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节

　　申吉威听到处理结果后，憋闷已极，心头的怒火不知往何处发。他想起自己的命运：妻子离他而去，女儿因父母不和而自寻短见；想起自己劳碌一生却空空如也，如今又被冤枉而遭此挤兑，感到越活越无趣，前途一片暗淡。要命的是没有谁为他主持公道，也没有谁能和他说句知心话。原来的李真知尚且差强人意，而现在的歪嘴韦从则更令他看不到希望，与其俯仰于黑暗与邪恶之间苟活着，还不如早早离了这黑暗和邪恶，到那边的世界与女儿相会。佛说，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既然生与死都不过生命的轮回，那又何苦如此煎熬自己，被那些人渣拨来弄去呢？想到这里，他下定决心，要使灵魂早日归宁，惟有早赴真宅，方能得人生之大慰。
　　这一夜，申吉威像往常一样，从市面上买来了一些卤菜，一瓶二锅头，还买了他平时爱吃的花生米，独自在家喝酒。外面的天依然灯火通明，很是热闹。隔壁正在看电视，小孩子高声叫着，可能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节目。申吉威喝得有几分醉意的时候，仿佛又听到女儿在骂那些无病呻吟的歌手，歇斯底里般高叫着的男人，还有那些袒胸露背、毫无羞耻之心的女人……可恶，可恶极了！他原本也曾相信过神祗的存在，神的眼睛是能看得见一切的，良善必将战胜邪恶。但迄今为止，他没能看到神的伟力和他崇高而伟大的身影。他失望极了，等得实在有点撑不下去了。他说：“死去吧！”便起身到了厨房，拿起水壶灌满了水，放在煤气灶上，打开了火。煤气在刺刺的燃烧……
　　申吉威仍然喝酒。一瓶二锅头很快喝完了，意犹未尽。怎么办？他突然记起自己还有一瓶平时舍不得喝的茅台酒，那是一个好朋友送给他的，他一直珍藏着。记得有一回孩子想尝一口，他都未允许，现在竟成永诀，连孩子想喝一口茅台的愿望都未能满足。他是多么不值得尊敬的父亲。他应该让她喝呀，怎么那么舍不得呢？物质本就是供人享用的呀，他对不起孩子！想到这里，申吉威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在这个世界，除了父母，惟一对不起的就是女儿了。他哭了起来，怎么也抑制不住眼泪。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悲伤过，也从来没有如此流过泪，即使是在父亲去世那一年，他也没有这样伤心。这一辈子，他太窝囊了，一事无成。像他这样的人虽然不少，但像他这样活着而自觉毫无意义的人，可能就剩下他了。如果真能在那边的世界见到女儿，那将是他最幸运的事。
　　他继续喝酒。迷茫中，仿佛看见女儿在朝他笑。他做过很多梦，梦见父亲，也梦见女儿。父亲的脸很平淡，而每次梦见女儿，总是那样哀怨，那样令他伤感。有一次女儿甚至说，爸，我很孤独，我很冷，你抱抱我。他就去抱她，可双手怎么也合不拢，他没有力气抱她。之后，女儿就如一缕烟，飘然而去。那一次申吉威醒来，感到全身冰冷，身体格外虚脱。
　　申吉威依旧喝酒。茅台喝了一半，他的神情开始恍惚，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迷茫中，他伏在桌上睡去了……
　　次日，发行部开会，不见申吉威的人。发行部主任说，申吉威怎么没来？他是不愿意到发行部来吧？不愿意来是他的事，可我这里就要记缺勤。
　　到了第三天上午，仍然不见申吉威的人影。发行部主任问校对室，校对室说不知道，反正我们不管了。
　　于是发行部主任打申吉威家的电话，电话无人接听。又打申吉威的亲戚家，亲戚说没去。于是跑到申吉威家看究竟，门关得紧紧的，却在他的门前闻到一股浓烈的煤气味。发行部主任赶紧报告韦从，韦从听了，叫保卫科科长去查明情况。保卫科科长去了，发现申家的门窗全部紧闭，连窗帘也全拉上了，外面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没有办法，保卫科长只能破门而入了。可门也打不开，便狠劲砸玻璃窗。铁锤砸了好几下，终于砸碎了玻璃，迅即一股浓烈的煤气味扑面而来。再往里面一看，便见申吉威伏在餐桌上，像睡觉一样，很安详。保卫科长连喊了几声，却没一点动静。走近一看，脸色纸白；一摸手，冰凉了。
　　保卫科长感到屋子里阴气很重，寒意顿时流遍他的全身。他有些不适。煤气在空中流转，他赶紧打开所有的门窗，让新鲜的空气透进来。随即，又进来了几名保卫人员。科长走进厨房把煤气灶关了。他将手伸进灶上的水壶，水是凉的——都两天了，怎么不凉？他想，这个申吉威也太大意了，喝酒喝醉了，连煤气也忘记关了，白白送了性命。
　　刘怀明听说申吉威死了，一种莫名的伤感袭上心头。他先前就有一种预感，也提醒过申吉威，但并没有效果。当一个人厌倦了自己的生活的时候，生命也就不那么当回事，死便是很容易的事。只是他也感到人生无常。前两天还在跟他开玩笑，一个活脱脱的人，说没就没了，似乎难以接受。他当时说要出事，那完全是一句不经意的话，或者说是一句警醒他的话。但果真就出事了。不料自己这样一句不经意的话竟成了谶语，心头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刘怀明觉得自己好像比别人都敏感，仿佛有所谓第六感觉，所以特别告诫申吉威，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但命中注定，他拦也拦不住。这一辈子，总觉得申吉威太不值，没有活成一个人样，与其性格的过于执拗也有很大关系。
　　韦从要保卫科长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写一个详细的调查材料，为善后处理提供证据。同时请求公安局来人协助处理，以便作出客观公正的结论。
　　经过调查，公安局认定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当事人因喝酒忘了炉子上烧的水。酒喝得过量了，水什么时候开了，当事人一点不知道。结果水溢出来把炉火扑熄了。于是导致煤气泄漏，造成煤气中毒而死亡。完全排除他杀的可能。
　　这个结论从逻辑上讲完全成立，当事人也确系煤气中毒死亡。再说，门窗也都紧闭，没有外人进去。所以不可能是他杀。问题也出在这里，许多同事都议论，说是意外死亡，不如说是有意自杀。如果是意外死亡，那为何所有的门窗都要紧闭？而且窗帘也都合着？所以，并非意外死亡，而是精心设计的自杀局。如果是这样，那导致当事人自杀的直接原因又是什么？明白人当然不难看出，那就是前些天的报纸差错事件，把主要责任归结到申吉威身上，他无法接受。再加上人生不如意，孩子冤死等一些原因，便觉活着无益，从而引发了他对现实的不满，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假如在差错事件上处理得公正一些，假如在这关键的时候有人给他以安慰，或许他不会走上这条绝路。
　　这些议论不久便传到了祁红瑞、韦从等人的耳里。祁红瑞也感到了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到家，考虑事情不那么全面，致使本不该发生的悲剧发生了。韦从开头也在心里有一点触动，但很快就过去了：死人的事天天都在发生，太正常不过了。只是偏偏在他来三阳晚报这么一段时间接连发生令他不愉快的事，则确令他惊悚。
　　这时候，保卫科长向他提出了一条建议，这块地杀气太重，搬过来又未放鞭炮，祭祀天地，敬拜神祗，可能引发了这些晦气事。建议杀几头牛，祭祀天地，驱邪祛晦，方可镇住阵脚。韦从笑而不语，末了点了点头：你们去弄就是，也不要说是我许可的。
　　于是保卫科长心照不宣地干起来。他叫了几个部下，先从采石场买来了六个石狮，分别置于正西门、东门和南门两侧。又在狮头上挂起大红绸。接着，又从乡下买来了三头牛，趁着半夜杀了。将三个牛头分别摆在正西门、东门和南门。有人提出要请道士作法，但未被采纳。说一个党报如此迷信，说出去不仅招人笑话，还会受处分。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在自己内部找了一个比较懂套路的主祭。此人在三道门各各点起香火蜡烛，烧起纸钱，对着上天念念有词，各各三鞠躬。黎明时分一阵鞭炮激响，睡梦中的人们多被吵醒，以为谁家又老去了一个人。次日起来一看，正西门、东门和南门各安了一对大石狮，披红挂绿，仰天而吼，煞是神气。地上全是钱纸香灰和鞭炮纸屑。李真知早晨出南门购物，在那里看了一阵，心想，一个新闻单位不去倡导新风，倒搞起这种迷信活动来，传出去岂非笑话？他摇了摇头，向外面走去。
　　
　　申吉威的追悼会开得很冷淡，除了他的亲戚，参加的人员就只有校对室的同事，采编人员无一到场。自然，平日玩得好的组版编辑应时平和管子坚都去了，他们是酒友。按照惯例，工会主席是必须到场的，令人感动的是党委副书记祁红瑞来了。她跟申吉威的亲友一一握手，一声声“节哀顺变”，使亲友们心中感到一丝慰藉。
　　哀乐在悼念厅低徊，给人们的心头带来阵阵凄凉，也感到阵阵压抑。
　　追悼会开始的时候，刘怀明急匆匆地赶去了。他进去便在申吉威的灵前深深三鞠躬。工会主席致完悼词后，来宾讲话时，刘怀明讲了三分钟。他说，我和申吉威的相识是在一次酒宴上，他给我的印象是能喝酒，作为男人，有此品性，已不枉此一生。酒生来就是为男人准备的。男人而不会喝酒便不叫男人。而他恰能当此重任。这是他的第一大品性。申吉威的第二大品性同样令我感佩，那就是他为人正直，疾恶如仇，痛恨腐败。我每跟他交谈，无论从何处开始，无论谈什么样的话题，最终他都转到了当今腐败的世风上。他甚至厌恶这个物欲横流、假冒伪劣泛滥、正气不张的世界，早就流露过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念头，而今，他终于实现了他的念头。人终归有一死，与其压抑精神，扭曲信念而活，何如如此为信念痛快而死？所以我赞赏申吉威的生命，尽管在常人的眼里，他可能活得窝囊，活得毫无价值。人生执著于一种理念很难，执著于一种刚烈的信念尤其难。为此，我记念申吉威君，请一路走好，在遥远的天国里寻找你纯洁美好的世界。最后，我送申吉威君两句话：
　　虽为平民犹一身正直；既作校对必两眼光明。
　　申吉威君，一路走好！
　　他的话让在场者沉入思考。申吉威的哥哥走到他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眼里流着感激的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刘怀明说，一切尽在不言中，请多保重！说完，走出了悼念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