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破门而入

　　饭后，唐开元依旧一个人闷闷的，紧锁着眉头。唐开元踱到阳台，闷闷地抽了根烟，这根烟抽了好久，足有一顿饭的时间。平时，卡卡看到老爸抽烟，总要跑去阻止。今天老爸却有些怕人，卡卡不敢去招惹他。卡卡安静地拿本书在客厅看。
　　好一会，唐开元从阳台进来，招手叫卡卡跟他到卧室去，卡卡有些害怕，却不敢不从。王烨也想跟进去，唐开元堵在门口，板着脸，不容分辩地对王烨说，“这不是你女人家的事，你走开。”王烨停住脚。卡卡进去后，唐开元“砰”的一声重重地把门关上，锁死，再反锁。
　　王烨心里惴惴的，不知唐开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趴在外边门上听。唐开元的口气非同一般地严厉，拿出全副的家父威严，表明他是这家中的权威，而卡卡是要服从这权威的。
　　“我知道我对你向来民主，可这民主过了头，就是对你太宽容了，反而害了你。大部分的事情我都尊重你，让你按自己的主意行事。可是有些事情就是禁忌，不能做的，就绝对不能做。”唐开元先自责，反省自己教子不严。
　　“你也太没个谱了，什么事情都敢去做。你知道池塘是会淹死人的，那都没有路，又泥泞，又滑溜，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还带着小美，你说这有多危险。我平时都交待你多少回了，千万不往池塘那边去。可你就当耳边风，你说说，你今天做错了什么？”唐开元平日对卡卡都很温和，卡卡的任性、拖拉、粗心、贪玩的许多小毛病，唐开元会及时指出批评，态度也还是很包容。但是一旦卡卡触犯了他的原则，做了他认为绝对是不能做的事，唐开元丝毫不肯让步，是绝不肯有一丁一点的姑息迁就的。
　　卡卡却认为他没有什么大错。他就在池塘边摸了两条鱼而已，又没下到池塘去。池塘会淹死人，可也不是每次都淹死人啊。走路还会摔跤呢，那就不走路了？卡卡从小独立意识就很强，是家中的一个小主人，他的意见是和老爸老妈的看法摆在一起，一样受尊重，同等对待的。换句话说，卡卡是和父母平起平坐的。卡卡从小也就养成了个习惯，卡卡只服从他认为有理的道理。卡卡要是认为没有道理的，你再怎么威逼利诱，卡卡也绝不肯低头。
　　父子俩今晚一个拧脾气，对到一起去了。那真是个针尖对麦芒，毫不相让。唐开元铁了心，一定要卡卡认错，承诺再不到池塘去。卡卡一直梗着脖子，觉得自己没错。唐开元要是换种方式，软化卡卡，以情以理去感化说服卡卡，没什么化不开的结。可唐开元今晚真是痰迷了心，失了心窍，他一定要以父亲的权威压人，他死活就要逼着卡卡认错。
　　唐开元拿竹子末稍的小竹篾抽卡卡的屁股，一边打，一边问，“你还认不认错？我叫你骨头硬，我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竹蔑子硬。叫你掉池塘里去淹死，还不如我自己打死呢。”一边气咻咻的，已经有声嘶力竭的味道。
　　卡卡开头还忍着痛，死命咬紧牙，不肯叫出声来。到底是孩子，到底忍痛不过，卡卡哭了起来。卡卡从抽泣声变成了呜咽声，继而变成嚎啕声，但就是不肯求饶认错。要是有一声求饶服软，唐开元早就放开了手。唐开元最恨卡卡这个样子，打死不肯求饶，公然地蔑视挑战他父亲的权威。唐开元越恨，手下打得越紧；卡卡越痛，越不肯告饶示弱。
　　那一声声的抽打声和卡卡的嚎啕声，就像是刀尖在绞着王烨心头上的肉。王烨像是踩在火焰上，躺在油锅里煎。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唐开元已经失去理智了，卡卡的哭声越来越弱。王烨一直在拍门，唐开元当作没听见一样。王烨整个人就像疯狗一样，在门边转来转去，拼命拍门，两只手掌拍得血红。王烨使出全身的力气，把什么都抛到脑后，只有一个卡卡在她的心头滴血，两只手掌同时狠狠地向门板拍去。一块门板裂开向后倒下，虽说是老房子的门板已经半朽，但王烨还是惊讶自己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也只惊讶了那么一秒钟，王烨不及多想，伸手从门板裂开的口子中扭开了门锁，旋风一般飞进屋。一把从唐开元手中夺过卡卡，就像从狼身边夺回爱子，抱了回身就跑。
　　卡卡已经哭得声音都快没有了。王烨心痛不已，觉得自己也快要跟着倒下。王烨倒了杯温开水，慢慢地一口一口喂卡卡喝。卡卡躺在王烨怀里，像一只极度疲惫的猫。像水的余波一圈一圈往外漾似的，卡卡的喉咙还不时一抽一抽地哽咽着。王烨伸手摸了摸卡卡的身子，卡卡哭得内衣也都全部汗湿透了。王烨心疼地给卡卡换了衣服。王烨抱着卡卡轻轻地摇着。卡卡在王烨怀中累极了睡去。王烨轻轻地把卡卡放到床上。
　　王烨和唐开元大吵了一架。像天下所有夫妻一样，没有吵架，不成夫妻。争吵就像建筑中的泥沙，没有添加争吵的泥沙，就建不成婚姻的房子。
　　卡卡刚出生那两年，王烨和唐开元精力、体力、时间、金钱，没有一样不是透支的。王烨经常是累瘫在床上，一躺下就再也不想起来。唐开元好歹男人的身子板，再累，嘴上也不吭一声，总是硬扛着撑住；但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情心思留给王烨了。家里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一言不合，两人就翻脸吵起来。说话就直筒筒地直戳人心，觉得天下最坏的丈夫（妻子）被自己找了来，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女人（男人）。但孩子依旧是两人的轴心、重心、中心和至爱。看到丈夫（妻子）累死累活也要拼着去疼孩子的样子，心中就回暖过来，所有的芥蒂与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扑过去一起逗着孩子笑了。下次累了心情坏了，再接着吵，吵完再和好。没有征兆没有预告就能突如其来一场争吵的风暴，没有痕迹没有过渡没有缝隙没有记忆不知不觉就又和好如初。吵架就像是生活中一道辛辣却能调人胃口的菜，总时不时地要翻炒一下。
　　卡卡再长大些，夫妻俩的矛盾总是集中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唐开元总是指责王烨对孩子一味的溺爱，没有原则性，不懂得教育孩子和跟孩子沟通的方式方法。王烨冷静下来，心情好的时候，承认唐开元说的有一定道理。可是王烨上完班，忙家务，卡卡又老是生病，忙得焦头烂额，精疲力尽的时候，而这种时候又总是居多。王烨脾气也很急燥，人累得会觉得所有的精力都被烧干掉，再加上唐开元这种没由来毫无情面的指责，王烨一团心火就直往上蹿。王烨失掉所有的耐心，破口大骂，以牙还牙，把所有的不满和怨气都一一回敬给唐开元。唐开元以极端不屑鄙夷的口气，称王烨是天下第一泼妇。王烨怒极，回道，泼妇也是要有人培养，才能成就的。唐开元一时气结。开头为这些话，还彼此生很长时间的气。后来说来说去，总是这些话，习惯了，就像炒剩饭一样，毫无新意。又像是脚底长的茧子，厚厚的，麻木了，没有一点感觉。后来王烨自己总结说，唐开元总时不时要指责她一下，就像是他的爱好一般。碰到唐开元指责的时候，王烨就当他是在放屁，根本懒得理他。
　　表妹在家里帮忙带卡卡的时候，王烨有时嫌表妹农村的卫生习惯跟城里不一样，让唐开元提醒表妹注意改变这些卫生习惯。唐开元就说王烨看不起乡下人，变着法子去嫌弃表妹。可王烨并没有一点嫌弃表妹的意思。反过来，王烨又觉得唐开元一门心思，就护着表妹，生怕表妹受委屈。为表妹的事两口子又要拌嘴。
　　后来有段时间王烨妈妈带卡卡，王烨妈妈老觉得唐开元对她不够尊重，成天在王烨耳边叨唠唐开元的不是。王烨跟唐开元去说吧，唐开元又觉得王烨妈妈难侍候，自己每天累得跟熊一样，哪有力气每时每刻提神留意去孝敬她老人家，她这是没事找事。那些时候，是王烨最难捱的日子。妈妈和丈夫两个都在她面前抱怨，王烨两头受气，两边都不能得罪，两边都不得讨好，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就在王烨觉得她快发疯了的时候，王烨妈妈走了。王烨觉得人最受不了的是气，再苦再累都没有关系，都能熬得过去。
　　唐开元有个最让王烨讨厌的毛病，爱和哥们喝两杯。唐开元天性爱好交游，院子里狭小的环境限制了他的爱好，但是没关系，唐开元可以和院子里的人喝啊。院子里有很多不跟王烨在一个办公室的，王烨不认识，但是他们都认得唐开元。在院子里散步，绝大部分人都是跟唐开元打招呼，而且王烨也并不认识，搞得王烨莫明其妙。
　　院子里外地人多，逢年过节，很多人回不去老家过年，就在院子里过年。外地人又重情义，又豪爽，都是一家家轮流请着过去吃饭的。初一到十五，唐开元没有一天是在家里吃饭的，中午喝，晚上接着喝。甚至科里请王烨吃饭的，也变成只请唐开元了，王烨根本不用露面。王烨自我解嘲说，这许多咄咄怪事，只要是发生在唐开元身上，就没有一件是奇怪的了。
　　卡卡三岁时，正月初五晚上，王烨科里一个小伙请科里同事吃饭，王烨不爱凑热闹，唐开元只身赴宴。没想到这晚只喝白酒，全桌又只有唐开元一人是家属身份，结果变成全桌都轮着来敬唐开元。唐开元高兴，又借着酒胆，不肯服输，从头一直坚持喝到最后一个，每杯酒都一滴不落地喝了下肚。
　　最后是四个大小伙架着唐开元到家的。一到楼梯拐角，唐开元就靠在墙边，软软地挥着手，舌头打结，“你们都回去，我自己一个人能回家，我没醉。”
　　小伙们把唐开元放倒在客厅椅子里，就告辞走了，王烨道了谢。唐开元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落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头歪靠在椅子腿上。王烨又生气，又嫌恶，又无可奈何，只好去打热水给唐开元洗脸。卡卡从没见过老爸这个样子，以为老爸生病了，吓坏了，站在边上不敢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唐开元。
　　一股恶心直往上涌，唐开元想吐。唐开元意识还是清醒的，他不想吐在客厅里，弄脏了地板。王烨在卫生间倒热水，唐开元嗓子堵得难受，叫不出来。唐开元腿又发软，站不起来。唐开元用手肘支撑着，往卫生间方向爬去。一到卫生间门口，唐开元再也忍不住，“哇”的全吐了出来。卫生间门上、地上到处都是。一股酸臭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卡卡从来没见过这个景象，受了刺激，一边尖叫，一边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王烨顾不得唐开元，先跑出来，抱起卡卡回到卧室。王烨安慰卡卡说，老爸没事的，只是有点不舒服，脏东西吐完了，睡一觉，人就好了。
　　卡卡安定下来后，王烨再回身，半拉半拽，好不容易把唐开元弄到沙发躺下，用温水给他涮口，给唐开元洗了脸，换了衣服。再在唐开元头的方向，放个脸盆在地上，防止唐开元再吐。再把卫生间脏东西冲洗干净。
　　第二天，唐开元清醒后，对昨晚的事追悔莫及。特别是他醉酒的样子吓到了卡卡，让他备感愧疚与痛心。唐开元对着王烨，发了狠誓：“我再也不喝醉酒了，我再也不能让我儿子看到我醉酒的样子。”唐开元很少发誓，这是王烨与唐开元几十年的共同生活中，听到的唯一的誓言。唐开元果然说到做到。唐开元后来也经常出去应酬喝酒，但都很节制，能少喝的酒就尽量少喝，能省的则省，能赖的酒则赖，从来没再让自己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