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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回家种田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7-10 10:25:44      字数:4962

  我在塘河小店当学徒的第三年,家乡解放了。我的父亲,这个在旧社会最被人看不起、最苦难的雇农,一时成了农村里最吃得开的阶级的人,成了共产党在农村里的依靠力量。
  我的阿爸是个老实人,不大会说话,斗争性也不强,全靠党的领导,靠农会集体的力量,在减租减息中也加到了工资。从那以后做长工有农会替他们与用工人家和雇工双方一起开会协议,不用再自已去找活干了。家里生活好过得多了,地主老板们也不敢随便欺压长工们了。
  有些有点文化的青年农民,还参加了工作,当了粮站、供销社、区乡政府的干部。我也想跳出这死气沉沉的、已不景气的小店,也想参加工作。可是我太小了,当时才十五岁,去做工作还不够大,因此只得仍待在小店里。可是和老板的关系是越来越合不来了,待在店里已没啥趣味。老板觉得如今自已的处境不好。他在旧社会当过保长,且有一些田出租,弄得不好,有可能被划为工商地主,所以不得不把摊子收得越小越好。可是共产党来了,如今又不能任意辞掉学徒,只得让我尴尬地待着。
  为不显眼,老板已把小店迁到村中自已的住房里,小店已经完全变成个夫妻老婆店了。我自然也跟着店房到他们的住房里,这样就根本不需要一天到晚蹲在店里了。我不在,那个不识字的老板娘也能简单地做一些小生意的,因此没事时,我就到村里和别的小伙伴们去聊天闲逛。
  1950年,已是解放的第二年了,我看到当年撑航的阿三当了粮库的工作人员,我好羡慕。对阿三说:粮库像我这样的人要不要?他从上到下看看我又问我几岁了,我说我十五岁了。他说要十八岁才要的,你得再过几年才能参加工作。
  后来临时让我当了个粮库通讯员。就是在秋收征粮谷时,仓库大忙的时候,人手不够,当个跑腿的角色。鄞西的粮食总仓库就在我们村里的保国寺,在高桥的宁国寺和雷太师庙有两个分库,夜晚须要一个人从两个分库把征购的粮食数字汇总到保国寺的总库来。他们要招个临时的通讯员,在粮库的阿三就叫我去当这个临时通讯员员。每天下午以后我到离家二十里路的中塘河那头的雷太师庙粮库,(宁国寺粮库另有别人)把一天收徵的粮谷数字报到保国寺的总库来,那张单子让我拿回到保国寺的总粮仓库。
  雷太师庙的账目结束,已经晚上六点钟,所以我在那里吃了夜饭,拿到账单天已经刹暗了,因此我只得一个人走夜路回来。我背了一把雨伞一只手电筒,一个人就在夜间的塘河边行走。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常把我的脚趾头踢痛得跳起来。期间要走过几十个村庄,和十几个大坟滩。当我在夜晚七八点钟天已经暗下来的时候,我路过那坟滩时,看着那影影丛丛的许多坟墓和草披棺材,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怕那里会有鬼祟出来,我就大声地唱着歌快步奔过去。
  有一次,我走到一座小桥边,远远看见一个黑黑的人影站在桥头。我大声喝问:“谁谁!谁在哪里?”没有回答。我也不敢用手电照,我吓得大声地唱着歌奔过去,我奔过那黑影一看,原来是一根多年立在那里的灯柱——一根石柱。虽是有惊无险,也吓出了我一身汗。
  但当这个粮食仓库通讯员只当了一个月时间,粮食收购结束,我的工作也结束了。一个月也只赚了十五元钱。我把这几元赚来的这几元钱也交给了母亲。那时候我还住在老板店里。我想待机再找一下其他工作,但是一时再没有机会。
  
  解放后第二年冬天,家乡实行了土地改革,我家里一下子分进了十六亩四分田,当时我在店里还没有算上,要上算他我家分进的土地还要多呢。除了土地,还分进了半头大水牛,(和另一户雇家两家合分一头大水牛。)祖祖辈辈替人家做长工打忙工脚腿肚当米缸的我家,一下子分进了那么多田,又分了半头牛,父亲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但自已种田,再加要养牛管水,劳力也不够了,父亲决定叫我回去一道种田。可我这两三年来,已过惯了吃得好、穿得干净,又燥脚燥手干活轻松的小店学徒生活,我一时竟不想回去。我对父亲说农忙时我来帮一下,农闲时要再回小店。但是父亲对我说:“我一人那么多田,实在管不过来,你弟妹又小,你又是长子,你不来帮我谁来帮我呢?”我想着父亲一个人种这么多田实在是困难。再说现在店里老板冷冷淡淡的,再待下去实在也没啥意思了,一时里又没别的更好的出路;于是我终于从塘河沿小店出来,回到自已家里来,帮助父亲种田。
  我回到了家里,父亲是非常高兴,当天下午就带我到田头去看村里分给我家的各处田块。
  天气还是春寒料峭,我穿着已经穿了两年的旧棉袍,因为妈妈一时没有有能力也没有工夫给我做短棉袄。我就用根绳子扎起长袍跟着父亲去田畈。父亲兴致勃勃地撩东畈走西畈,带我一起到分给我家的田里去看。他到一块田畈就高兴告诉我:这一档是十亩零四分,这一块是二亩六分,这一块是一亩四分;还仔细地踏看了每一块田里原来田主种的春花:草籽、麦子、油菜。阿爸兴奋地告许我,这些春花也随土地分给我们家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来收割这些春花了,到时候我家也有自己收割上来的麦子、油菜籽子了,我家就可用自己收上来的菜籽油煎麦饼吃了。
  然后又带我去看关在破墙门后门廊里的那头大水牛。那是从地主家里牵来的一头已经有十五六岁的老水牛。是一头硕大的像一头大白象似的高大的水牛。父亲说:“那天农会公布把这头大水牛分给我家和阿利时,我走到地主家牛拦去拉这头大水牛时,一时真不敢相信,这么大的一头大水牛就算是我们的了。我从六岁起给人家看牛,给人家看过几十头牛,干活用过数不清的牛,都是老板家的,没有一头是我家自己的。如今也有了自已的牛。想想都不敢相信,没拿出过一分钱,可以把人家这样一头大水牛牵得来。要在过去这怎么可能呢?这全托毛主席共产党的福呀!这么多的田,还有这许多春花,统统都给了我们啦,真像做梦似的。以前你去地主田里偷割一篮草子叫他们看见都要把你当贼办,把你篮子都踏烂呢。”
  我听了父亲的话,也十分感慨,这些情况从小待在这个雇农家庭里是和爸爸一样体会得很深刻的。因此我心里也很高兴,但愿像父亲想的一样:以后我家也会像老种田人家那样,一年一年地发迹起来,过上丰衣足食的富裕农民的生活,再不用忍饥挨饿了。并且幻想着过几年,自已有单独一头大水牛,把那半头也并过来。到那时再在自已屋面前的老屋基地上,造它一间用毛竹搭起来的草屋,以当作牛拦和摆放农具之用。我阿叔自己种田就有这么一间草屋。因此这刻上,我决心系起长袍,脱下鞋袜,和父亲一起下辛苦把这十六亩田种好。
  
  但是自己种田也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看看人家种田很惬意,实际上那是人家多年打下基础的。自己虽有了土地,但是光有土地还不能种好田;特别是在土改时白手起家贫雇农们,刚自己种田,困难多极了。一开始我们就体会到,种田种田光有了土地和半头牛这么一些生产资料,是远远不够的;还得要许多配套的农具,比如要水稻田里灌水的水车和牛车盘,犁、耙、锄头、铁耙、箩、簟,割稻的稻桶直至肥料桶,(也就是粪桶)、料勺等等工具;还有天下雨时出田头穿的蓑衣笠帽,一样都得少不了。没有蓑衣天下雨时,你就无法在田头干活,只好蹲在家里。而春天里差不多一半天气是下雨的,如果说一下雨你就躲在家里不出去了,那你家田里的农活就要掉下一个季节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怎么耕田?怎么耙田?怎么施肥?怎么给稻田灌水?怎么收割?
  除了这些必备的农具外,还要有购买种子、化肥、农药等许多流动资金;最重要的,还要有上半年全家人吃饭的粮食。这些都是属于当年农业生产的必为可少的投资。
  过去我父亲吃人家的,给人家当长工,家里还可以拿来三百斤谷。如今父亲自已要在田里劳动了,不能出去打工了,不但没了这三百斤粮食的工钿,父亲也要吃自己的饭了,可是一下子刚种田,现在那来的粮食呢?
  尽管当时政府和农会已考虑到我们贫雇农的困难,给了我们一些贷款,可是缺口实在太大了,而像我家那样的困难的贫雇农很多,差不多占村里农户三分之一。政府给我们的贷款有限,杯水车薪,怎么也应付不过来。
  我跟着父亲一会儿跑到邻村去借老种田人家的旧农具,一会儿跑到四明山畔的横街市去买车骨车板和毛竹锄头把,然后又雇木匠来修理,一会儿又去跑种子谷。奔来碌去,忙了一春头,总算免强可以耕种了。
  但是没有饭吃怎么劳动种田呢?于是正当自已需要耕耙的时候,父亲为了赚点现钱来给家里糊口,不得不放下自己田里的活计,去给富裕中农家打忙工。这样家里才免强有点点粮食,渡渡饥荒。而家里的农活就只好扔给我一个人了。弟弟太小,有的还在学校读书,母亲只够在家里煮饭等忙碌做家务。
  自然那只够吃点粥罗,老是吃粥也吃怕了,后来我实在也饿不过了,我也像父亲那样到一户中农家去锄田。
  那是一户我家分进的田头对面的富裕中农人家,他的儿子在上中学,家里平常只有他自己一个劳力,一时起畈后锄田忙不过来,要雇个忙工。我问他要不要像我这样的小忙工,给一口饭吃就行,工钱也不要。那富裕中农人家竟要,说那你就来试试看吧。第二天我瞒着母亲到那富裕中农人家去锄田。
  其实刚起畈的田是好锄的,只要把犁起来的长条泥土锄锄碎就行了,所以这个活我看也看得多了。到了那主人家的田里,我一刻也不休息地给他们努力地锄着那已经耕起来像一条大蛇一样的泥块,一天能锄好一亩田。看我活干得还不错,到吃中饭时,那家人家果然搬出来鱼肉等到好几碗菜,最重要的是饭是香喷呀喷的是大米干饭。这些天我饿坏了,在家里每天吃粥喝汤的,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吃过这么干燥的一粒粒的大米干饭了。我整整地吃了三大碗。
  这样做了三天,看看农时越来越近,自家的田总也不能让它荒着呀。没有办法还得回家来帮父亲锄自家的田。但是父亲还是三天两头的要出去赚工钱,不然全家一点吃的都没有呢。
  父亲一走,田里只剩下我一个半劳力,可愁坏了我。我小时候也只给人家放过牛,没有像模像样地学过耕田耙田,叫我一个人驾使那头大水牛干活,真感到又困难又吃力。有几次弄得我几乎想哭。
  一次,父亲又出去打忙工了,我只得自己学耙田。我把破长袍用条绳子扎起来,(当时冬天和春天就穿着还是小店里给我做的小长袍,想换一件都没有,不像现在衣柜里新新旧旧有五六件棉衣)把裤管卷到大腿上,就扛了长长的大耙赶着大水牛到自己田里去耙田。看人家耙田站在耙挺上,拿条竹梢子赶着牛,唱着山歌,挺惬意的,自已一试,却感到非常吃力。耙调头时,人要跳下来,得把耙挺挈向相反方向。那有着几十把像刀一样的耙刀的耙挺,有六七十斤重,挈起来就非常吃力;而且一边挈,一边还要赶着牛也要跟着调头。大水牛不听使唤不配合,耙挺就挈不转来。那头大水牛力气又很大,极不驯服,见使唤它的人是个半大孩子,更不听我的话,常常走到田横头。我跳下耙挺时它就在水田里乱踱,好容易等牛调过来把耙挈过来跳上耙挺上去,它又慢吞吞地踱起方步来。你若打它一鞭,它就跳起来在田里乱窜。
  一次,大水牛走得太慢,我用竹梢子轻轻地在它屁股后面打它一下,大水牛就疯跑起来,我在耙上站不住就被摔倒在烂田里。这一下大水牛就拖着耙和倒在耙框中的我哗哗地猛跑,我拼命地“缓,缓”地呼喝着叫它停,它却只管“哗啦哗啦”地潦地潦畈地乱跑,后来干脆前后脚跳起来跳着跑。我的身子一晃,一条大腿落在耙下,那耙下可有二十几把割泥巴的耙刀,我的身体倒在耙挺上,一只脚不小心就落在耙舱中,一条大腿就被压在耙下。虽然耙刀没有像菜刀那么锋利,但加上重压在赤裸的腿上,也是非常痛的,弄得不好腿骨也可会给它压断,把皮肉割破。可那大水牛拖着耙和我,越过水田越过田塍发疯也似地猛跑,以此来报复他的小主人。
  当我吓得大喊大哭时,才震醒了在邻田干活的农民,把那发凶的大水牛捉住,才救下了我。可是我已混身滚成个泥人,那条被压在耙下的大腿,已经被割成好几条伤痕,所幸腿骨头没有被压断。到夜里,我发起烧说起胡话来。
  晚上父亲打忙工回来,见此情形心里很难受。阿妈埋怨父亲:“我说他不像种田的人,你甭叫他回来,甭叫他回来,你一定要叫他回来,你看,害得他差点把小命都丢掉了。”父亲听了也感到后怕,可他苦恼地说:“有啥法子呢,这么多田没有一个帮手,叫我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那你自己走掉,田里的活扔给他一个人咋行?”
  “我愿意出去的嘛?家里六七个人,没有一点吃的,我熬得过,你们熬得过吗?”
  母亲摇摇头叹口气说:“唉,我含辛茹苦给他读了四年书也白读了,有学生意的地方还是让他学生意去吧,种田太苦了。你自己苦了一生,如今又叫他苦!”
  第二天,父亲就没有出打忙工,他自己来耙田。
  但是家里常揭不开锅了,父亲还是没法子天天在自己田里做活,看有人家要忙工,父亲又出去打忙工了。自己田里的活,仍只好让我来侍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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