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7-12 08:18:18 字数:3285
哥们八个一间屋,上铺下铺八张床。总有人要住在下铺,我是当仁不让,进了门就一屁股坐在挨着房门的下铺上;另外两个比较胖的哥们也各自找了个下铺坐下,一个在我对面,另一个则跟我头碰头,或者脚碰脚,紧挨着。
“吵归吵,闹归闹,到了这个时候,咱可就争不过他们喽。”
那个声称只想睡觉、没脸吃饭的,瘦得像个猴子似的名叫张子暄的哥们兀自靠在门口,苦笑说。
“你这话说的,你总不能让这哥仨住上铺吧。就算他们住上铺,你敢住他们下面吗?”瘦高帅于小波说,“反正我是不敢,床板子嘎吱一响,都能把我吓出心脏病来。”
“不敢不敢。”张子暄毫无脾气赶忙挑了个上铺,一个离我最远的上铺,在我对角,“这就是我床了啊,谁也别跟我争。下铺我不要了,上铺我总得第一个选吧。”
“放心吧,没人跟你争,啊,好好睡啊。”我笑说。
我和另外两个胖子,一个名叫徐涛,一个名叫江劲宏的彼此大笑,并一同指向张子暄,示意他不服的话可以过来聊聊。
其中我喊话了:“为什么离我那么远?”
“怕你,怕你还不成吗。”张子暄苦笑说。
我哈哈大笑,并同徐涛、江劲宏三双犀利目光齐刷刷射向张子暄。
“你们别这么看着我好不好,我服,服了还不成嘛。就你们仨这体格,一搂二抱三压靠,我非死即伤。”张子暄摇头晃脑,扮作惧意地说。
“非死即伤?你真抬举你这小体格了,直接火葬场就完事了,瞧把你给吹的,要不要个脸。”另一个瘦瘦的,名叫向山高的笑着打趣说。
“谁说不是呢,装什么呀,自己啥体格心里没点儿数啊。”于小波说。
“有数,有数,我都服了,你们就别煽风点火了行不。我得赶紧铺床,然后睡觉。”张子暄一边说着,一边将他的被褥随手扔到上铺,“咋这么轻呢,一甩就上去了。”
“不是,你真不打算吃饭了?”于小波说。
“不吃,没心情,吃什么饭啊,睡觉!”
我们八个人开始忙碌且有趣的铺床时间。花了二百块钱从中介手上买来的被褥打开一看,一个床褥,一个床单,一个被子,一个枕头,床褥薄得还没我手指头厚实,被子同样没我手指头厚实;至于枕头嘛,跟个小面包似的,泡得不行,一按就瘪了,一卸力就又鼓起来了。
“我x他妈的!中介这帮王八蛋给我们精心准备的就这?”于小波气急败坏地吼道,遂将小小的枕头随手一扔。
“哥们呀,你就消消气吧,啊。”在于小波下铺住的徐涛正巧抓住了枕头,又给于小波扔了上去。
“妈了个蛋的,真他妈坑。见过坑货,没见过这么坑的。这也叫被?这他妈就是个毯子。”于小波恨恨地说,接住枕头的手兀自成拳,气得抖动不已。
“别说了,哥们,不光是你,咱们都他妈被坑了。他妈的,这帮中介,真他妈黑。”江劲宏也恨恨地说,就连继续铺床的心情都没有了。
“我说怎么这么轻呢,敢情就这。我都怀疑,这被子里面到底有没有棉,别是黑心棉吧。”
“应该不会吧,这要是黑心棉,老子第一个找中介那帮王八蛋去!”于小波怒不可遏地说,且随手拿出打火机。
“你要干什么?”我问。
“烧个口子看看,究竟是不是黑心棉啊。”于小波说。
“想看也别拿火烧啊,把线扯开不就行了嘛。”我说。
“也对啊。”于小波忙将打火机收起来,遂用力扯开被子的一角,脸上总算是泛起了还算满意的笑容,“还行,虽然不是什么好棉花,但起码不是黑心棉。”
“是不是好棉花你都能看出来?”张子暄取笑说。
“废话!白的,不黑,摸起来软软的,还算不错了这棉花,啊,哥几个。”于小波说。
“要是84泡过翻新的呢?”张子暄说。
“……难不成,你以前干过?”于小波说。
“没,我可没那么厉害。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别被外表给骗了。被子这个东西,不是说越白它就越好。”张子暄说。
“就你懂得多,行了吧。”于小波冷冷地说。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吧。既然大家都来了,就忍着吧,啊。出来是为了挣钱,不是为了生气的,更何况咱们哥们之间还闹脾气,这就不对了啊。再说了,跟中介那帮王八蛋生气又有什么用啊,受伤的还不是咱们自己嘛。政府都不管,我们哥几个管得了嘛,忍着吧,管它什么被子,能对付盖就行了呗。”
向山高见张子暄和于小波俩人脸红脖子粗的,怕再闹大,打了起来,特此相劝。
可谁知张子暄和于小波这哥俩吵归吵,闹归闹,却没有继续僵化的态势,反而报以相视一笑,吵嚷也猝变成了增进感情的调剂。
“政府?别闹了啊,兄弟,政府跟中介是穿一条裤子的。中介一年到头挣那么多钱,你以为全都揣自己腰包里啊,各个部门哪个不得孝敬啊。你知道不知道,全中国有多少家中介公司,就是所谓的劳务派遣公司,又有多少家中介公司自己不具备成立公司的条件,不得不租赁其它公司的名字搞自己的东西,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多了去了,谁管了呀。中介帮我们找工作,既稳定了城市,还能创造就业率,又能够让政府增加税收,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双赢,双赢的买卖给谁谁也不愿意动弹不是。”张子暄说。
“有赢就有赔,赔的自然就是我们这些人啦。”我说。
我常年依附于中介公司,以致对于张子暄的这种说法深表理解,更是对他之所谓中介公司挂羊头卖狗肉的行径格外了解。
“可不嘛。”张子暄说,“所以我就说,你呢,也别骂了,这东西明码标价,愿打愿挨,你既然买了,你就得认,只要东西不少,就不构成欺骗。谁说被子一定得厚,谁说枕头一定得高,有,就说明人家没骗你,你乐意买,就这么简单。”说着,张子暄一个纵身攀到上铺,继续整理他的床铺。
我们呢,也都没闲着,再不言语,再度各自整理起自己的床铺。
我们都自认为自己在社会上经历了很多,看到了很多,了解了很多,但是呢,我们并没有真正摆正自己的身份和位置,许是因为一份懒惰的情,许是因为一颗自在的心,许是因为一张无足轻重的脸皮。如果我们都能够像给我面包吃的老哥一样,背负着从家带来的行李,只喝烧开的,免费的饮用水,无惧别人的眼光,无谓别人的讥嘲,依然故我。又何须谩骂中介公司的黑暗,又何须感怀商家的奸诈呢。可怜并可恨的是,我们通常只是靠嘴巴说说骂骂,却压根做不到真的自省与自控。诚然,若每个人都像老哥学习,所谓市场经济,所谓金钱流动怕也通通停滞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们已对当下社会的种种颇有了解,但我们不能脱离当下社会,尤其不能脱离当下社会里的诸多吸引眼球的东西。我们之所以会被骗,会被坑,会被洗脑,乃缘于我们严重缺乏自主意识,严重高估了自己的智商,并且把对方看得过于善良了。
“行啦,可算弄完了!”我嚷道,并一屁股躺在刚刚铺好的床上。
“喂,不硌吗?”张子暄问我。
“不硌呀。”我说。
“肉厚是有好处啊。”
“你给我滚一边去。我打小就不喜欢床铺得太厚,光是褥子就铺个三四层,我可受不了,一层就够了。”
“席梦思啥的也不喜欢呗。”
“何止不喜欢,极其讨厌。”
“我真佩服你。”
“佩服我吧。”
“我佩服你,床板是一片一片的,不是整张的,你居然不嫌硌,还是那句话,肉厚果然有好处啊。”
伴随着哥几个的大笑,我则苦笑以对:“笑就笑吧,反正我习惯了。”
“不过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这他妈什么破床啊。床板是竹条拼接的,不是整张的木板,这他妈弄不好都容易散喽。”于小波愤愤地说。
“谁他妈知道这床是谁设计的,哪个傻逼设计的。”张子暄说,“反正我敢肯定,设计这个床的人一定不会在这个床上睡,那他就更傻逼了。”
“我看呐,不是设计者的问题,是购买者的问题。”徐涛说。
“嗯,有这个可能,这种床板肯定便宜呀。”江劲宏说。
“爱咋咋地吧,反正来都来了,就先将就着住吧。”张子暄说完这话,还真就拖了鞋躺下了。
“我说,你小子真就不吃饭了呗。”于小波说。
“不吃,不吃,啥也不吃,睡觉。”张子暄说。
“甭管他,他跟正常人不一样。”我说。
“我看也是,有病。”于小波说。
“病得还不轻嘞。”我说。
可张子暄就这点好,任凭你们怎么冷嘲热讽,嘿,我自岿然不动,安然入睡,就差打起雷鸣般的鼾声啦。
我紧跟张子暄的步伐躺在床上,但我并没有像他似的迅速入睡,可能是中午从苏州来到南京的路上我在面包车里睡得很满足。我的脑子突然灵光一现,我发现我们八个人之中,我、于小波、张子暄、徐涛四个人是话最多,最能聊,最能扯,也是最贫的;而向山高和江劲宏话相对少些,没那么贫,却也挺好聊。至于另外两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哥们则半天蹦不出两句话来,打眼一看,铺好了床的哥俩一个躺着,一个卧着,正在目不转睛摆弄着手机。不能说这哥俩不合群,只能说这哥俩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