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住院

　　卡卡小时一直多灾多病的，三天两头就感冒发烧。一发烧就得住院；一住院，非得输液烧才能退得下来。卡卡八岁时，已经就诊一百多次。儿科的每一个护士，每一位医生，都记得、认得卡卡。卡卡就是他们儿科一直呵护长大的孩子。
　　卡卡生病时特别受苦。最让人头疼头皮发麻的就是输液的问题。输液对别的孩子来说，也就是普普通通地扎上一针。对卡卡来说，那可是天大的难题。卡卡瘦，血管特别细，再加上经常生病，能用的血管早就扎得不能再扎了。用护士自己的话说，根本找不着血管。谁都无能为力。
　　当时儿科有个林妈妈，七十多岁了，退休返聘回来的，是儿科第一针，也是全院第一针。儿科所有找不到血管的患儿，全都归到林妈妈身上。再难的问题，只要林妈妈一到，包管一针见血。林妈妈扎针又快又准，又轻又巧，一点都不痛。孩子还没感觉到针，药液就已经流进血管了。
　　可是到了卡卡身上，林妈妈的传奇神效也黯然失色。每次给卡卡扎针，都得由林妈妈、护士长、儿科年纪最大经验最丰富的老护士一起组成三人攻关小组。护士长建议说可能只剩头上的血管可用了。卡卡当即被抱到护士站，病床四周灯光调到最亮，卡卡被剃光了大半个脑门。像寻找地雷一样小心翼翼的，三人小组全力以赴地在卡卡的脑门上寻找微青的血管。王烨和唐开元各站一边，一人握住了卡卡的一只手。王烨的心悬在嗓子眼上。
　　即使是三人小组，卡卡有时也要被扎好几针，才能完成攻关任务。卡卡开头也很害怕，缩在王烨的怀里不肯扎针，后来就慢慢习惯了，也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倒是每次王烨看得，忍不住掉过头去抹眼泪。再后来，看到边上小朋友扎针哭闹的，卡卡就会转过身去鼓励安慰，“不疼的，就像小虫子咬一样，咬一下就好了，真的。我每次都是这样。”哭闹的小朋友看卡卡跟看怪物似的，怀疑、好奇、不信任地瞪了卡卡一眼。
　　输液每天都要输十几个小时。王烨给卡卡读故事书，陪卡卡用另一只没扎针的手玩积木，拼拼图，斗恐龙，组织奥特曼战斗，进攻宇宙。各种游戏都玩腻之后，卡卡不肯再呆在单调枯燥的病房里，坚决要求要去外面走走逛逛。唐开元只好抱着卡卡，王烨用铁撑杆举着输液瓶，在病区的四周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王烨手臂都举得酸胀了，征得卡卡同意后，三人回到病房。过不了一会，卡卡又嚷着要出去了。卡卡不喜欢病房白白的墙，白白的柜子，白白的床单。卡卡喜欢花花草草的世界。
　　看到卡卡受罪的模样，王烨总是发自肺腑地情不自禁地说，“为什么让卡卡生病，让我替卡卡去生病吧。”唐开元瞪了王烨一眼，喝斥道，“这种话也混说得！”民间有种说法，说不吉利的话总是很见验的。每次卡卡病好后，王烨也差不多就病倒。倒不是因为迷信灵验，更多的是由于王烨疲劳体力透支的原因。
　　有次卡卡又感冒，高烧不退，又吐又泻的。输了三天液，到第四天，烧退下来，脸上却出现斑斑点点的红疹子。唐开元一见，两个手掌紧紧地握在一起，跺脚叹道，“不好！”原来唐开元看出卡卡在出风疹，发烧是由风疹引起的。按照他们老家农村民间的说法，出疹子是要让它烧透，自己退烧，这样疹子才能出透。王烨怀疑地反驳，“可是卡卡体质那么弱，让他一直烧，身体怎么吃得消？”
　　果然，卡卡疹子出到脖子上，就停住，不出了。唐开元一直惋惜，说风毒没有全部出来，堵在体内，对身体很不好。后来，在很长时间内，唐开元用了各种方法，千方百计帮助卡卡调节身体，把毒排出体外。
　　卡卡经常生病，常年要有人在医院陪伴。唐开元要上班，也不可能一直请假。王烨实在无法可想，只好把白天的班，跟别人调成晚夜班。白天在医院陪卡卡，等唐开元下班赶到医院后，王烨就赶回单位上晚夜班。
　　在卡卡的右边病床上，住着一个五岁的女孩，妮妮，先天性心脏病。妮妮很虚弱，成天都戴着氧气管，躺在床上的时间居多，偶尔人感觉舒服点，可以扶着墙在病房里走走。话也不能多说，有时高兴多说了两句话，就气喘得不行，赶紧就得停下来。
　　妮妮只有妈妈一个人陪着她照顾她。妮妮妈妈碰到要出去买药或去影像楼取片子时，就把妮妮病床两边的围栏都拉起来，扣死。交待妮妮要乖，妈妈一会就回来。儿科所有的病床都是两边都有围栏的，可以拉上来，也可以放下去。围栏拉上来时，孩子呆在床上就是安全的；当孩子需要打针输液、喂饭喂药时，围栏随时可以放下，很方便。王烨就自告奋勇地承担起妮妮妈妈外出时，照看妮妮的任务。
　　卡卡很喜欢妮妮。妮妮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卡卡把王烨讲给他听的故事记下来，一个一个地重新讲给妮妮听。卡卡讲的时候，一再关照妮妮，不要说话，只要静静地听就好了。有时妮妮要喝水，王烨刚要去拿杯子，卡卡已经抢在她先头了。卡卡学着王烨的样子，先用手背在杯子外壁上试了试水烫不烫，然后拿了根长吸管放进杯子里，让妮妮用吸管吸杯子里的水，这样不用起身就能喝到水了。
　　妮妮妈妈跟王烨熟了之后，就把妮妮生病的始末一五一十告诉了她。生病前，妮妮能跑会跳，活蹦乱跳的，很讨人喜欢。她爸爸把妮妮当作心肝宝贝，怎么疼也疼不够。三岁时妮妮病发了，诊断出先天性心脏病。妮妮爸爸当时就疯了，天天在外面喝酒，越来越少回家。然后妮妮病情就一步步恶化，医生一个个都摇着头，说没希望了。妮妮妈妈怎么也不肯死心，抱着妮妮跑遍了全国所有知名的医院，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妮妮先是不能跑了，然后就越走越慢，现在变成只能蹒跚地走几步。家里所有的钱和积蓄都用完了，卖了两套房子，刚刚又找人借了三十万。
　　妮妮的爸爸受不了了，崩溃了。妮妮爸爸撒手不管，独自一人走了，说是要跟妮妮妈妈离婚，再也不管她们母女俩的死活。妮妮妈妈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每天从睡梦中痛醒过来，而不管不顾。妮妮妈妈说，妮妮经常在半夜时心脏病发作，没有呼吸，就得赶快送医院抢救。所以妮妮妈妈每个晚上都不敢睡觉，只能眼睁睁地守着女儿。实在扛不下去了，妮妮外婆也看不下去，就过来帮她。
　　妮妮妈妈说得声泪俱下。妮妮妈妈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无用功，眼睁睁地看着妮妮一天比一天更衰弱下去，一天比一天更没有希望。妮妮妈妈的心早就碎了、烂了、空了、死了、埋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妮妮妈妈一天也支撑不下去了。
　　看着这个比自己更不幸的女人，王烨心里也一阵一阵地痛楚。王烨恨自己没法帮助妮妮妈妈减轻她内心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她只能紧紧地抱着妮妮妈妈，陪着她一起哭。
　　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以前出生时跟卡卡一起抢保温箱的双胞胎，也住到这个病房来了。卡卡的病房有三张床，双胞胎就挤在卡卡左边的一张病床上。双胞胎的父母从来没露过面，一直都是奶奶在照顾。说是奶奶，却很年轻，又打扮得挺时髦的，看着就像四十几岁的中年妇人。奶奶说她五十多岁了，是双胞胎的奶奶，王烨刚开始一点也看不出来，还以为她就是双胞胎的妈妈。
　　双胞胎奶奶很健谈，也不忌讳什么，一见到人，就滔滔不绝地跟他谈她的孙子。
　　奶奶说，她小儿子，十七岁上，恋爱了，跟个女孩子同居。瞒着家里，家里一点也不知情。到怀孕了，女孩子吓坏了，想打胎。到处找人求方子，吃了好多药，也打不下来。又不敢去医院做人流。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怕人知道，一直用皮带死命地勒着。到六个月，皮带怎么也勒不住了，家里这才知道一点风声。女孩还是坚决要打胎。两个自己都还是孩子，不懂得怎么做父母，也害怕突然间一下子变成了父母。光是父母这两个字就让他们吓得手足无措。
　　可奶奶从B超中，知道怀的是男孩。舍不得打掉男胎，家里又有钱。奶奶死活要生下孩子，奶奶拍着胸脯说，生下来，全由她一手带大，嫩爹嫩娘可以什么都不用管，反正她有的是力气，怎么用也用不完。
　　说到这，奶奶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叹了一口气：谁会想到这么倒霉呢，到一周半时，双胞胎两个同时被诊断出智力发育障碍。这下可有受不完的罪，吃不尽的苦啰。
　　王烨很同情双胞胎奶奶，其他的话，也不好多说什么。王烨暗暗叹息：这小小的病房，就是人间百态的浓缩版哪；或者说，是人间悲痛苦难的展览馆。这里千奇百怪，无所不有；这里千疮百孔，无一不纳。这里是所有矛盾斗争的交锋处，这里是所有痛苦悲伤的交集点、汇聚处。这里是人类本性和劣根性的手术台，人类隐藏最深最虚伪的冷漠自私、贪婪怯懦在病这一手术刀的解剖下，暴露无疑，一览无余。
　　尽管觉得这样很不厚道，王烨还是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上天还是很宠爱卡卡的。上天对她也很垂青，给了她一个正常活泼的孩子。这就已经足够，她已经不应该再祈求上天再给她任何别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