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我们哥俩一连抽了两根烟，这才回到旅店大厅。可刚进大厅就见那哥们像个病人似的躺在沙发上，抽搐个不停。
　　“怎么了你这是？”
　　李文良一个箭步蹲在那哥们身前，双手握着那哥们的双手，一边抚慰他的情绪，一边关切地问。
　　“鬼……鬼来了。”那哥们小心翼翼，悄声说道。
　　“鬼？什么鬼？”李文良愕然。
　　“我也不知道什么鬼。”说话间，那哥们抽出一只手，并用手指头指向柜台。
　　我和李文良这才侧头瞧之，敢情是昨天跟我们一起乘坐大巴车回到这家酒店的两个女孩子。
　　李文良瞧了瞧那两个女孩子，回过头来又看了看那哥们，目光极其冷峻残酷，又不免无可奈何：“可真有你的！”
　　撂下这话，连同象征友谊情深之关心备至的双手也腾出来了，并在腾出来之前狠狠地用那哥们的手猛砸那哥们的肚子。
　　“你啥意思？”那哥们显得很生气，想必是吃痛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李文良冷冷地回了句，再不理他。
　　我瞧之，不免讶然。我见过许多对欢喜冤家，但都是男女朋友或领证夫妻，像他们这一对欢喜朋友还真就是头一次见。
　　那哥们晓得自己理亏，又是装病，又是取笑人家的，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一时间好不羞愧，便不言不语，也不气不恼了。
　　待这俩女孩子退了房卡，转过头来，并向我和李文良示意早安。我与李文良也礼貌地回了句早安，我悄声对李文良说：“也没你朋友说的那么恐怖啊。”
　　“他？别管那小子，那小子有病。”李文良气道。
　　“谁有病？”
　　那哥们的耳朵是真的尖，这都能听到。
　　“你！”李文良说。
　　“我哪里有病了？我看你才有病呢。”
　　“你没病你抽搐个不停。”
　　“我……我那是……”
　　“你那是装的，是不？”
　　“看出来了就别说了呗，给兄弟留点儿面子不行吗？”
　　“你还好意思要么面子。你既然这么在乎自己的面子，那你跟我说说，为什么不顾及别人的面子呢。”
　　“我不顾及谁的面子了？这话叫你说的。”
　　“你还好意思说，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说人家的？”
　　李文良见那两个女孩子已经撑起伞离开了旅店，这才高声质问。
　　“我……我也没说什么呀。”
　　“你还想怎么说人家呀。”
　　“她们是真的丑。”
　　说到“丑”字时，那哥们把声音降至极低，生怕隔墙有耳，被那两个女孩子听到。
　　“胡说！我看了，也不丑啊。”
　　“那是因为她们戴上了口罩。以前常说一白遮百丑，一黑毁所有，现在再看，一罩遮百丑啊。”
　　我和李文良虽然对这哥们的思想观念和所言所行甚是瞧之不惯，可怎奈从他口中讲出来的话有时候还真就足以令人捧腹大笑，连忍住的能力都丧失殆尽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哥们是真的能侃，且真的能逗。
　　还跟昨天一样，我们三个，以及那两个早早就上了大巴车的女孩子一同乘车前往停车场。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好些个被环宇中介公司招来的外地务工者，阵势跟昨天一样，四辆大巴车鱼贯而行，跟普通家庭的婚车有的一拼。。
　　不过在登上大巴车之前，我特意看了看旅店前台接待发给我的住宿小票，上面写的竟然不是“梅香商务宾馆”，而是“锦江之星酒店”；我又抬头看了看电子招牌，发现还真就是“锦江之星酒店”。嘿，这一宿，我休息得可够糊里糊涂的。
　　这期间，已经面熟的大巴车上的中介经理又跟昨天一样，开始推销起了中介公司精心为大家准备的低价到不能再低的价值二百块钱的被褥。
　　我与李文良对视一眼，心说“就这一吆喝，定能赚不少”。
　　果然，一车人里面有一多半下去买被褥去了，只有一少部分人继续持观望态度，只有几个人像昨天送我面包的老哥似的自带被褥。
　　短短不到二十分钟，又一笔不小的收入到手，中介经理显得格外高兴，他这一路上可没少哼歌，就差唱出来了。
　　久违的停车场，我又回来了。我再不必像昨天似的躲在车里发呆，由于中介经理跟我和李文良，还有他朋友我们三个说好了，最后才会为我们安排，我正可以找个地方吹吹风，淋淋雨，春风如茶，润雨如酒，难得体验一把苏州特色风情。虽然我人不在苏州园林，或各具特色之公园之中，但停车场却也不失为是一个挺不错的地方；一个是大，再一个是人多，这两个加在一起，是否有在名胜古迹游览时的感觉呢？
　　我招呼李文良下车吸烟，李文良却百般不愿，还说：“哥们啊，你这烟瘾也忒大了。”
　　“烟瘾不大还叫烟民吗？”
　　他拗不过我，只能下来同我一起吸烟。赶巧看到了昨天接待我们的一个中介经理。
　　“你们等着今天分配呢，是吧。”他跟我们说。
　　“啊，刚刚听说我们今天得晚点儿分配，不晓得啥意思。”我说。
　　“晚点儿分配有晚点儿分配的好处。你不是不喜欢昆山吗，早些时候分配的都是去昆山的，晚些时候分配的哪儿都有，上海的、南京的，对了，还有武汉的。”
　　“还有武汉的？武汉不是疫情重灾区吗？你可别逗我啊。”
　　“一看你平时就不关注新闻。武汉解封已经有好几天了，现在也正式开始复工了，一个城市里没人工作，那这个城市不就废了嘛，还奢谈什么经济，还奢谈什么繁荣啊。由此，我们公司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那边正急需大量务工人员。对了，你们想去吗，想去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安排你们过去。”
　　我、李文良、他的朋友，三人面面相觑。
　　“还是算了吧。”
　　最终，由那哥们之口讲出了我们的心声。
　　“还是太危险了。”李文良也说。
　　其实我还真就像过去，不过既然他们哥俩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怕死，这两个字可以说是为人的宗旨、核心，比任何更有情感，更有力量的词汇还要更具情感，更具力量。
　　偌大的停车场，七八辆大巴车载着的全部都是这家环宇中介公司招募过来的人，包括我，包括李文良，我们都听现场的中介领导讲了关于武汉复工第一批先遣部队的薪资待遇，不可谓不高，科技元件厂的普通流水线员工，稍微加上几个班，稍微小歇几个周末，六千起。至于那些身怀技艺的师傅们，他们的工资必定更高，听中介领导说，一万以上也不是不可能。可饶是如此，那辆开往武汉的大巴车上除了司机，竟无一个乘客。司机下车抽了根烟，再跑回到驾驶座上睡一小觉，醒来一看，车厢之内还是空空如也。司机心说：“这钱挣的，可真舒服，左右一天一结账，能不去武汉最好不去武汉，太吓人了，受不了。”
　　偶尔讲两句豪气干云、生死无畏的话，是个人都可以，可当真需要你豪气干云、生死无畏时，竟无一不是怂包一枚；又有谁能够像那些先辈革命烈士似的真的一往无前，真的肝脑涂地，只为一份信仰，一股精神。
　　诚然，又会有人说了，作为先辈的革命烈士们我们是由衷尊重，由衷敬佩的，是不掺假的，不虚伪的。但是呢，我们现在的生活又与那个时候迥异，那个时候不是当汉奸就是极有可能成为烈士，在生死与尊严的博弈中，更多的先辈们选择了后者；心甘情愿舍生取义，做祖国和人民的标榜，做历史的伟人。
　　而今，不致生死之决绝，无非一份工作而已，既要让自己有所收获，无论金钱上的，还是技艺上的，抑或是其它方面的，犯不着单一地瞄准金钱这一个指标。虽然同样的工作，同样的工时，去武汉挣得要多些，但出于对自身的考虑，对病情的考虑，对家庭的考虑。退而求其次，找一个更为适合自己的平衡点亦不为过，远非汉奸与革命与鱼肉的单选可比。
　　一言以括之，谁又不惜命呢？
　　我们谢绝了去往武汉工作的安排，并且给出了一个听起来还算过得去的理由——那边太热了，那可是中国三大火炉之一啊，我这体格可受不了。
　　对疫情的恐惧，对炎热的恐惧，退，我认为合情合理。
　　闲谈阔论间，我抽了三根烟，但却丝毫感觉不到嗓子眼给我带来的恶心感。不应该呀，往常只要抽烟就会犯恶心，特别是早起刷牙的时候，甚至有想吐的感觉，可这时候非但不想吐，反而感觉饿。
　　饿？是了，由于腹中空空如也，自然也就不会犯恶心，我从未有过干呕的状况。由此可见，饥饿已经帮我治愈了常犯恶心的怪病。但是呢，饥饿又催生出了我对于食物的迫切需求。
　　不行，得找点儿吃的来，昨天一整天我只吃了一个老哥赠送给我的面包，再没吃任何东西，只是喝了一瓶饮料，外加一些白开水。我虽然体重二百多斤，可也不至于需要动用如此这般的极致方法减肥呀。
　　我赶忙招呼李文良。
　　“兄弟，你饿不？”
　　“你不说我还真就不饿，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就饿了。”
　　“我早就饿得不行了。要不咱哥俩到附近小卖部、超市买点儿东西吃吧，老这么饿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那就走呗。不过咱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发车啊。”
　　“那好办，问问就知道了。”
　　我和李文良下了大巴车，找到这趟大巴车上的中介领导，跟他说了我们的情况。
　　“这附近没有卖早餐的，连个饭店都没有，你们要是想买吃的，只能去路对面的那家地下超市买点儿面包、火腿肠之类的。”
　　“好，知道了，那我们这就过去看看。”我说。
　　“别光看啊，尽量快点儿，等到十点钟我这边就发车了。具体你们被安排到哪里还不知道呢，所以尽量快点儿，九点四十之前赶回来。不然今天又没你们啦。”
　　“好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