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5节

　　阳建新刚一出门，财务部主任余则先便进来了。
　　社长好！余则先向韦从问好，微笑着。
　　好好，我的财务大臣来了，我正要找你呢。
　　是嘛，那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嘛。
　　看来是这样。韦从说，请坐！他朝余则先做了个手势。余则先在韦从对面坐下来。
　　有什么想法？韦从问，擦拭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已经受到喉癌的影响，红肿着，时刻流眼泪。余则先看了，也感到自己的眼睛不舒服，就不看他，只管自己讲：今年是您到任后的第一次竞聘，我想我这个财务部主任的位置是不是也该让一让了？余则先试探性地问。
　　怎么说话呢？我在党委会上讲过，财务部主任是不会拿来竞聘的，非你余主任莫属，你就放心吧，我的财务大臣！
　　余则先立刻站起来，朝韦从深深鞠了一躬：感谢社长的信任与厚爱，我将跟随您左右，唯您马首是瞻！
　　好好好，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这一点我必须明白的告诉你，你也必须清楚我的意思。余则先频频点头。
　　我说过，韦从接着说，报业集团有两个人是我最为倚重，也最为依赖的，一个是吴总，他是办报的高手；一个就是你余主任——现在是主任，很快就是余总，你是我的财富把门人，在某种意义上说，你比吴果安更值得我倚重，你要知道我的心思。
　　我知道，社长尽管放心，您的想法就是我余则先的想法，您的规矩套路就是政策法度。您说左，我决不向右！
　　真是这样吗？韦从审视着他。
　　这一点请您绝对放心，我可以给您起誓！余则先马上站起来，右手举起，将食指和中指举过头顶，发誓说：我余则先在此向韦从社长发誓，如有违背韦从社长旨意者，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韦从马上摆摆手，并且从沙发上站起来，向余则先走过来说：好了好了，看你搞得这么认真，太严重了吧。我信得过你，绝对信得过。坐坐坐！重又把余则先按在沙发上。
　　今年的形势比较严峻，韦从说，不是别的，整个全国报业形势都不看好。就三阳市来说，江南早报对我们的压力很大，他们又有省里撑腰……要想一些法子，我对你的要求是，一要充分用足有关政策，希望得到市委、市政府的支持。要通过政府对市财政发话，让中央对传媒优先的政策赶快落实，不要停留在文件上。二是要充分发挥党报的优势，让各区县动起来，你和吴总紧密配合，他抓稿子，你抓票子。你们俩配合得好了，我的心也就放下来一半了。至于市场大势那是我们的力量无法左右的。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余则先说，得到社长的信任，我感到很荣幸。我的想法是，第一，根据目前的形势，可在集团开展一次增收节支活动。您知道，自整体搬迁、成立报业集团以来，集团各项开支尤其是维持日常运转的支出急剧增加，成本大幅增长，形势不容乐观。为了增强全体员工的危机意识、忧患意识，树立成本观念、效益观念，化解报业集团竞争的风险，集团党委可以出台一个决定，从现在起至年底，在集团上下开展一次增收节支活动。
　　韦从说，这个很好。还有呢？
　　第二，所有子报子刊要走“独立核算、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自我发展”的路，不能再由集团大包大揽了。这样下去，集团的包袱就像落雨背稻草——越背越重。尤其是时代快报，已经亏损了三千多万，现在形势依然不妙，要不要继续办下去？这也需要党委研究决定。
　　嗯，你说得很对。韦从点了点头。
　　第三，我们要充分用足中央扶持文化传媒的有关政策，中办[2001]13号文件和中办、国办[2001]17号文件，都讲到要扶持文化传媒，尤其是党报党刊，财政要给予特别优惠的政策。市政府三政发[2001]33号文件更是具体提到要支持三阳晚报和党网。上次市委常委会不是说要落实这些优惠政策吗？可一直没落实啊。
　　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我也同文部长说了，集团今年形势严峻，运作非常困难，已经揭不开锅了。请求文部长在市委常委会上多为说话，赶紧落实政策拨款。你和财政局长关系怎样？
　　在一起吃过几次饭，认识，不是很铁。余则先说。
　　不要紧，你赶紧与他联系，请他来报社吃一顿饭，给他打一个红包，要大一点。
　　文部长的话他敢不听？也要请他吃饭？我们跟他是平级的，他应该服从市委常委会议的决议啊。余则先似乎不情愿。
　　不是这个意思，财政局长是我们今后要长期依赖的关系。有了这个关系，许多事情就好办多了。县官不如现管嘛，你只按我的意思赶紧办就是。
　　好好，我听您的，那我今天就跟他联系。
　　好。
　　余则先说完，准备起身走。韦从又喊住他，手指在空中摇晃着，好一阵才说出话来：有些话你要注意分寸，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该说几分说几分，要有个度。这个度要靠你自己把握。现在社会大势是这样，有些事情只做不说，有些事情则相反——只说不做。你不是不清楚，市场经济就是搞钱的经济，钱对于我们集团来说太重要了；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对你我来说，同样太重要了。所以，你要为我管好钱，用好钱，急需的时候，还得为我开绿灯。
　　请社长放心，我刚才讲了，您的旨意就是我的意思，您要怎么着，只要使一个眼色，我便会知道。我懂得我这个位置的重要性。话不能随便说，有些是只做不说，有些又是只说不能做的。有些话只能说几分，不可全盘托出。有些话却要说足，才有分量。
　　对，你理解得很好。韦从在余则先肩膀上拍了拍，满意地笑了。于是，余则先出了办公室。
　　
　　竞聘演讲时，刘怀明提出“以思想性新闻立报”的主张。他说，我们不仅要报道当下发生了什么，更要报道为什么会发生“什么”。然后又从人类健康与持续发展的高度立论，说，没有思想的人类是盲目的人类。而盲目的人类将失去前进的方向。以此为思考对象，讲到报纸要多思考社会问题，多思考人类发展的问题。接着又说，三阳晚报是时政类报纸，我们与江南早报不同，江南早报是市民报，他们主要关注社会新闻，关注那些形而下的东西。这些东西多为一般人群所喜欢，所以他们似乎赢得了很大一部分读者。在这方面，我们可能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超越它。而且更主要的是我们的报纸方向与他们不一样，我们要更多地关注大事，关注时事政治，关注那些形而上的东西。多在法治建设、社会管理、人文关怀等方面找切入点，从现象入手，深入到问题的本质，从而揭示我们目前所面临的许多难题，引导人们去思考，同时给决策者提供一些解决问题的可行的路径。这样，我们的报纸立足点就高了。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我们或可以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新路子，把江南早报甩在后面。
　　他的话得到全场一片热烈的掌声。
　　国四元竞聘工交财贸部主任一职。她提出要跳出三阳看三阳，经济新闻也是如此，只有跳出来，眼光才会看得清看得远。三阳的经济发展很快，但同时也存在许多问题。譬如环境污染、企业与企业之间的明争暗斗、企业内部的挖潜不够，以及产业分布不均等，都是值得探索的问题，经济报道大有可为。要以对比手法写三阳的经济发展态势。
　　伍味子竞聘文体新闻部主任，她提出在挖掘三阳传统文化底蕴特色上做足文章。民族的也就是世界的。要把三阳地方文化报道做出特色来。她同时强调要引导人们正确认识和把握当今的娱乐理念。我们既要娱乐，又不能搞娱乐至上、娱乐至死。因为除了娱乐，我们还有很多值得做的事，譬如读书学习，譬如寻求精神世界的价值和探索人类自身的文化轨迹，对我们祖先的文化进行认真学习和思考。她在讲到现在一些所谓文化建设中的标新立异时，反问在座者，现在我要问，我们与我们的祖先比，究竟是他们太深刻了还是我们太肤浅了？究竟是我们在创新文化还是在埋汰甚至毁灭文化？
　　现场一片沉默。随即如梦方醒似的，响起热烈掌声。
　　过了三天，竞聘结果出来了：刘广宇任新闻中心主任，国四元任工交财贸部主任，伍味子任文体新闻部任。还有三阳晚报其他各部主任的安排，却没有刘怀明的名字。吴果安最后解释说，刘怀明另有任用。后来知道，刘怀明被安排到子报——青年周报任副总编辑，青年周报原任副总编辑因炒作台海事件被免职。刘怀明感到这可能是他没去跑关系的缘故，竟被“流放”了，但他认定可能是一个令他安宁的“流放”，因为在那里人际关系比较单纯，他不需要考虑太多的应酬，可以有一些宽余的时间从事写作。
　　然而，整个人事安排令祁红瑞感到很吃惊，先前在会上讨论过的大都变了，而且又新安插进了一些人。这些安排竟然没有与她这个抓人事的副书记商量，她心里颇为窝火。于是在次日的党委会上，她憋了一肚子气且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说了两句话：现在的人事安排我看不懂，中层干部谁上谁下，谁进谁出，连抓人事的副书记都不知道，我觉得有点不正常。
　　王人达也对人事安排存有看法，原想在会上提一下，但回头一想，既是韦从认可的，还是不提为好，随他去算了。但现在见祁红瑞提了出来，他便想呼应，不料正欲开口，却见韦从说，中层干部不是主要领导，不一定每个人都要拿来讨论。
　　一把手这样说了，而且语气比较硬，祁红瑞也就不好再说。王人达已到喉头的话也只得咽了回去，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凭他的经验，得罪别人可以，一把手决不能得罪。
　　祁红瑞想，自己已被边缘化了。看来他们是有意瞒着自己。唉，反正搞两年就要退休了，随他们去吧。
　　
　　记者们天天在外面跑，韦从关于一手抓稿子，一手抓票子的思想大家心领神会。国四元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两手抓，尤其是抓票子，她比谁都抓得紧。她跑场子跑出了一些经验，自己总结出四句话，叫：跑场子，看气候，签到只为“包”到手。摸摸信封有多厚，写稿才好定字数。
　　国四元长期跑工商财贸和税务，这根线总有红包拿，而且分量不轻。有人眼红她，想跟她换线，被她在吴果安面前挡回去了。她的理由很充分：经济报道，不懂经济行吗？其实她自己不是学经济的，半路出家，不过她人聪明，慢慢上了路，现在的一些经济新闻也写得较为在行了。吴果安从稳定大局出发，仍然让她跑这根线。自然，这与她平常跟吴果安的关系处理得好是分不开的。
　　阳建新从来不向别人索取红包，但采访对象给他，他还是来者不拒，不要白不要，现在是这样的大环境，你不要别人当你是傻瓜。或者以为你充正经、假正经。市场经济，谁不是为了搞钱？
　　这一天夜里，阳建新睡在报社值班室。半夜过后，他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吵醒，他知道是重要的新闻线索来了，赶紧伸手接电话。电话那头说，我是一名病友的家属，我现在省医院，我的儿子受到一名快要死了的患者的捐赠，他的肝明天可以做移植手术了。你快来吧，阳记者，这个患者太好了，他不顾家人的反对，在弥留之际将自己的肝和肾无偿捐赠给我儿子和另一个病友，挽救了两个人的生命！他是大好人，好人啦！这样的好人，你要报道他！电话那头几乎是在哭泣着说这番话的。
　　阳建新当即被感动了，应声好，我马上过来。就翻身起了床，一个囫囵穿好衣服，急匆匆往省医院赶。他的脑子里翻腾着：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竟还有如此美好的心灵，是何等的珍贵啊！
　　赶到医院时已是凌晨三点钟，他看到了肝肾捐赠者，他面如纸，微弱地呼吸着。但他的脸上依旧浮出一丝极为隐秘的笑容。
　　你是大好人，大好人啦！阳建新几乎跪在他病床前，他双手紧紧握着病人的手，附在他耳边说，我一定要好好报道你的事迹，让人们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你这样崇高的人，还有这样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举动，还有没被金钱染黑的灵魂！你是我们的骄傲，是人的骄傲！有你这样的人为代表，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就有勇气面对未来。我们还能够说，我们的良知还没有泯灭！我一定要好好写出你的事迹，让人们知道一颗高贵的心灵！
　　阳建新说着说着，就感觉到好人的眼睛慢慢闭上了，手也冰冷了，阳建新知道，好人已经走了。
　　回来后，阳建新沉浸在一种向往和感动中，他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动了。他该如何表达对这位善良人的赞美呢？他开始认真构思怎样写好这个报道，让人性的光辉得到弘扬光大。
　　经过两天两夜紧张的运作，一个系列报道出来了。这个报道一经面世，立即在三阳市引起巨大反响。人们纷纷赞叹好人应该有好报，他的生命虽然不在了，他的精神应该得到嘉奖和延续。后来，在次年中国新闻奖评比中，阳建新的这个系列报道荣获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