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发作

　　每个经历过高考的家长，都经历过高考前那种油煎火燎的煎熬。那种一个月一个月，一天一天，一个时一个小时，甚至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时间那种痛苦和煎熬。那种希望能尽早结束却又害怕看到结果，就像虫子一点一点地啃着你的心，非常矛盾的异常折磨人的撕咬啮啃。
　　高考是一家人的事情，高考考的是一家人。有的大家庭甚至包括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叔婶婶、舅舅舅妈、曾爷爷曾奶奶等等。如果把所有这些人的期望寄托全部加到孩子一个人身上，孩子身上的压力负荷想想都让人觉得可怕。
　　高考是地狱，地狱般的黑暗；高考是魔鬼，魔鬼般的折磨人。高考是赛跑，跟时间赛跑，跟同龄人赛跑，跟自己的目标赛跑。再优秀的孩子，家长的期望往往比孩子的实际成绩要更上一层楼，希望孩子考再高一点，考再好一点。没有人会觉得自己孩子的成绩已经足够，不用再往上提高拉升，哪怕只是一点点。在这千万大军的赛跑中，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跑得比别人快一点，快一秒，哪怕只快零点零一秒。家长的人在赛场外呐喊加油，家长的心也在赛场中跟孩子一起奔跑追逐。
　　像唐卡这种，进了一中，可又掉到后面的，尤其痛苦。他的对手都比他优秀，比他勤奋，比他刻苦，比他更努力。唐卡想要往前，困难重重。偏偏这时唐卡又开始觉醒了，想要往上追赶，唐卡承受的来自于同学间的压力和冲力，百倍于常人。竞争异常残酷惨烈，现实冷漠无情地摆在那里。
　　唐开元王烨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非人的折磨。
　　九月份，高三一开学，倒计时的哨声就吹响了。王烨天天都觉得心脏要蹦出体外，做什么事情都思维混乱迟钝，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总有一种无形的不知什么地方的巨大痛苦无时不刻压迫着她。王烨跑去找科长求情，“今年什么课题也别交给我，我头脑混乱得很，肯定什么也做不出来，我只做日常维护就好了。”
　　还没听完，科长就笑了，似乎一眼就看穿了王烨的心情处境，“儿子今年高考，是不？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我儿子去年也高考。我很能理解那种心情。”
　　王烨苦笑着点点头。
　　科长看王烨愁眉不展的，想安慰她，带着半开玩笑半调侃的口气轻快地说，“不要压力那么大，要求那么高嘛。你儿子一中的，还能差到哪里去，你不要要求他考清华北大就好了嘛。其他还不随便考。”
　　王烨很怕听人提到一中两个字，似乎一中是种负担是种罪责是种过错，觉得一中这两个字特别刺耳，特别扎人的心。王烨恨不得脚下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王烨赶紧打着哈哈，借口有事，从科长身边溜了。
　　从那时起，王烨就跟做贼似的，心虚得很，又容易发慌，特别听不得人提一中，高考的字眼。似乎一说高考就像全都冲着她来，大家争着数落她儿子有多么不争气似的。一听到周围的人谈论高考，王烨心里就堵得慌，半天缓不过劲来。王烨心中暗暗祈祷，求神保佑，希望周围所有的人都忽略她的存在，希望所有人都不要记得她儿子今年高考，希望高考这件事情就像气球一样轻轻飘走就好了。中午，在食堂吃饭，听到同桌的人在谈高考的出题范围，王烨赶紧端了快餐盘，跑到另一桌去了。快到高考的时候，王烨甚至害怕见到人。
　　王烨一直认为唐开元在一家三口中，心理支撑力是最强大的。可到了高三，唐开元也变了个人似的。唐开元变得喋喋不休，时不时在王烨耳边哀声叹气。或许唐开元并没有那么过度，只是偶尔发发牢骚。但王烨自己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已经不能再忍受其他的一丝一毫的牢骚或是抱怨。就像一桶水已经满了，只要再加一滴，就能使它溢出来。
　　王烨的这种神经质，也让唐开元很不满很生气。唐开元认为，在高考这种冲锋陷阵的非常时期，一家三口都是在同一个战壕里的，都是战友，都是同盟，要齐心协力，风雨同舟。在高考的最初时期，确实是这样的。王烨和唐开元都想给唐卡最大的支持，帮助唐卡往前冲。可是越到后期，压力越来越大，唐卡的成绩丝毫不见起色，王烨的耐心已全部耗完。王烨指责唐开元像个怨妇一样无法忍受，唐开元则认为家里充满了火药味，一刻也没法让人呆着。
　　夫妻间的同舟共济是指困难时期，压力在心理承受范围之内，是可以互相扶持的。如果压力困阻超过人的心理承受，自顾不暇，自己已经接近于崩溃的边缘，哪里谈得上同舟共济，只会变得彼此都无法忍受。
　　唐开元几乎每晚都出去喝酒。酒后唐开元一边哀叹，一边顾影自怜：自己已经一生无望，科长已经升不上去，外面机会又很渺茫，一辈子就这样一事无成了。儿子，儿子又培养成这样。这真是最大的打击。人生真是失败啊，彻彻底底的失败。王烨的心已经非常麻木，非常疲惫，已经一丁一点的同情都不能给予唐开元。于是唐开元继续出去喝酒。
　　唐开元知道王烨讨厌他在外面喝酒，就自我解嘲地对王烨说，儿子的压力非常大，好几次跟他说，已经不想再读了。儿子非常沮丧。他每个周末给儿子送排骨汤鸡汤过去时，他都要陪儿子在操场绕几圈，陪儿子聊天，排解他的不良情绪，还要不停地给他鼓劲加油。唐开元苦笑着接着说，我也是人啊，我也快受不了了，你知道吗？儿子受不了时，我要拼命撑住，死死顶住。我要受不了时，我找谁去？儿子的垃圾都堆到我身上，我都快成垃圾场了。我得自己把这些垃圾倒掉。醉翁之意不在酒。喝酒的那些哥们，真让人开心，一桌人胡吹乱侃的，神游五洲，能把什么垃圾都排解掉。你不让我喝酒，你说能行吗？每个人自我排遣的方式不同，你说对不对？
　　质检前的周末，唐卡回家。进入高三后，唐卡经常周末不回家，他说在学校，在图书馆读书效率更高，回家反而读不了什么。唐开元也同意了，周末煲些排骨汤送到学校给唐卡，同时陪唐卡走走聊聊。
　　唐开元刚问了一句，问唐卡考试准备得怎样。唐卡把书包往书桌上一扔，就没鼻子没眼地发起火来，“考试考试，你们天天关心的就是考试，你有没有问过我是怎么想的，我是怎么过的，我这段时间，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们有关心过吗？”
　　唐开元觉得有些异常。唐卡极少在唐开元面前这样没有由来地发作的。唐开元发觉唐卡情绪有些不对。唐开元沉吟了一会，字斟句酌地小心谨慎地说，“孩子，你这话有些不对。我每次去你学校，都会跟你聊聊你的想法，我并不是不讲理的人。”
　　唐卡忽然转过身来，冲着唐开元，气咻咻地说，“你们都是装的！你和老妈两人都是。你们在我面前装得好像都不在乎，在我面前装得小心翼翼，跟我说话都特别小心，怕给我增加压力，是不是？其实我心里都知道，你们都是装的，你们心里其实紧张得要死，压力大得要死，拼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你们当我傻瓜吗？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这样装，我心里更难受，我心里压力更大。我也得在你们面前装得，我好像一点压力都没有，我不难受吗？我不想再装了，我受够了！”
　　就像水闸一打开，积压许久的水，就一下子，倾泄而出。唐卡压抑了许久的话，也都一泄而下。唐卡无法再抑制自己，任由自己的情感奔泻四散。唐卡用手捶着桌子，痛哭流涕，“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地步。我没日没夜地学啊学啊，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样子。每次考试前，我都非常抑郁焦虑，跟神经病一样。有好几次，我都想自己一个人到精神病医院去看看。以前我从来不会这样的。我这十几年的读书生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每次大考前，我都自己一个人跑到校心理辅导室，找心理老师，聊一下午。我都找了四五回了。你们知道吗，像我这样无忧无虑的人，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知道为什么吗。一想到考试，我会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我居然会为考试发愁，愁到精神病发作，你们能想像吗。很多时候，我都不想再读书，不想再碰课本，不想再考试。你们知道我有多么难，有多么为难自己吗？我要是真的崩溃了，又会变成什么样？”
　　唐卡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这样任由自己情感奔流，这样痛哭失声过。这是唐卡出生以来，王烨见到唐卡最为悲痛伤心的一次。唐开元垂着头，靠着墙，默默地听唐卡哭诉。唐卡哭得血泪成行。王烨跌坐在沙发上，陪着唐卡，任由自己涕泗交流。
　　唐卡一边哭，一边说，唐卡哭了很久很久，唐卡哭得声音都哑了，话也说不出来了。王烨用温水给唐卡洗净了脸上的鼻涕眼泪，再端杯温开水给唐卡。唐卡喝了水，精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呆。唐卡挥挥手，示意唐开元王烨都走出他的房间。唐卡横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自己一个人，呆呆地，什么也不想。也不愿意任何人来打搅他。
　　平静下来后，就像下过一场暴风雨，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唐卡一骨碌爬起来，翻开书本，又开始学习了。
　　后来，在省检前，唐卡又发作了一次。然后唐卡就很平静地渡过高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