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茉莉

　　唐卡一家搬到市里居住后，就再也没有举行过像院子里那样热闹的生日盛会。一来大家住得远了，往来不方便；二来伙伴们各自有各自的学习任务，也很少有时间能凑到一块。
　　现在唐卡每年也过生日，和以前不同的是：唐卡生日一般就请住得近的几个同学，而且也很少在家里过。都是在外面饭店餐馆，或是肯德基麦当劳请同学吃饭。然后再买个蛋糕。在院子里时，王烨都习惯了买大蛋糕。住出来后，孩子们饭吃饱了，也吃不下什么蛋糕了，所以每次蛋糕都是挑小的。王烨很怀念以前唐卡过生日时，满屋子的人跑进跑出的，到处人声鼎沸。不但屋子是满的，人情味也是满满当当的。院子里虽然偏僻，但人和人之间都是热情可亲的，见面自然熟。住外面，虽然生活便利，但一个人和一个人很疏远，很陌生。以前熟识亲近的人也慢慢变得隔阂起来。王烨经常怀念院子里面的生活。
　　低年级时，唐开元王烨还会受邀主持唐卡的生日宴会。到了四年级，唐卡不干了，唐卡响亮地宣布：他的生日，他要自己和同学一起过，不需要大人参加。唐开元和王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明白自己已经成为不受欢迎的人了，只会干扰孩子们自在快乐的气氛，就知趣地退出了。很明显，到四年级后，唐卡已经不再愿意唐开元给他拍照了。唐卡留下来的很多照片，都是低年级以前拍的。唐开元王烨想带唐卡去公园去散步，都得事先征求唐卡的意见。唐卡心情好时才跟他们一起走，要是不乐意了，一切免谈。有时唐开元想拍个一家三口的合影，也得做唐卡的思想工作做好久，唐卡才勉强同意，施舍似的同意拍一张，就一张。
　　五年级，唐卡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今年生日，他要请同学到家里来玩一天。上午九点后，老爸老妈不能呆在家里。王烨求情似的，跟唐卡讨价还价，“我就呆自己房间，不出来，不吵你们，行不？”
　　唐开元却很有自知之明，含着下巴，笑着说，“老太婆，别讨人嫌了。儿子要有自己的空间，我们就出去吧。”唐开元明白儿子想请同学到家里，痛快地玩一天电脑游戏。嫌大人在旁边指手划脚，玩得不尽兴。唐开元想儿子生日要玩，就由他去吧。
　　王烨想逛商场，唐开元却很怕陪老婆逛商场。女人买不买，先试穿半天，那个麻烦劲，唐开元一见头就大。唐开元自己买衣服，也是看准了颜色款式中意，试穿合身，价格能接受，立马就开单购买，绝不会超过半小时。所以只要王烨一说逛衣服，唐开元张口就说，“你自己去买吧，我给你钱。”王烨也不想生拉硬拽，大家都不开心。
　　唐卡早产，提早两个多月出生，赶在跟唐开元同一天生日，也真让人叫奇。说是好事，唐开元却一直抱怨：儿子出生后，年年忙的都是儿子生日，从来没人记得给他过生日。儿子出生后，他就没过过生日了。王烨有时会羞他：真是不知羞，跟儿子争宠呢。还是当爹的人呢。
　　玩笑归玩笑，静下来想想，王烨也觉得挺对不住唐开元的。唐开元说的是实话，唐卡出生后，唐开元真的没有正儿八百地过过生日。顶多儿子生日吃剩的蛋糕，给唐开元吃几口，就算是顺带给唐开元过生日了。儿子生日的时候，唐开元表现倒是挺豁达大度，“儿子过生日，跟我过生日是一样的。反正都是开心嘛。开心是会传染，大家共享的。”
　　王烨想起这茬事，自觉愧疚，想好好地补偿一下唐开元。就转头很认真地对唐开元说，“你不是说从来没过过生日吗。刚好今天儿子又不需要我们了。找个环境好点的酒店，我专门给你过个生日。”
　　唐开元忙着看手机，头也不抬地说，“老婆这份心意，我心领就是了。我们俩什么时候过，还不都是一样的。也不差今天。几个哥们今天约我，我还是过去一下吧。”王烨知道唐开元跟她在一起，没酒喝，嫌没劲。唐开元也真不是好酒的人，他就喜欢借着点微醺，一桌子大老爷们，天南海北的，胡侃海聊。他就喜欢那个气氛，那会让他完全放松，忘记世间一切烦恼。除了这个毛病，唐开元身上，要挑别的毛病，还真挑不出来。
　　王烨没有作声。唐开元要是想走，她是留不下来的。何况她也不想留，他心思都不在这，留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王烨其实并不特别需要唐开元或唐卡陪伴。她一个人，她也能让自己舒舒服服的。别看他们三个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可谁离了谁，谁都能过得开开心心的。他们三个人都是独立性很强的个体，很多时候，并不互相需要。每个人都能独立地享受自己的空间和自由。每个人独自在外面时，就像个流浪的单身汉，自自在在，快快活活，似乎从来没有家的概念；但在家里时，他们又很相爱，互相尊重，彼此融合，却从不干涉任何一个人的自由。他们三人就像积木，在一起时，搭成一个温馨的家。分开时，每个人都是一块独立行走的积木。
　　唐开元走了，王烨并不气恼。自己一人逛了商场，吃了午饭，又在星巴克咖啡发了会呆，心中有点遗憾：早知如此，不如约个闺密来消遣这一天。下午看了场电影。出来时已经晚上六点了。
　　王烨想，儿子这时应该和同学在外面吃晚饭，她回家应该不会打搅他们了吧。她把钱和蛋糕券都留给儿子，儿子他们自己会去买蛋糕的，不用她管。王烨想，还是去再买个小蛋糕单独给唐开元吧，怎么说，今天也是他的生日啊。
　　王烨进了蛋糕店，要了个最小的蛋糕。店员说水果要现切现加，让王烨稍等一会。王烨站在柜台，用眼光无聊赖地扫视着店里。
　　店里装修很好，灯光不刺眼，却让人感觉很温暖，想停留下来。很多年轻人点了饮料，坐在餐桌前一边咬着吸管，一边看手机。在店里最昏暗的一个角落，王烨无意中发现唐开元坐在那里。他对面，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年轻女孩。餐桌上摆着个小小的慕斯蛋糕，女孩正给蛋糕上的蜡烛点火，笑着要让唐开元吹蜡烛呢。
　　女孩往后抖了抖头发，女孩抬头那一个侧面，王烨认出来了，女孩是儿科护士，茉莉。唐卡从小就在儿科住院，都是在茉莉手中照看护理的。当时儿科的一位医生，张医生，正在追茉莉。其中许多曲折，分分合合。唐开元热心，又善解人意。张医生把一腔心事，全都对唐开元诉说。唐开元在张医生和茉莉两边穿针引线，说合沟通，最终使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唐开元也算是撮合之人吧。
　　唐开元也看到了王烨，朝王烨招了招手。王烨不想在这种情形下相见，怕尴尬，刚好蛋糕也包装好了，王烨拎了蛋糕就出了蛋糕店。
　　唐开元到家时，已经夜里12点。唐卡已经睡着了，王烨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说是看电视，电视上演什么根本不知道，全部心思都在焦急地等那个夜归人。唐开元跌跌撞撞地凑到沙发边，唐开元一身的酒气，王烨嫌恶地扭开了头。
　　王烨沉默着，一句话也不想说，心里却郁闷得很。唐开元知道王烨在生他的气，不等王烨发问，开口就说，“茉莉老公想跟她离婚，茉莉心情不好，我在路上碰到她，我不好意思扔下她一人不管。唐卡在儿科都是茉莉照顾的。”
　　“那就要陪她喝酒喝到半夜吗？”王烨没料到，自己一张口，声音就这么高亢刺耳，自己也被自己吓一跳。
　　“没有。后面是一大帮哥们，还有茉莉一起喝的。”唐开元拍着胸脯，舌头打着结说的。
　　“那怎么就没人陪我喝酒呢？”王烨酸溜溜的。
　　“老婆，是你自己不喜欢喝酒。要是你喜欢，我把所有兄弟都叫来，都陪你喝，都没问题。”唐开元一边上牙齿打下牙齿，嗑嗑巴巴地说，一边嘻皮笑脸地挨到王烨身边来。
　　酒能变性。喝完酒，唐开元就会变了个人似的，不像白天时那么严肃，那么正经，俨然不可冒犯。唐开元会说一些酒话，说一些疯话，再说一些半真半假的闲闷话。王烨认为唐开元从来就没有真醉过，只是借着酒劲，趁机让自己发泄释放一番。借酒抒愁倒是真的。
　　王烨相信唐开元说的绝大部分是真话。唐开元自制力很强，他不会允许自己去犯那些低级的错误。他的责任感不允许他去做违背自己道德的事。王烨有时自怜自艾地笑自己：或许，唐开元的责任感，比唐开元对她的爱情还要强烈。回头想想又笑：自己本来就是个傻子，这能分得清的吗。或许这两者本来就是一体。没有爱情，哪来的责任感？他能忠于这个家，就比什么都重要。
　　对于婚姻，对于男人，王烨是抱着自然主义的。她觉得一切就顺其自然，由它来，由它去。该来的来，该去的去。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就让它自然而然地到来。要去抓住男人，要去取悦男人，要掌控男人，要去监视跟踪男人，王烨觉得这一切都非常不可思议，离她很遥远。这一切她都不懂，她也不会做。唐开元要真跟茉莉有什么纠葛，王烨也任其自然。或许，王烨并没有那么爱丈夫？王烨在自己的心里问自己。要不就是，王烨对唐开元的爱过度信任，没有必要去怀疑什么。王烨呆在唐开元的爱里，从来没觉得需要爱；就像人呆在空气中，从来没人觉得需要氧气一样。想来想去，想不出所以然来，王烨闷闷地坐着。
　　唐开元颓然地躺倒在沙发上，两手张开，腿斜拖在地上。眼睛半睁半闭的，嘴里像吐气泡一样，嘟嘟嚷嚷的吐出一堆话，王烨仔细一听，却都是极伤心的话，“今天请我喝酒的小伙，是我徒弟，小我十岁。昨天刚跟公司签了合同，今天要走。就是那家要聘我的公司，就是我原本我要去的技术总监。哈哈！我现在依旧是一个小小科员，什么都不是，什么人都不认得我。我已经看到六十岁的我，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我这活着还什么盼头。我这辈子过的都是什么呀。白白浪费了我最好的年华。”说到后面，已经快要呜咽的样子。
　　王烨听了不忍，倒了杯温开水，泡了柠檬，把唐开元的头抱起来，放在膝盖，再把一杯柠檬水全灌了进去。唐开元稍微清醒一些，睁开眼，对王烨半梦半醒地说了句，“老婆，我对不起你。”就一头倒下，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