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我和李文亮先是回大巴车上跟那个哥们嘱咐嘱咐，毕竟我们的行李，还有我的笔记本电脑包全都在车上。那哥们惰性突发，懒得只答应帮我们看行李。
　　我和李文良溜溜达达去路对面的超市。我以为很近，结果足足走了近二十分钟，心中不免有股“看山在眼前，奔山累死马”的骇然。
　　“我勒个去，本来就饿得不行不行了，还要走这么远的路，真他妈服了。还路的对面，这路也忒宽了，这对面也忒长了吧。”
　　“主要是你走得太慢了。”李文良连嘲讽带揶揄地说。
　　“没办法，鞋子不行了，底儿磨平了。”
　　“真的是鞋子的问题吗？”
　　“行了啊，兄弟，少说两句好不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啊。”
　　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到了超市。我们俩到处走走看看，商品属实琳琅满目，种类繁多，至于价钱嘛，也真的令人望而却步。由此，不禁激发了我的诗性，在心中默默作了一首六言打油诗：
　　
　　商品琳琅满目，
　　价格望而却步；
　　唏嘘人民贫富，
　　只能含泪说不。
　　
　　言辞真切，意境纯然。穷也好，俭也好，大多数人之本性，大多数人之习性。
　　我和李文良再不愿多走，五色令人目盲的道理我们懂，所以我们只是买了三个面包，三瓶矿泉水便匆匆结账走掉了。我们很害怕，害怕再这么流连忘返下去，不仅会影响停车场那边的发车，还会影响到我们自己；毕竟，作为穷人的我们极有可能因为货好且全而迷失，又因为兜里没钱而走上犯罪道路。
　　我看了一眼微信付款信息，三十九零五毛；再看一眼袋子里的东西，三块不一样的面包，三瓶最最普通的矿泉水，心说：“就这点儿东西就将近四十块钱，真他妈贵！”
　　难怪都说物价涨幅远高于工资涨幅，话是不错的。以前三块钱一个的普通面包，现在都已经快十块钱一个了，给我感觉所谓差别只是现在的面包里面多了几粒葡萄干而已。相对的，以前三千块钱每个月的工资现在才四千出头，远没达到快一万块。长此以往，我真不知道这奔向小康的路究竟还有多远，是按年算，还是按光年算。
　　李文良是个讲究人，在我拎着袋子跟在他后面迎风向雨时，给我发来了二十块钱红包。
　　“你这是啥意思？”
　　我显得很不高兴，丝毫没有装的成分。
　　“不能让你一个人花钱呀，还能啥意思。”顿了顿，他又说，“不许给我退回来啊，收了，不然以后朋友没个做。”
　　“你这人……”
　　他面色上的决绝令我只能稍占便宜把这二十块钱的红包领了。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停车场，回到大巴车里，他拿出两瓶矿泉水，外加一块面包，剩下的则都给了我。
　　“别，你朋友还没吃饭呢，给他一块面包。”我说。
　　“不用管他，他从来不吃面包。”李文良说。
　　“那……这……多不好啊。”
　　“你这体格，多吃点儿啊。胖，也是一种身材，继续保持啊。”李文良笑说。
　　“滚！”我笑骂说。
　　我知他怕我不好意思，毕竟我占了便宜，故如此说。这人，真真仗义，真真君子。只是现在已不是以君子为美、为贵、为尊的世界喽。
　　我很快就吃完了一块面包，并且喝下了半瓶矿泉水。嗯，肚子里面有货的感觉真好。而我再看李文良，这家伙吃起东西来简直像个女人，羞羞答答，矜矜持持，慢慢吞吞，细嚼慢咽，完全一帧一帧拼凑出来的慢动作的既视感。
　　“你吃东西这么快吗？”
　　还没等我向他发出质疑，他却率先向我发出了质疑，带着吃惊的神情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头一口咬碎整个西瓜的河马。
　　“啊，一直这样。”我不以为然地说。
　　“吓人。”
　　“吓人？”
　　“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难怪你长得这么胖，暴饮暴食催出来的。”
　　“你给我滚犊子，我这叫不浪费时间。”
　　“啊？”
　　“啊什么啊？一个面包都要吃上十分钟，你说你是不是在浪费时间。”
　　“你这都是什么逻辑呀。”
　　“智者的逻辑。”
　　“可拉倒吧。”
　　由于跟我认识了两天，跟我聊了两天，李文良言语中也会不自觉地蹦出两句东北方言来。
　　我俩说说笑笑，浑然不知大巴车外的动静。原先一起乘车的人已经减去大半了。我心知肚明，今天的流程跟昨天一模一样。把几辆大巴车上的人聚集在一起，然后逐步分派，有些都已经安排好了工作地，跟着大巴车过去了。剩下的包括我、李文良等人尚在安排中。
　　不时，我便被一个中介领导叫下车。
　　“你既然不愿意去武汉，那么去南京可以不？”中介领导问我。
　　“南京？可以呀。”
　　“那就好，你把你的行李都拿出来，放到那辆（他指向一辆小型银灰色面包车）车上，我安排他们送你去南京。”
　　“去南京干什么活儿？”
　　我没有着急取行李，而是希望更细致地了解一些关于工作方面的具体情况。
　　“也是科技元件厂。”
　　“咱们这儿是不是除了科技元件厂就没别的公司了？”
　　“有啊，公司有很多啊。但我们环宇公司主要就是为江南一带的科技公司输送人才。”
　　“别人才了，听着都恶心，不过就是个流水线工人罢了。”
　　“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但你最好别说出来。因为好些年了，很多人通过我们公司到科技公司工作，时间长了，他们大多已经转正成为企业正式员工了。兄弟，你应该知道，正式员工跟临时工薪资待遇方面的差距，不用我说，肯定是不一样的。”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对了，就我一个人去南京吗？”
　　“这话说的，当然不是了，怎么可能就你一个人去南京呢，还有好几个跟你一起去南京。”
　　“有李文良吗？”
　　“李文良？谁呀？”
　　“就是刚才跟我一起去超市买东西的哥们。”
　　“哦，他不去。”
　　“为什么？”
　　“他朋友不是临时身份证嘛，南京那边要求必须是二代身份证，临时的不可以。所以他们两个公司得想办法安排到其它科技公司去。”
　　我心里面多有不舍，却也不便说些什么，特别是当中介领导紧跟着补充的那句话，更是令我不得不妥协。
　　“今天我们已经给你安排到最适合你的企业工作了，不用穿无尘服，坐岗站岗可以来回切换；如果你还是觉得不行，那么只能等到明天再重新安排了。”
　　别再重新安排了，我可受够了自己掏钱住店，然后日夜等待的苦痛。我现在只希望找一份安定稳当的工作干，不求多么轻松，多么惬意，只求供吃供住，有工资开就行。
　　我一咬牙，将除了笔记本电脑包之外的其它行李通通扔上那辆银灰色面包车上，而笔记本电脑包则死死拎在手上；然后再度回到大巴车上，招呼李文良出来。
　　“你又干啥呀？不至于还抽烟吧？我可不想再抽了，抽得嗓子都疼。”李文良悒悒地说。
　　“不让你抽烟，但是我得抽烟。咱哥俩呢，这就要分开了。”我不舍地说。
　　“分开？为什么要分开？”
　　“我一会儿就要去南京了。”
　　“南京？他们给你安排的公司在南京？”
　　“是啊。”
　　“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不是情况特殊嘛。”
　　“情况特殊？哦，明白了，那小子的临时身份证闹的。这么说，你一会儿就去南京了，而我们俩还得再做安排，是这个意思吧。”
　　“没错。”
　　“既然要分开，那就分开吧，没办法。”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朋友一场，我得提前跟你说一声啊，别不言不语就跑掉了，那以后朋友还怎么做呀。”
　　“哈哈，没事，微信常联系。”
　　“哦了。这你放心。朋友，到什么时候都是朋友。”
　　烟头被我一脚踩灭，转身上了那辆小型银灰色面包车。不幸的是上的晚了，没能坐上副驾驶座，以至于只能跟其他八个人挤在后面的座位上，甭提多难受了。还好有猛然间袭来的困意，让我可以安心地睡上一觉，虽然是坐着，却也好过瞪大双眼呆看。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一阵刺鼻的香辣方便面的味道将我呛醒。待我睁开眼睛一看，敢情坐在我身边的一个哥们正在大快朵颐地吃着桶装方便面，那熟悉的香辣味头一回令我感到无比之恶心。
　　我才发现，这个时候面包车已经停下来了，司机，还有其他几个跟我一起的应聘者全都下了车，不是在抽烟，就是在闲聊，有些正在吃零食，只有我身边的哥们风采依旧继续吃着方便面。
　　“我说你这哥们可真不地道啊，我叫你们在这里下车，怕你们饿，让你们到超市买点儿吃的；怕你们憋着难受，叫你们上趟厕所。你可倒好，买什么吃不好，买方便面吃，还坐在车里吃，这味道多恶心你也不是不知道，一时半刻散不去。要说那家超市也真讲究，还给你免费提供热水，他得是多长时间没卖出去东西了，连这种服务都有，我也真是服了。”
　　司机师傅一边抽着烟，一边冲着正在吃方便面的哥们训斥着。
　　“啊，不好意思，习惯了。快了，快了，这就吃完了。”
　　这个素质有点儿差的哥们边喝着方便面汤边说。
　　“习惯了？以前在家也是这样，是吧。在家里随便你怎么弄，我管不着，可你出门在外怎么着也得注意点儿啊，这你让别人怎么办，忍着啊。你瞧瞧，谁不恶心这个味儿。”
　　“我知道错了啊，你就别说了。”
　　这哥们先是将方便面桶放在脚边，随即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顺手扔到车里；然后拿着方便面桶低头下了车，准备把方便面桶扔进垃圾箱。
　　“你等一下。我说哥们，擦完嘴的纸就往我车里扔啊，好意思吗？”
　　“哎哟，我的，我的，忘了。”
　　这哥们转头回到车上捡起那张脏兮兮的，满是黄油色的纸巾，同方便面桶一并扔进道边的垃圾箱里。
　　待他再度回到车上，司机师傅冷冷淡淡，话里有话地说：“我说哥们，这也是习惯吗？”
　　“啊？”
　　“我说你随地扔废纸也是习惯吗？”
　　“啊……没有没有。”
　　“真不知道你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别的呢，我也不说了，你可要知道，从苏州到南京只需要三个小时的行程，可就是因为你一个人，足足耽误了二十分钟。”
　　那哥们再没说什么，只是把头低得更低了。
　　素质这东西是否跟年纪有关，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自控很难，长久以来习以为常，无所顾忌的自控就更难了。真正能够做到自控的人，本来就是极少数，且这极少数之中仍有大多数身背太多太沉的压力，不得不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