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襁褓

　　已经走了三个保姆。王烨三个月产假满了之后，要上班。没人带孩子，急着托人到处找保姆。接连来了三个保姆，来了之后，看到卡卡那么小，害怕，加钱，加周末双休，都没用，都摇摇头走了。
　　最后，唐开元农村的一个表妹，十八岁，小唐开元十岁，答应帮表哥的忙，来带卡卡。王烨如释重负。
　　表妹个不高，却很结实。长相普普通通，嘴唇厚厚的，话不多。似乎厚厚的嘴唇就像是厚厚的门，话都被关在后面了。只给人很淳朴很踏实的感觉。她的笑就像是天上的流星一样，很少见，一闪而过，但很璀璨，亮晶晶的。从来也没听她抱怨什么。
　　城里这个年龄的孩子，还在家里撒娇作痴的。可表妹在农村的家里，八岁起就开始带弟弟妹妹了，还要上山砍柴，要放牛放羊，养鸡喂猪。
　　表妹很勤快，看到什么就动手去做，很少看到她闲着的。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家务活忙完了，就抱卡卡去玩。表妹对卡卡很上心，成天逗得卡卡咯咯笑。
　　王烨在国安局上班。单位在市郊，建在一个小山头上。虽然偏僻，却占山为王，差不多整个小山包都是他们的了。上班的办公室在山的最里头。靠山的外头是生活区，成排成排的宿舍楼依着山势而建。大多数人都在里边工作，在里边生活。工作区和生活区有岗哨拦着隔开，最外面的大门也有卫兵站岗。大门的伸缩门一般都是关着的，只有有通行证的车辆才准许放行。住在里的工作人员和家属要凭出入证才可以进出。无关的闲杂人员一律不许入内。孩子呆在里面，满院子的乱跑，却是十分安全的。
　　因为偏远，门禁又严。要进趟市区很不方便，就像农民进城似的。但是另一方面，由于隔绝外人，场地又足够宽敞，它给住在里面的孩子们开辟了一个安全又安静，可以随意奔跑撒野的自由成长空间。这是其他任何城里的孩子都无法享受到的。
　　王烨他们住在最靠山里边的一栋宿舍楼里。从他们的住处到大门口足足有四公里，要爬两个又长又陡的山坡。可是也有补偿，除非必不得已的外出采购，孩子们在里面的活动天地十分宽广。每栋宿舍楼前都有一个蓝球场，一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有滑滑梯、荡秋千、旋转椅，还有一个专门供孩子玩沙的沙坑。本来还有一个小小的游泳池，废弃了的。孩子们就爬到里边挖地雷。在山的中间，还开辟了一大块地，建了一个大大的足球场，边上围着四个蓝球场。沿着足球场一圈是椭圆形的阶梯式观众席。除非有比赛，这些足球场蓝球场是所有孩子的乐园。除了吃饭睡觉，人人都带了孩子在这里嬉戏玩耍。
　　王烨他们住的宿舍楼是老式建筑。一栋楼房，只有一个公用的楼梯，一层五六户人家，再由一个公共的走廊连通。这个走廊最大的好处是：一层楼五六家的孩子，都可以在这个走廊上汇合；孩子可以由这个走廊而随意地走家串户。甚至一整栋楼的孩子都是可以到处串门的。因为住的都是本单位的人，只要家里有孩子的，家里的门从来都是不锁的。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王烨说，他们大院里边的孩子，就像是在山里野生野长，放养的牲畜。从小就是在一堆的孩子中生活成长起来的。相比于城里的孩子，他们的精神更健朗一些，他们的筋骨更强壮一些，他们也更毛毛糙糙，更大大咧咧一些。
　　卡卡什么都比别人慢几拍。三个月大不会抬头，脖子软绵绵的像糍巴一样。王烨在心里宽慰自己：没什么，他早两个多月出生，卡卡三个多月也就相当于正常婴儿的一个月大小。到医院打了一针，五个月时，卡卡勉勉强强抬起了头。
　　一周五了，卡卡还不会走路。牵着手可以歪歪扭扭的跟着走，可就是不能放开手，放了手一步也走不了。唐开元急得什么似的，到处找人求方问诊。老家有人说了个偏方，说是吃了猪脚饭，腿脚有力气，就会走路了。唐开元得了宝似的，连着炖了几次的猪脚饭给卡卡吃。不知是猪脚饭神奇，还是唐开元的诚心感天动地，还是卡卡走路的时间到了；反正，猪脚饭吃完后，卡卡真的会走路了。
　　两周五了，卡卡还不会说话。无意识的“爸”“妈”，卡卡时不时的会蹦出几个。可还从来没有连着的有意识的叫“爸爸”“妈妈”。王烨一直揪着心，一直担心自己生了个哑巴。有一天，隔壁宝宝家的保姆兴高彩烈地告诉王烨，“我听到你们家卡卡说话了。今天五六个孩子在那边爬台阶，你们家卡卡对我们宝宝说，‘姐姐，我要吃梨。’我听得一清二楚。”打那后，卡卡的话像溪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
　　卡卡一直胃口很好。王烨打趣说，这孩子饿着出生的。因为提早出生，卡卡的胃还没有发育好，胃是平的。不像正常孩子，胃是斜立的。喂完奶粉，刚刚还是好好的，一不留神，就“哇”的一声，把才刚喝下去的奶粉全吐了出来。吐了王烨一身，吐了一地板。给卡卡擦净了脸，喂了清水，换了衣服，抹了地板。卡卡没事人一样，挥舞着双手，又吵闹着，饿了，要吃。
　　重新泡了奶粉喂。王烨想，那就少喂点，省得又吐。可小家伙抱着奶瓶那个贪婪劲，奶瓶里的吸管一个泡一个泡往外冒，奶瓶一格一格地往下浅。王烨又心疼，又着急，又担心，又不忍心把奶瓶往外拨。一会喝完了，王烨想，刚刚吐完，少喝点，应该够了吧。可小家伙没有喝饱，一脸的不满足，不甘不愿的神情。性子又急躁，手脚乱抓，“哇哇”地叫唤起来。王烨无奈，叫表妹又泡了十几毫升。不够，再来十几毫升。到第四小瓶时，小家伙总算心满意足，不吭气了。
　　王烨小心地把卡卡竖着抱起来，轻轻地拍着后背，让他把饱嗝打出来。卡卡吃饱了就想睡。王烨想方设法让卡卡多玩会，怕卡卡马上睡着又容易溢奶。有时卡卡睡着，王烨也竖着抱在手抱一两个时间，觉得卡卡消化了，再放心地放到床上。
　　即使用尽努力，想尽方法，也无法遏制卡卡的呕吐。卡卡什么都吐，饭菜，肉泥，水果，奶，水。简直是毫无征兆毫无预警，上一秒钟还让你觉得太平无事，庆幸可以逃过一劫；下一秒就像黄河泄洪一样哗哗而下，回天无力。令人心灰气丧。很多人可能担心这样的呕吐会影响到食欲。可奇怪的是，卡卡天天都吐，多则四五次，少则两三次。可吐归吐，吃照吃。卡卡照样胃口奇好，什么都吃。日子久了，王烨他们也就习惯了，不以为怪了。
　　一次，一个亲戚过来。偶然看到卡卡呕吐，亲戚马上捂着鼻子跑到阳台去。王烨收拾完了后，又泡了瓶奶喂卡卡。亲戚看王烨平静而坦然，觉得奇怪，不禁好奇地问，“你们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我看到这样，我这一整天都吃不下饭了。不仅仅是看，光是想到这情景，我这几天都吃不下任何东西了。”王烨不以为然地笑了，“自己的孩子啊。”王烨想反问，那你自己的孩子，大小便，有时也会弄到自己手上，那你也吃不下饭了吗。王烨想了想，忍住了，没有说。
　　几乎每天都这样。差不多到上幼儿园，卡卡的呕吐才有所好转，慢慢减少。王烨后来想起这事，打心眼里感激表妹，真的是挺难为表妹的。卡卡天天这么吐，吐出来的东西又酸又臭。随便换个人，真的是一天也干不下去的。做父母的，那又另当别论。
　　王烨当时的工资才一千出头。付表妹的工资五百块，还要买卡卡的奶粉，还有家里各种开销。日子挺拮拘的。王烨平时舍不得给卡卡用纸尿裤，太贵了。只有带卡卡出门去玩或看病时，才用纸尿裤。王烨去药店买成斤成捆的纱布，剪开来，纱布四周用针缝上，就是自制的尿片了。卡卡小时，就剪成小片的。等卡卡长大，尿片太小了，就把两片、三片小尿片缝在一起，就是一块大尿片，又可以继续使用了。这种自制的尿片，只是商店里现成的尿片的三分之一的价钱。孩子嘛，贵就贵养，贱就贱养。不管你怎么养，他总是会长大的。
　　王烨倒是从来没愁过卡卡吃饭的问题。到该加辅食的时候，只要加上就好了，卡卡从来没有不吃的。三个月加蛋黄，四五个月加果泥，六七个月加蔬菜，八九个月加鱼肉。那时，唐开元可以在江边买到江里野生的白鲫鱼，就天天拎了一头回来。鱼鳞可以补钙，舍不得扔，用纱布包了，放锅里跟鱼一起煮。单单只放点盐，等汤汁变白，就可以起锅了。鱼肋骨上的肉没什么刺，剔出来，挑了刺，卡卡差不多天天都能吃下一头白鲫鱼。
　　不知是不是保温箱里灯光照射的影响，卡卡出院回到家后，睡觉就黑白颠倒。夜里可精神了，凌晨三四点还不肯睡觉。唐开元上一天的班，王烨忙了一整天，骨头都松垮了，一沾到床铺就想睡。王烨把卡卡放在摇篮里，手摇着摇着，不知不觉自己就睡着了。到早上八点，卡卡开始睡觉了，睡得可香了，你怎么叫都叫不醒。
　　王烨使出浑身解数，千方百计逗卡卡玩，吸引卡卡的注意力，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缩短卡卡白天睡觉的时间。费了好大劲，好不容易黑白颠倒调过来了。卡卡又变了个新花样，非要抱着才能睡得着。这可苦坏小两口了。王烨抱得手臂都麻痹了，试图轻轻地把卡卡放到床上。卡卡头刚一沾床，马上就惊醒过来。王烨只得又抱了起来。夫妻俩轮流抱。王烨抱上半夜，唐开元抱下半夜。唐开元起先还强撑着，坐在床上，靠着床后背。后来困得不行，迷糊过去，后脑勺重重地敲在墙壁上。“咚”的一声，把王烨从睡梦中吓醒过来。
　　后来，王烨想了个法子。不困到极点，死活不让卡卡睡。卡卡要睡时，王烨就抱着卡卡一起躺在床上，把卡卡搂在自己怀里。卡卡抗议挣扎时，敌不过越来越浓的睡意，两腿乱踢一阵，也就作罢。婴儿时期的一些行为特点，也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易变，不成型，可塑性强。卡卡只要一次改变过来，后面再也没有抱着睡了。
　　冬天，怕卡卡睡在摇篮里，踢被子，易着凉。王烨把卡卡放在自己和唐开元中间，用两个人的体温捂着。王烨早年有件棉布的棉袄，棉花絮里的，很暖和。王烨把袖子剪短，腰身改小，加上两排暗扣，可松可紧。给卡卡穿上，两手从袖子伸出，就成了卡卡天然的睡袋了。
　　卡卡睡相超级不老实。卡卡穿着睡袋，王烨再用一床大棉被盖在三个人身上。可能是卡卡嫌热，王烨怎么也想不明白卡卡是如何做到的，卡卡半夜总能钻出被窝，滚到床角去，缩到王烨或唐开元的脚底下。卡卡有好几次掉到地上。有一回连人带枕头一起掉下去的。王烨醒来，发现卡卡趴在枕头上躺在地上睡得可香了。王烨又心疼，又好笑。
　　王烨听说一个同事的孩子，也是从床上摔下来，摔到神经了。后来一直治不好，孩子走路一瘸一瘸的。王烨吓坏了。王烨的妈妈安慰她，老天有眼的，床神娘娘会保佑孩子的，不会有问题的。王烨还是惊魂未定。
　　王烨和唐开元一合计，干脆把床拆了。把席梦思直接放地上，这样即使摔下来，也很矮，可以降低风险。席梦思沿着墙角放，靠墙的一边还加了块木板，变成两米乘两米的大床了。王烨很开心，这样，卡卡可以尽情地在床上滚了。临睡前，王烨还是不放心，又在沿着席梦思的地上铺满了泡沫的地垫。卡卡好像存心要取笑王烨似的，卡卡还是时不时地从席梦思上滚到地上。半夜，王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爱怜地笑着把滚落在软绵绵的泡沫地垫上的卡卡抱回床上，这下，王烨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当时，院子里的风气挺淳朴的。孩子穿小穿旧了的衣服，大家都是相互送的。没人嫌弃，也没人觉得别扭，大家都觉得很自然很正常。卡卡一直到上幼儿园，只添些贴身内衣，和过年的新衣。其他的衣服，都是穿其他比他大些的孩子穿小了拿来的。男孩女孩的衣服都穿，小孩子嘛，没人讲究这些。卡卡到六个月大时，前五个月的衣服太小了。王烨都收拾整理出来，用个包装了，送给刚出生的婴儿。大家都非常坦然。碰到比自己孩子大的，还会提前跟他预约他孩子穿旧了淘汰下来的衣服。
　　其他的，诸如婴儿床、小推车、学步车、小摇椅、小木马、小澡盆，也都是用完一个孩子，就传给下一个更小的孩子。有时，一张婴儿床都会睡过十几个孩子。玩具书本之类，这些是属于孩子自己独有的财产，大人是无权干涉的。孩子，总是自私的。高兴了，玩具他可以借给别的小朋友；吵架了，不高兴了，翻脸了，他就一定讨要回来。
　　卡卡会走路以后，就不肯老老实实呆在饭桌上吃饭了。院子里住的多是年轻人，老年人一般都搬出去了。几乎家家都有孩子。什么年龄段的孩子都有。王烨那层楼有四个小孩，跟卡卡差一两岁，或两三岁。吃饭或吃水果点心时，孩子们全都集中在走廊上。只要有一个孩子在走廊上，第二个闻风而动，第三个蠢蠢欲动，第四个倾巢而出。
　　一起吃饭，可以搞竞赛啊，大人最是乐此不疲。宝宝吃了一大口了，卡卡也得来一口；土土已经吃了半个苹果了，豆豆立马回去拿了个梨。吃着吃着就弄混了，他们都急于想分享彼此的美食：卡卡在嚼宝宝的红萝卜，宝宝换喝卡卡的牛奶了；豆豆津津有味地啃着土土的苹果，而土土捧着豆豆的梨怎么也不肯松手。
　　要不就搞串联。一家一家串着吃过去。卡卡家一般是最先开饭的，其他孩子闻到香味就会蹿过来。王烨就重新再拿碗筷勺子，招呼孩子们坐在桌前一起吃。但孩子多半不肯规规矩矩地坐着，就歪着头，拿着勺，舀一口汤，再挖一勺蛋羹，放在嘴里尝了尝。觉得味道不过如此，就放下勺，摇摇头，飞快地就跑走了。要是觉得自家没这道菜，合自己的口味，就俨然主人似的坐上了凳子，装了自己喜欢的就吃。任凭自己妈妈在家里叫破了嗓子也不肯吭声。老房子，隔音效果并不好。一家叫，整层楼都听得到。王烨只得出去应答那孩子妈妈焦急的心情。只要知道孩子的着落，那做妈妈的，焦急的心立即也就放下了。
　　孩子除了吃，就是玩啊。吃在一起，玩就更是形影不离了。玩积木，玩甲壳虫，玩火车，孩子们都是成天价在一起的。孩子们就像是一堆小昆虫似的，一会一窝蜂跑卡卡家，一会又扎堆挤在土土家。不管到了谁家里，孩子们都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而自由。
　　吵架是不可避免的。宝宝发现她的芭比娃娃到了卡卡家，土土在豆豆的积木中发现自己的木偶人，已经断了腿。吵架翻脸就像夏天的雨一样突如其然，迅速而又暴烈。哇哇的哭声快把屋顶给掀翻了。妈妈们气急败坏地把自己的孩子拎回家。过不了五分钟，当妈的，还没教训完呢，宝宝就急不可待地跑去卡卡家，土土迫切地抓着一把糖要送给豆豆吃。
　　天晴的日子，孩子们都在球场上、花园里玩。下雨就不能去球场了，可这也难不倒孩子们。他们的游戏在家里从来也没有中断过啊。何况走廊也可以派作临时的运动场所呢。走廊不是很宽，长度却是足够的。足够两个孩子来回赛跑比赛。滑板车，小自行车，一个人骑也是绰绰有余的。大家轮着来，一个一个骑，一人数数计时。骑得快的可以奖励糖。大人只要在楼梯口站着,防止他们滑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