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离家出走

　　元元是个自闭症的男孩，十几岁了。在特殊学校上过一阵的学，后来又接回家，请了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在家陪着他看着他。元元走路就像是风吹着的蜘蛛丝，东飘西倒，没有任何规律的斜线。元元的脚没有问题，可是走起路来总是高一脚低一脚。似乎身体总是歪斜的，两只手臂要撑在半空中去维持身体平衡似的。两只手臂在半空中总是不停地变换着各种怪异奇特的造型。嘴角歪斜，有时流着口水，有时又不停地自言自语，说个没完。你要是叫他元元，他脸上总是一副呆滞的没有反应的表情，不知道元元这名字跟他有什么关系。有时又哼哼唧唧的异赏兴奋的，像小猪似的拱着小嘴特别热情地凑到你跟前来，让你吓一大跳。元元妈妈哀伤地说，她没有未来，她的生活是看不到边的黑暗和沉重。
　　元元小时看不出任何异常，记忆力却超凡出众。还不到两岁，就能背几百首的唐诗。元元爸爸异常骄傲，常在人前炫耀，常抱着元元，让元元在众人面前背诗。元元诗背得很流畅，只是元元背诗时旁若无人，冷若冰霜，面无表情，没有人看出其中暗藏着不好的端倪。元元小时，王烨还没结婚。元元经常冷不丁跑过来抱着王烨的大腿大叫妈妈，让王烨又羞又怕。
　　不久元元就被诊断出得了自闭症，不能上幼儿园，不能跟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上学。家里只能把元元送特殊学校上学。再后来，元元的病加重了，特殊学校也上不了了，只能接回来放在家里。
　　元元家住在院子外面，卡卡并不认得元元。周末的时候，元元妈妈会带元元到院子里逛逛。因为院子里安静，地方大，又没有闲杂人员，安全，车辆又少，有利于孩子活动活动手脚。元元在院子里一个朋友也没有。大人一看到元元，就会叮嘱自己孩子离元元远远的。元元妈妈也很知趣，看到别的孩子，也会交待他们不要靠近元元。
　　那是周六的中午，卡卡左手的骨折已经完全愈合了。唐开元加班，王烨懒得做饭，就带卡卡去单位食堂吃午饭。不想下来迟了，食堂桌子都坐满了，只有元元妈妈带着元元单独坐在一张桌子前，边上还剩两个空位。王烨犹豫一下，就带卡卡坐到元元那张桌子去。
　　卡卡紧挨着元元坐下，卡卡天生看到孩子就自来熟。王烨心里筹躇了一下，没有反对。可能很少跟孩子接触的原故吧，看到卡卡，让元元感到特别新鲜有趣，元元那天表现特别正常出奇地完美。元元先是好奇地看了卡卡一下，嘴角没有歪斜，是正常的，吃饭的动作姿势跟正常的孩子没有区别。卡卡毫不知情，把元元当普通孩子一样，就聊开了。元元居然能跟卡卡正常交流。王烨心里惊叹了一下。卡卡把自己的鸡腿分一个给元元，元元也把自己盘里的带鱼拨两块给卡卡。看到元元能把卡卡当朋友，共同分享自己的东西，王烨心里很惊奇，同时也很高兴。
　　吃完饭，元元妈妈想带元元在院子里走走。卡卡也要跟着去。元元妈妈当然乐意元元能有个孩子作伴，又担心王烨心有顾虑，不好说什么，拿着举棋不定的犹疑的眼神望着王烨。王烨心想不能老是一味地歧视自闭症的孩子吧，说不定孩子之间有他们特有的沟通交流方式呢。也就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元元两只手臂垂在身边，像正常人一般地走着。卡卡和元元在前面并排走着，边走边说，开开心心的。王烨跟元元妈妈一起聊着家常，落后十来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
　　元元和卡卡两人，明明前一秒还是有说有笑的。就像两个普通孩子一起走着那样正正常常，自自然然的。忽然，毫无征兆地，没有任何来由，没有任何争吵不快的迹象，没有生气发怒的任何表现，没有争夺物品或争辩分歧的任何冲突，元元举起两只手臂，辟头盖脑就朝卡卡砸去。就像是一个毫无理智的大猩猩毫无缘由地突然发动攻击。卡卡全无防备，加上身材本来就比元元矮一大截，突如其来地挨了好几下。卡卡一看不是元元的对手，抱着头扭身就往回跑，跑到王烨身边，眼泪汪汪的，委屈不已。抱着王烨的腿，伤心地哭泣着。王烨心疼极了，蹲下来抚摸卡卡的头，一边用纸巾擦去卡卡脸上的泪，心里恨自己做事太孟浪太欠考虑。为了同情有病的孩子而拿自己的孩子去做实验。没有一个孩子跟元元在一起玩，为什么她偏偏要去冒这个险，去突破这个禁忌呢？元元妈妈赶上前拉住元元，连声向王烨表示道歉和对不住。
　　晚上，唐开元数落王烨爱心太泛滥，不用在自己孩子身上，却用在别的有病的孩子身上。王烨心里堵得很，一个晚上窝在沙发上，懒得理唐开元。唐开元见王烨闷闷的，自知说过了，像安抚小女孩一样，跑过来安慰王烨。王烨狠狠地在唐开元肩膀捶了几拳，夫妻和好如初。
　　这一段时间以来，卡卡的热情过了头，让王烨感到很不安。卡卡最近新添了好几样新玩具。每次买来的新玩具，不管是比两只手臂还要长的冲锋枪，会跳舞的巴音盒，还是嗡嗡响的甲壳虫，每件一买来，卡卡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带到幼儿园给他的小朋友们看。王烨觉得卡卡显摆炫耀的成份越来越多，出风头的苗头一直往上涨。
　　卡卡今天又把昨天刚买的遥控的自己会走的小汽车带到幼儿园去了。回来却有些垂头丧气，卡卡偷偷摸摸地把遥控小汽车从书包里拿出来，不想让老爸老妈看见，一溜烟地跑到玩具箱边上，想偷偷地把遥控小汽车放进玩具箱。
　　不想唐开元一眼就看到了。唐开元朝卡卡招招手，“这不是你最心爱的遥控小汽车吗，你吵了大半年想要，一直舍不得给你买。好家伙，快四百块钱呢，你妈快半个月的工资了。昨天因为是你生日，你妈咬咬牙才买下来的，当生日礼物送给你。昨天这小汽车不是跑得很欢吗，今天我们再来溜它一圈。”
　　卡卡一直摇着头，两只眼睛一直躲闪着不肯看老爸，两只手紧紧地握着遥控小汽车，藏在身后，靠墙站着，以为这样就可以不让老爸看到小汽车。
　　唐开元看出不对劲，从卡卡手中拿过遥控小汽车，放在地上，按下遥控，小汽车不动了。唐开元分别检查了遥控和小汽车，发现小汽车坏了。
　　“你带到幼儿园弄坏的吧？”唐开元平静地问。
　　卡卡不做声。好半天，卡卡死命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怎么小小年纪，这么爱显摆炫耀，这是很不好的习惯。这是虚荣心的表现。带老玩具到幼儿园去很不好，你们幼儿园也不让孩子带玩具过去的吧。别的孩子也没有像你这样子的。带新玩具到幼儿园，一方面助长了你自己的虚荣骄傲；另一方面也引起别的没有新玩具的孩子的嫉妒和羡慕，这不好。我不建议你带玩具到幼儿园去。”
　　最近，卡卡总不时有些叛逆反抗。一个带玩具的小小的事件，被老爸用这么大的框框，这样上纲上线，卡卡很不以为然。卡卡仰起了脖子，撅起了嘴。卡卡一不服气就仰起脖子。卡卡觉得自己就是想让其他小朋友跟自己一起玩玩具，并没有老爸说的这么危言耸听，这么多危害。
　　看到卡卡这么桀傲不驯地仰着个脖子，唐开元原本心平心和地劝说，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立时失去了平静的心境。声音变得尖厉起来，语气也从入情入理变得专制起来，不容人有反驳的余地。男人的生气就像是出鞘的剑，总会伤到人的，而且是身边最亲的人。
　　“你不要这么不服气的样子，你迟早要在这上面摔跟头的。”唐开元忿忿地下定论似的摔了一句。
　　卡卡依然倔强地仰着脖子，执拗地说，“我就是想跟小朋友们一起玩玩具。一个人玩没意思。”
　　唐开元断然喝住，命令道，“我明天不许你再带玩具到幼儿园去了，我跟你们园长讲，听到没有？”
　　唐开元向来以平等的朋友似的方式跟卡卡相处惯了，很少这样专断独裁的君主似的命令口吻。卡卡受不了这种命令的口吻，卡卡本来就不服，卡卡习惯了听从有道理的东西，老爸今晚并没有把道理讲到他心坎里去，让他心服口服。加上最近反抗的意识在卡卡身上日益觉醒。几股力量在他身上一冲激，卡卡觉得这个家他一秒钟也呆不下去，卡卡想也没想，一口气冲出了家门。
　　这是卡卡第一次离家出走，也是唯一的一次。唐开元和王烨完全懵住了，一点也没有反应过来卡卡会有这么过激的举动。夫妻俩愣在原地，呆若木鸡，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好一会，王烨才带着哭腔催唐开元，“儿子离开家了，夜这么深了，你赶快追啊。”
　　唐开元这才像是从梦中惊醒，拨腿就跑。冲下楼梯，冲到路上，卡卡早跑得没影了。月亮升得很高，把漆黑的树的影子，黑魆魆地投在地上，像印染的深色的布，又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渊，把一切生物都网罗到它的兜里，让你心里直发毛。偶尔树上两声夏末的知了的乏味的叫声，在这寂静的夜里，越发使人心里发慌。微凉的风迎面吹来，令人汗毛直竖。
　　唐开元追出老远，又担心卡卡会不会往回走了，又倒着一路细细搜寻回来。王烨跟在唐开元后面，奔到楼下，已经两腿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卡卡”“卡卡”的呼叫声从呜咽的喉咙里挤出来，有气无力的，已经失了音量，像破碎的落叶在夜里飘荡，无声无息地化了。
　　唐开元扶着王烨到石椅上坐下，安慰说，不会有大事的。大门口有人站岗，孩子出不去的。孩子就在这院子里，在这几条坡里逛荡。我们再等等吧。
　　王烨坐着，王烨觉得全身发虚，一步路也迈不动。唐开元在大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呼喊着“卡卡”的名字。那叫声真是断人心肠哪。
　　卡卡把自己小小的身子藏在芒果树丛中的一棵芒果树后面。卡卡开头凭着一股蛮劲一口气跑出老远，快到大门口时，看到漆黑的夜，卡卡忽然害怕了。卡卡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卡卡对家以外的漆黑的夜感到害怕。卡卡慢慢后退着往回走，走到一半，卡卡躲在芒果树后，不愿就这样回家，不愿就这样轻易地就举手投降。卡卡觉得那样回家很没有男子气。卡卡看到老爸走过来走过去的身影，听到老爸一声一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卡卡心里难受极了。卡卡赌气躲在芒果树后不肯出来。老爸走远了，夜越来越深，夜色越来越浓，知了的叫声越来越凄厉，卡卡越来越害怕。对家的依恋和对夜的恐惧，终于战胜了卡卡心中的负气和执拗。卡卡走出来，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往家的方向挪。
　　唐开元看到卡卡小小的身影，冲了过来。卡卡一把扑进老爸的怀里，哭了起来。唐开元抚摸着卡卡柔软的头发，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王烨飞奔过来，张开双臂，把父子俩紧紧地搂在自己怀中，再也不肯放开。三个人就这样又哭又笑地回到了家。从那以后，唐开元再也没有用过命令的口吻和卡卡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