶酒,给他妈上坟。不知道给没给他妈倒上,反正把自己哈醉了。刚把纸钱点着了,他也倒在他妈坟前睡着了。不知是不是他妈生气,一阵风刮来,那纸钱带着火苗就把小麦点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妈保佑,他竟然毫发无损。
  政府给了他两条道,一条是罚款,包赔损失;另一条是,蹲三年监狱。他老婆说,罚款,于是,落下一屁股债。还没等债还完,酒精把肝脏弄坏了,去找他妈去了。熙康说,真不如去蹲三年监狱,说不定酒瘾就戒掉了。
  太阳绵软地照在身上,熙康拉开羽绒服拉链:“祥叔,你说啊,现在没了虱子,还真煞风景。当初,咱这墙根,一溜的老头儿,扒拉着棉袄,找一个掐一个,‘噼啪’,真过瘾。我没掐几年,这玩意儿就没有了,唉……”
  我可不想那事儿,因为穷,才冬天无法洗澡;因为穷,才虱子横行。记得母亲给妹妹梳头,先是用篦子,一梳,就是一排虱子。母亲一个个掐,最后,手指盖上都是血。据说,这些血都是虱子从人身上吃来的。生活好了,虱子才不敢欺负人。
  熙康敞着衣襟,摩挲着隆起的肚子:“又发福了。”
  “哼,我看你是在作死。没听说‘有钱难买老来瘦’吗?”
  “祥叔啊,我80了,怎么觉得活够了呢?一天到黑,除了吃,就是睡。这两年身体不大顶用了,这地方老是疼……”熙康摩挲了一下肋巴条。
  “要不咱俩一块儿吊在那棵歪脖柳树上?”
  我知道熙康就是给嘴过过瘾,他才舍不得死呢。他老伴儿多年前心梗走了,他三天没吃饭,第四天一看撑不下去了,赶紧让孙子送医院。
  熙康歪了一下头,看了看村东头河边的那棵歪脖柳树,没了叶子的柳枝在风中张牙舞爪,好像是在寻找人的灵魂。这两年歪脖柳树上的红布条似乎多了,这两年在上面了结生命的人没有了。
  “那上面吊着好多鬼呢?怎么咱村里的人,跟这柳树有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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