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老水牛大黄牛小水牛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7-11 10:16:37 字数:3480
由于父亲常常出去替人家去打忙工,农活跟不上,所以田里的活总和人家差一个节气。人家进水了,我家还才起畈;人家插秧了我家才耙田;人家耘田了,我家才插秧,节节跟不上趟。而且田没耙平,牛已经累倒了。那头当年强横霸道能拖着耙和我撩田撩畈纵横驰骋的大水牛,因为两户人家天天轮流耕地耙田,光叫干活有没好好割草给它草,也没有放它让它到地边河畔去吃草,没有给它一点休息时间。连日地如下着它耕田耙田,又累又饿,终于有一天累得它爬不起来。
可是让它歇着,田里的农活怎么办?所以只让它稍为休息一下,在田边让它啃几口草根,又赶着打着它去耙田。这样几次强打强做过,终于有一天,把它累和饿的趟在烂田里怎么也爬不起来,像瘫倒在那里了似的。
后来阿利家看它爬不起来,阿利用鞭子狠狠地抽它,用脚狠狠地踢它,它也不起来;你打一下它抖一抖,你再踢它一下,它也再抖一抖,就是不起来。实在是它真正起不来了,你打死它也没有用了——这样这老水牛就一点也没法使它出力了。它是真正累倒了。但是人类是多么的残酷,把它做倒了累死了;还不罢休,还要杀了它剥它的皮、吃它的肉。
为了想从老水牛身上掏点老本回来,好再买头新牛,怕它真的死了卖死牛肉不值钱,两家人家决定,没等老水牛自已死掉,就残忍地把它活活杀掉。
当父亲和阿利两家人家决定请人杀死它时,尽管以前把我拖倒耙下,吃过它的苦头,我那天还是抚摸着它的头和背脊,把脸伏在它的背上难过得哭了。因为在我家干活时,我天天割草来喂它,早上把它牵出晚上把它牵进,下雨天不用干活了我就牵它到坟滩上或河塘边吃草。它很老实的,看见我总会伸着带着两根像扁担似的巨角头呼呼地喷着气,表示对我的友好,我和它已经建立了深深的感情。虽然有一次我打了它一下,它发起脾气来夹田夹畈的拖着我狠跑,使我受了伤,但我知道这是我打它的缘故,不尊重它的缘故。但那次以后它也对我很驯服了。说实在的,它在我家时,是尽量给它吃得饱一些的,也从来没有狠狠的打过它。可是阿利家和其他家拉去干活的人家,那就只管要它干活,没有好好给它吃草和休息了。因为到他们家,他们根本没人割草,田里活又多。
杀它时是请专门屠牛的人来杀的,当活活的一头大水牛,拉它来到祠堂的院子里——恐怕它跑走,但是它根本不会跑,它依然老老实实地在祠堂的园子里低着头啃草。但杀牛的人突然走上去,在它喉咙边深深地捅它一刀;还拉着它绕圈子走路,一会它血流干就倒下了。屠牛的人和他的助手很熟练地剥了它的皮,割下它的腿。我看见那大水牛摊在地上血淋淋的皮和还会跳动的肉伤心地哭了,像杀了我一个亲人似的那样难过。
把牛肉挑到集市上去卖。老水牛杀了连肉带皮只卖了三分之一的活牛钱。那时候,我家粮食紧缺,结果两家人把卖牛的钱分开,都籴了粮食吃,把碎牛肉当了下饭吃。我吃着那用水牛换来的米饭和它的肉,想着我当年拉着它吃草的情景和它一起干活的情景,鼻子发酸,眼泪直淌,再也吃不下去。
牛没了,可是麦田、菜籽田等春花田还没有耕完耙完,插下秧苗的田又要车水,这牛还是十分需要的。再去白手拉别人家的牛是不可能有了。结果只得托人到四明山去租一头。但是要一千六百斤谷子一年。当时每亩田早晚稻收上来一亩田也只能收300多斤谷子,那就是说得要五亩田收上来的粮食都要给租牛的人家。可是要等着干活,没办法,再贵也只得去租。
我们通过中介人,从一百多里外的四明山后隆村租来一头大黄牛。为了减轻负担,这次是三家人家合租的,因为还有一家人家也缺牛耕田,所以又增加了一家。因此牛要出力的田亩负担得更多,牛做得更辛苦,才做了十几天,又把那头大黄牛累倒在田里爬不起来。这可不是自已的牛,做倒了可得要赔人家的。我的父亲吓得赶快带着我把那头大黄牛赶到四明山去还给人家。当赶了一百多里路来到四明山的毛夹岙时,本来做得很累的大黄牛走到半山腰里累得爬不上去了,我和阿爸俩只得一个拉一个在后面赶,我和爸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到深夜才把它赶到四明山后隆的租牛的村庄。否则让那头老黄牛倒在半山腰里出了事,那可又要赔人家一头牛了。
现在,我们总算把那头黄牛赶到牛主人家里,我们对牛主人说,这头大黄牛可能不识平原的水性,也吃不惯我们那里的田塍草,因而瘦了干不动活了,我们及时送回来,牛主人倒也没有说什么。他仔细地看了一下牛的身体,拍打拍打牛背和牛腰,再看看四脚,也没有发现有明显的伤痕,说要过几天再看看的复原的情况;如果它能还过来——恢复健康,也算了,到割早稻时要给一半的——800斤的稻谷。如果还不转来,那你们要赔我整头的牛,我们是靠牛吃饭的。我爸也不会说话,只得由他说了算。因为我们把人家的做得太厉害了,心里过不去。也不好说什么了。
回家路途遥远,当晚还在山村牛主人家宿了一夜。在牛主人家吃了一餐晚饭和早饭。这头黄牛以后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后来在早稻上市时,给了那家人家一千多斤稻谷。
当时又在另一家人家租了一头牛来赶水,才把田种下,并且赶好一夏一秋的稻田里的水。
第一年种田为一头牛就被折腾得精疲力竭焦头烂额。到收割时,单是牛租谷就去了全部收入的一半。这使我深刻的体会到,在当时的年代里,牛是种田人家的宝,牛是种田人家的主要劳力,没了牛,田里的活就做不下去,田就种不好。还体会到,两户人家共用一头牛是用不好的,大家都只顾叫它干活,不好好养护它,再好的牛也要做得累倒。一定要独家饲养一头牛,才会爱惜。
到秋场,听说姚江对岸的费市镇有户人家,有小水牛出卖,我就怂恿父亲一起去看看。我跟父亲在邵家渡乘渡船过了姚江,到了那个村庄一看,看见拴在坟滩上的那头半大的小水牛,前脚高后脚低,全身毛色像银丝般发亮;短短的角,短短的头,像小孩子般满身显着稚气,十分可爱,只是太小了。主人说它才两岁半。父亲说这样小的牛,要叫它赶水也得要等到明年。要耕田起码还要等过两年,这牛买回去一时是派不上用场的,买了它还得再去租牛,不买也罢。
父亲摇摇头想回来。可是我听主人家说,这头小水牛别看现在它小,过两年,像人一样,就会变成一个大小伙子,变成一头出色的大水牛。到那时赶水、耕田、耙田样样农活都会做,它可以帮你耕种三十多亩田了,除了你自家用你还可以租给人家一半,一年可以给你再赚一千多斤谷子呢。我看那像一个稚气的孩子那样可爱的小水牛,又听了牛主人家这样说,因此我就缠着父亲一定把它买下来。父亲本来不想买,因为买来它不会干活派不上用场,买来当作一只羊似的看看它有什么意义呢?但父亲看着我执着地要买,不买我不高兴,终于勉强地用七百斤谷把它买下它,过江隔海地把它牵回家来。当时这谷是晚稻上市时给。
春耕夏耘秋收,经过种种艰难曲折,经过父子两爹一年来的辛勤劳动,田总算种下来了。可是由于田里基肥少,分给我家的那些田,录肥不好,又一半是放不出水的畈心田;又加父亲常外出打忙工和耕牛跟不上趟,又没施追肥,庄稼种得田荒草没的,早晚稻割上一看,收成比人家差了两三成,每亩差了一百多斤。收上来的稻谷,除了还贷款,还租牛谷和租人家的农具谷,还有那头小水牛谷,所剩还不够解公粮了。幸而人民政府对贫下中农百般照顾,经过农会评议,公粮减去一半。就这样剩下来的一些粮食,除了留一些种籽,只能吃到年底,到明年开春天又没饭吃了。
到了正月里,就揭不开锅了。
总不能守着不能干活的一头小水牛挨饿呀,于是只好把那头我心爱的小水牛卖给一个复员军人换粮食吃。这个复员军人,原是抗日战争时参加革命的老兵,在县人民银行当行长。但是那时候工资也就是一百多个单位,就是十几元一月,他听说土改了,像他这样的人可以分进两份田,也就是有六亩田,还可以分进一套地主的房子。他动心了,决心复员回乡来,他回家乡后,正赶上土地改革,就分给了他最好的六调亩田和一间地主的楼屋。他马上找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寡妇,这人还是我父亲当年我父亲熟悉的做长工出去当三五支队的,当时他已经当了村长,他很同情我家的实际情况,所以他一粒谷子也没少我们,仍以七百斤谷子买了去。后来我们就靠那小水牛卖掉的七百斤谷度荒。一家七个人吃饭,但也只能解决两个月的口粮。
但我后来看到村长拉着原来我们家的那头可爱的小水牛在田边河畔吃草,我总会呆呆地看它半天,心里很难过。我和父亲过江隔海买来的小水牛现在属于人家了。
这头小水牛,后来据我弟弟说,它在生产全作社时做了十多牛,它的力气很大,大家都很喜欢和它一起干活,它为生产队出了不小力。
头一年种田弄得这样结果,这使一家人都很失望。感到像这样种田,还真不如给人家当长工呢。费心劳力,奔来碌去,一家人都苦进在内,依旧弄得没有饭吃,这种田种个什么呢?
这也使我更加不安心搞农业生产了,更觉得在家种田前景暗淡,不是出路,一边种田一边还想有机会离开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