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一中

　　唐卡上了人人羡慕的一中，唐卡却在一中摔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跟斗。
　　唐卡从小学升初中，从初中升高中，唐开元王烨从来都没有对唐卡抱有很大的希望，唐卡反倒顺顺利利，有惊无险。到了一中，王烨唐开元第一次对唐卡抱着殷切希望，希望唐卡能考个好大学。而这第一次抱的希望，就彻底失败，摔个粉碎。所以，人生真是喜欢跟人开玩笑，专门捉弄人。
　　孩子的童年在父母心中所占的比重，就像蝌蚪的头，总是很大。到了求学阶段，父母关心的重点慢慢都转移到学习上去。而对于孩子其他方面成长的记忆，就像蝌蚪的身子，又细又长。
　　唐卡的童年，就像是欢蹦乱跳的小鹿，整个天地都是他的，他无忧无虑地只顾玩耍奔跑。唐卡的小学，就像是悠扬清脆的笛声，还可以徜徉在原野风光中。唐卡的初中，就像是时而激扬，时而凄厉的小号，跌宕起伏。而唐卡的高中，则像是一曲胡风初起，寒衣百结的慷慨悲壮的悲歌。
　　到了九月，唐卡到一中读高中，在学校寄宿，周五回家，周天返校。第一个月，王烨非常不适应家里空荡荡的就她一个人。唐卡从小在父母身边耳鬓厮磨惯了的。唐卡一到学校寄宿，家里连个生气也没有。白天还好，王烨上班，晚上回到家，夫妻俩你对着我，我对着你，常常无言以对，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家里变得静悄悄的，连声音也少了许多。一开口，不约而同的，第一句都是，“不知唐卡现在学校怎么样了？”
　　王烨晚上有散步的习惯。她从来没有带钥匙的习惯，因为每晚回家，唐卡都会给她开门。一天，王烨散步回来，习惯性的敲门，“唐卡，开门！”王烨以为唐卡没听见，又接着敲。直到喊了第三遍，王烨才恍然大悟，唐卡已经不在家，在学校呢。恍惚中，王烨仿佛又听到唐卡来到门口，故意先不开门，先跟王烨玩一会游戏。“你说你是谁，说对了，我才给你开门。说错了，我就不开门。”呵，上演小红帽与大灰狼呢，把她当大灰狼了。
　　“我是你娘”，王烨耐着性子说。
　　“不行，你要说你是二狗蛋，不然我就不开门。”唐卡故意逗王烨，临时给王烨取了个新外号。
　　“你胡说，我不是二狗蛋。”王烨哭笑不得，却又无法。
　　“你说了，你就是二狗蛋。你再说一遍二狗蛋，我就放你进来。”唐卡倒是越发来劲得势了。
　　直磨到王烨没了耐性，快要发作了，唐卡这才慢腾腾地开了门。一边还直拿王烨叫做“王二狗蛋”。王烨也不理他。
　　直到这时，王烨才忽然明白，她是多么离不开唐卡，她有多么想念儿子。唐卡一星期也只给家里打一两次电话，都是没钱了才打。到孩子大时，离开父母。绝大多数时候，是父母离不开孩子，而不是孩子离不开父母。孩子的翅膀慢慢硬了，正急着出去扑腾试飞呢。
　　差不多一个月，王烨才慢慢适应并接受唐卡不在家的现实。王烨才开始记得每次出门都要带钥匙。
　　唐卡从来没有认为他能考上一中，他周围的老师也没有人看好唐卡能考一中。上一中，对唐卡是意外的惊喜。接着，唐卡还没来得及弄懂一中的建校精神和文化精髓，就先掉进了一中的光环，得意洋洋，忘乎所以，把自己弄得个迷迷乎乎，狂妄自大，目空一切。
　　唐卡是那种捧不得、宠不得，也赢不得的孩子。你要给他摔一百个跟斗，摔得头破血流，浑身瘀青，没关系，他爬起来，拍拍泥土，照样信心十足地继续往前走。他要是赢了一个回合，或考了次一百分，那不得了。他把整个世界都看得不在眼下，他把整个世界都踩在脚下。他天性过于乐观，一点点胜利会被他膨胀成无数倍。他是那种能输不能赢的孩子。输了反倒能让他认清自己，脚踏实地，从头开始。
　　一中是所好学校，也是很独特的学校。一中的精神和唐开元王烨从小培养孩子的理念是暗相吻合的。咸池一中，是全省唯一一所不设重点班的一类校，也可算是特立独行的了，所有的班级都是平行班。一中也不推行周末补习。一中崇尚的是学生之间自己互相竞争，互相学习，传帮带，好生带差生。一中甚至也不强行要求作业，学生可以自行选择作业，认为自己会的作业可以不做，自己去选择做更难的题，学校也不反对。
　　一中的环境自由宽松，这跟大学的学风是很相似的。而绝大部分的高中校都还是严格要求严格管理的。在一中能学得很好的学生，到大学里自然而然能学得好，因为在一中中，他已经养成了很自觉很自律的学习习惯。
　　一中是把双刃剑，一中能让好的更好，差的更差。一中就是自然选择、自然淘汰，优胜劣汰的过程。一中所有的这些做法，一个最大的前提和先决条件就是，对学生的自觉自律性和自控能力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自觉的学生在一中如鱼得水，海阔天空，天空任鸟飞，可以得到很大的提升空间。而不自觉的孩子则放任自己沉迷在手机游戏中，自生自灭，自取其咎。
　　一中就像是在炼钢，炼精钢。铁在火中煅得通红后，一定要扔到冷水中去淬火，只有这样，才能百炼成钢。很多学生在老师的严格要求和家长的紧盯紧抱中煅得通红，一扔到这自由宽松的冷水中，就“啪”的一声断裂了。这是一中的过错吗，很多人怪一中不该比别的学校多这道淬火的工序。别的学校是一直坚持煅得通红，不敢有丝毫松懈，煅了许多高分的学生去了很多好的大学。许多家长责怪一中不像别的学校，有那么多高分的学生。这些在冷水中会断裂的学生，在别的时候他迟早都会断裂的。只是不在高中阶段，而是在人生的不知什么时候，或许有可能断裂得更失败。
　　一中是冷漠无情的。他在淬火的这道工序中，产生了许多的精钢，同时也产生许多废铁。他把废铁毫不留情在扔到一边。
　　一中的教育理念基本符合教育规律，符合自然规律，也符合孩子的身心发展规律。一中的口号是：能给予孩子别的学校不敢给予的青春。这需要胆魄与见识。这需要胸怀天下，放眼世界。这需要达物济人，悲悯为怀的胸怀。
　　王烨从来不认为唐卡上一中是错误的选择。虽然刚开始王烨并不愿意让唐卡上一中。王烨赞同一中精神。尽管唐卡在一中中也属于断裂失败的那种孩子。但王烨不认为那是一中的过错。那是唐卡自己毁了自己吗？王烨也不这么认为。只是在一中的时候，唐卡的狂妄自大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或许，唐卡的狂妄迟早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在一中的阶段，这狂妄走到了它的顶点。
　　唐卡高考惨败。这谁都没有想到，唐卡自己也没有想到。但是高考并不是人生的句号，高考只是一段乐章结束的休止符，它预示着下一段乐章马上就要开始。
　　如果说，教育的目的只是在于培养学生自学的能力。如果单纯从这点来说，唐卡也不算完全失败。唐卡的自学能力在初中就已经崭露头角。到了高三，唐卡完全靠着自我学习，想迎头赶上。只是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落花流水春去也。
　　到了高中阶段，几乎所有的主题都直奔高考而来。所有父母关心的都是学习，学习。让所有父母抓狂，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的就是分数，分数。所有父母红了眼睛天天在刷的就是排名，排名。可怜天下孩子心哪！
　　如果唐卡不是那么狂妄，能稍微睁开眼睛，稍微脚踏实地一点，稍微认清点现实，稍微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如果唐卡唐卡还能保持初中那种学习的劲头，说句心里话，一中的自由宽松的学习环境其实是很适合唐卡的性格的。只可惜，所有的这些都只是如果，现实生活中的唐卡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手机中去了。
　　刚进一中时，唐卡排在班上中等。到了期中考，唐卡就掉到后面去了。王烨很着急，唐开元也蹙紧了眉头，唐卡很少到最后的。唐开元谆谆教导唐卡，“到了高中，你不能一开始就掉队啊，要抓紧跟上来，不然后面，根本赶不上来。”唐卡似听非听地“哦”“哦”了两声。
　　不一会，唐卡挥着双手，很有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只可惜内囊里全是空的，神气活现地说，“我就算是在我们班最差的，即使是全年段最差的，我也在全省排前几千。”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气概！你当全省几十所一中全都是吃白饭的吗，就你牛！王烨在肚皮里冷笑了一声。这种没由来的自豪感和优越感，王烨真不知唐卡是从哪学来的。除了学习不上进，沾染这一身的毛病，王烨真看不上眼。王烨同时非常不安：这就像是人走到了悬崖边，却还紧闭双眼，自以为如履平地，一帆风顺。却不知随时有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这头狂牛，你如何撬开他紧闭的双眼呢，如果他一直不肯睁开的话？
　　在唐开元的百般劝说下，唐卡答应说是期末要努力赶上来。刚开始的课程并不紧，唐开元王烨都相信唐卡应该可以赶上来。没想到唐卡只是说给他们听听的。他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学习上了。手机就像个魔鬼似的，一旦抓住了他新鲜的猎物，就再也不肯放手。唐卡也就心甘情愿把自己奉献给这个魔鬼。
　　到了期末，唐卡依然是班上最后。王烨觉得非常糟糕，蒙着头，一句话也不想说。唐开元问唐卡，“你跟我说要努力，你到底有没有努力。你自己说自己努力没有用，那骗不了人的。你真有努力的话，成绩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高中阶段，唐开元苦口婆心地劝唐卡的话，说了有几卡车，说得肠子都断了。唐开元一辈子，都没有跟唐卡说过那么多的话。只可惜唐开元所有的用心苦心，都付诸东流。唐卡依然故我，毫无改变。
　　说到最后，唐卡烦了，唐卡挥了挥手，轻飘飘地说，“不就追上来吗，我最终会追上来的。只要我想赶，我就会赶上来的。你不用担心。”
　　唐开元不满地，“那你现在还想省着力，不肯用。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用力呢，你觉得别人会在原地等你吗？”
　　那时候的唐卡，真是不知道斤两轻重，全然不把唐开元的话放在心上。只等着现实来教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