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我静静地等着，等着周聪究竟要跟我说些什么，如果还是那一类放心、责任、包在我身上、没问题的话，我真的很想把他拉黑，删除。我需要的不是鼓舞式的，激励式的文字，我需要的是切切实实的安排，让我入职，让我工作，让我赚钱。
　　常听人讲现在工作不好干，我总以为那是一些对国家、对社会怨念极深，愤世嫉俗之人讲的蠢话。不成想，这话并不蠢，真正蠢的既不是国家，也不是那些人，而是我。
　　“我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们公司跟很多企业都有合作关系，甚至跟很多跨国企业都有合作关系。”周聪说。
　　“啊，我听你说过。”我说。
　　“我的意思还不明白吗。”
　　“啥意思？”
　　“我帮你找其它公司，我帮你找不用穿无尘服的工作。明天跟今天一样，你早点儿起床，退房卡，七点半吧，到大门口等着，会有大巴车带你去。”
　　“去哪儿？跟今天一样，还是昆山吗？”
　　“当然啦。”
　　“可拉倒吧，今天就是去的昆山，他妈的，跟个傻子似的从下午两点多一直呆到晚上快十点了。要说你们这中介也真够可以的，明知道招的是穿无尘服的，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呢。”
　　“这也不能怪公司，公司得统一安排不是，也不能留你一个搞特殊啊。”
　　“得，得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明天能不能给我安排上？”
　　“能，包在我身上。”
　　“这可是你说的啊。我可跟你说，我这两天可啥都没干，钱倒是花得差不多了，再这么熬两天我恐怕连饭钱都没有了。你得赶紧给我找个工作，我来是为了赚钱，可不是为了来这边吃吃喝喝，我家里面的条件不好，你总不能到时候让我睡马路吧。”
　　“好的，好的，你尽管放心啊，哥们，像你这种情况的我们每天都会遇到很多。你可以去问问他们，我们公司对他们怎么样，哪一个没找到工作，有的都干两三年了。”
　　“我上哪儿问去呀，真能扯。我呢，没那么伟大，我可管不了别人，我现在只想把自己管好喽，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放心，放心，包在我身上。”
　　“昨天你就是这么说的。”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明天是明天，是不。”
　　“明天保证让你过，我把这话搁这儿。”
　　“好，我信你。”
　　我是否真的信得过他，讲心里话，我也不知道。不过就目前的情况看，我不信他还能信谁呢。
　　既来之，则安之，既困之，则信之，有时候被迫的孤注一掷兴许能够力挽狂澜亦未可知。
　　我趴在床上，累得不行，困得不行，纵有香烟数根，也不能解真累、祛真困，况且我还要跟母亲聊聊，以免母亲在家乡为我担惊受怕。
　　“老太太，睡没？”
　　我只是在微信上简简单单回了几个字，我倒真的希望母亲睡了，这样我也可以放下心来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然后睡个舒舒服服的安稳觉。
　　可不料母亲对儿子的担忧竟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哪怕在异地他乡，哪怕有悖于正常作息，仍无休无止。到底我不是为人父母者，不懂其中深奥情真。
　　“没睡呢，儿子，等你呢。”
　　母亲的回复看似简单，可就在这简简单单的字里行间我就能窥见出来自于母亲数小时并未合眼安睡的苦等切盼。
　　我很想哭，但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泪早已干涸的我，只许心痛，不许泪涌。
　　“怎么还没睡呢？”
　　我心知自己说的是废话，但还是要说。
　　“等你呢。”
　　“别等我啦，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你儿子我啥事儿都没有。你还不知道你儿子我，啥时候有事儿了，一定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发微信了。”
　　我调侃地说，目的就是想让母亲笑上一笑，对我气上一气，恨上一恨，冲掉一些对我的牵挂和顾念。与此同时，我心里面却在万分痛恨自己居然是这么给人家当儿子的，无事对父母爱搭不理，有事对父母千求万恩。想想，像我这种人居然能够苟活于世三十余年，由此可见，这个世界还真就不公平，更别提那些名曰上帝、佛祖、阿拉、老天爷等一干所谓真神了。
　　“正是因为你啥也没跟我说，我才更加担心呀。儿子哟，我还以为你被传销组织抓了去呢。”
　　“真能胡思乱想，传销组织抓我？他们抓我干啥，瞧我特能白话，还是瞧我特能吃啊。你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把我这个儿子当个宝贝，人家才不会呢；尤其是传销组织那帮人，他们可没你想的那么傻，他们精明得很，像我这样的他们才不会要呢，白给都不要。”
　　“我可说不过你，不过见你挺好的，我也就放心啦。对了，你在苏州那边怎么样？”
　　“还行吧，就是有一样不好，今天去昆山面试没通过。”
　　“为什么？胖？”
　　“知子莫若母，没错，就是胖。”
　　“那怎么办啊。”
　　“没事儿，我跟中介说了，他跟我说明天给我重新安排。”
　　“要是重新安排还没安排上呢？”
　　“还没安排上？那我就得跟中介那帮家伙讨个说法了。我又不是来之前什么都没跟他说清楚，我可是把自己的情况都跟他说得一清二楚了才来的。我胖，体重二百多斤，我有脂肪肝，我身高一米八五，没有传染疾病，普通家庭。他要是再不给我一个妥善的安排，妈的我就去劳动局告他，先别找什么工作了，先把我来这儿的火车费报；还有我这两天的旅店钱，一天一百，齁贵齁贵的。”
　　“实在不行就打市长热线。我这就帮你查。”
　　“哎哟，行了啊，妈，现在具体怎么安排，什么情况还没确定呢，打什么市长热线啊。再说了，这热线管不管用还两说呢。你呢，啥都不用管，你儿子我在这边挺好，你就放心吧，啊。就你儿子我这脾气，他中介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能让他们好过？作死他。”
　　“有事儿也别太冲动，现在是法治社会，啊，听到没。”
　　“知道啊，你这老太太，该睡觉睡觉吧，我也得睡觉了，明天还得起早呢，啊，晚安，老太太。”
　　“钱不够花给妈妈打电话啊，儿子，晚安。”
　　我真的能睡着吗？不能，当看到母亲的回复之后我就更加睡不着了。我不是不想再跟母亲多聊会儿天，多谈会儿心，我只是不想母亲继续为我担心难过。
　　身为老人家，她应该享受属于她的幸福晚年，而不是整日介替她这个似孝不孝，似子非子，鲜伴膝下的儿子担忧不止，劳心不休。
　　一觉醒来，天还未亮，日还未出，看了眼表，才五点多。奇怪，没定闹钟为啥也会起这么早，难道失眠了？乖乖，别闹，打从降生我就不曾失眠过，何以来到苏州就开始失眠了呢？想来无非压力所致，劳顿所累。
　　无能之人处在找工作的潮流之中，自身的重量与潮水的重压一经碰撞，轻则跌倒，重则覆灭，这道理我懂。可纵然懂，该要去面对的还是得去面对，这就跟大马哈鱼逆流而上回到出生地一个性质。我之逆流不为繁殖，但阻力可也不小。
　　抽烟、起床、洗澡、擦身、再抽烟，不只是在旅店，在家也是如此，唯一的区别是在家可能会被母亲唤醒做些她老人家希望我做的事，可在这儿嘛，似乎除了摆弄手机，再干不了其它事情。
　　眼瞅着差不多到时间了，赶紧收拾行李，下楼，退房卡，正巧在大厅沙发处碰到了李文良和他的朋友，他们的行李则搁在一旁。
　　“你们俩起得好早啊。”我微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睡不着啊。”李文良悠悠地说，眼睛始终看着门外兀自滴落的雨水。
　　“怎么还下雨呢，难不成下了一整夜？”我惊讶地问。
　　“你难道不知道吗？”那哥们同样惊讶地问。
　　“啥呀？我啥也不知道哇。”
　　“打雷你听没听到？”
　　“打雷？啥时候打的雷？”
　　“我的天呀，你可真是‘觉主’啊，三点多打的雷你竟然没听到，厉害，服了！”
　　这哥们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又什么下了一宿的雨，又什么打了好几个响雷，由于这些全都在我酣睡中经过，我姑且只当做一场梦，梦醒则无踪。
　　“难怪你们起这么早，敢情是被雷劈醒的。”我笑说。
　　“跟你咱可比不了，你太厉害了，这都能睡得这么踏实。”那哥们说。
　　只有我知道，我睡得的确蛮踏实的，但其实我醒得也挺早，只是并非缘于雷鸣之凶猛，乃因失眠之突袭。
　　我招呼李文良到门外房檐下抽烟，那哥们是个好男人，我问过，一向不抽烟。
　　李文良吸了一大口，对我说：“你是怎么想的？”
　　“再看看呗，你呢？”
　　“跟你一样。”
　　“是最后一天吗？”
　　“当然，最后一天，行就上班，不行就回家。你呢？”
　　“应该跟你差不多吧。实在混不下去了，不如回家找点儿活干，没必要死守在这儿不放。”
　　“其实我昨天晚上就想回家了，可我朋友说什么也不让我走，非得让我陪他再呆一天；说今天是最后一天，要是今天还不行的话，他就找中介要钱。”
　　“讲道理，临时身份证不行的话，而中介又没明确告知，可以告他们诈骗。”
　　“对，我朋友也是这么说的。你是不知道，一个雷把他劈醒了，再也睡不着了。他就查手机，找相关法律法规，真还别说，挺管用的。我跟你说，出门在外不容易，懂点儿法总比啥也不懂强，别到时候让人家骗了还夸人家讲究仗义呢。”
　　“中介我见多了，都一个尿性，专门骗那帮法盲傻子，你只要懂点儿法，他绝对不敢骗你。”
　　“我这也是才知道，所以才跟你说。没想到，你比我懂得多。”
　　“年纪虽然不能代表全部，但有时候的确能够代表一些阅历。”
　　“除非白活，是吧。”李文良笑了笑。
　　“我虽然混得没那么好，但也不至于白活这么些年吧。”
　　我亦笑之，但笑容中难免夹杂着一些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