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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伶仃漂泊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20-07-08 14:43:47      字数:5914

  “等死饿死”这四个字在他脑海闪现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刚才欺骗自己,把自己引诱到那个小巷子里面的那个贼坯。他跟他年纪相仿,他走上这条道路之前,是不是也跟他黄继武有着同样悲苦的命运,有着同样不幸的遭遇,最终因为实在走投无路,才被逼上梁山的?
  想到这一点,他不禁悲从中来。
  曾几何时,他黄继武一直以为他是一名最合格的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
  曾几何时,他黄继武一直以为,总有一天,他会“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哪怕高中没有被“推荐”上,他也以为那不过是翅膀被暂时折断,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疗伤,只要有不断的努力和坚守,只要不断地吸取养分,只要不断地积蓄能量,那么,是骏马就必定会纵横驰骋;是鲲鹏就必定会展翅翱翔。
  然而,他现在竟然真的沦落到要与贼坯叫花子为伍的地步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为此感到满心悲凉又满腔悲愤。
  他在这人海茫茫的街头踽踽独行的时候,他的步履已经踉踉跄跄。他的心已经被残酷无情的现实撕扯得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贼与强盗,他是死都不会做的。
  但他现在饿得真像一片树叶那样摇摇欲坠了。
  没有办法,为了活命,他只能像叫花子一样去吃别人的残羹剩饭了。
  具体的时间和日期,以及那家饭店的具体位置,黄继武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但那可怜、可悲、凄惨而又屈辱的一幕,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刻骨铭心。
  他记得那是一个三口之家,是夫妻俩带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那里用餐。桌子上摆着四菜一汤,男主人穿一件毕挺的中山装,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其模样像领导干部,又像学校教师。女主人梳两条短辫子,五官匀称,有点小家碧玉的味道。那小男孩则显得有点戾气而且霸道。一碗红烧肉已经被他吃掉一大半了,他母亲在一边“小宝乖,小宝最听话”地百般哄劝,一边将一筷子炒青菜送到他嘴边的时候,他不仅拒绝得正义凛然视死如归,而且还杀猪般嚎叫“爸爸快救命。”他爸爸果然出手相救,虎口夺食般将那一筷子炒青菜,从儿子嘴边抢夺了下来。如果到此为止也就罢了,他还紧跟着对他妻子找补一句:“你为什么总是喜欢强人所难?”
  一家三口吃饱喝足,准备离开的时候,几个盘子包括那只装红烧肉的大碗里面,基本上都只剩下一些汤汤水水了,坐在旁边急切等待的黄继武,咽着口水正准备起身,却见那小男孩,明明已经离开饭桌,却又突然返回桌前,只见他踮起脚尖,身体前倾,然后张开嘴巴,往每一只菜盘子、包括那只大碗以及他吃剩下的饭碗,都一一吐上他的口水之后,这才扬长而去。
  黄继武看着心里作呕,胃里面的酸水翻江倒海般往上翻涌。但是,他实在太饿太饿,他肚子里的饿鬼已经张牙舞爪,穷凶极恶。这时候,脸面,人格,尊严包括胃酸水等等等等,都已经被那个饿鬼打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所以,为了抢在饭店服务员打扫桌子之前,能够顺利地将那些被小男孩吐了口水的汤汤水水,以及那碗里的几口剩饭吃下肚,他只能争分夺秒分秒必争地冲上去,然后风卷残云地,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只是,当他伸出舌头,开始舔那只装过红烧肉的大碗时,他眼眶里面的泪水,却突然溃坝决堤般汹涌泛滥了起来……
  按照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规定,黄继武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合肥人”,可是,他在这个城市却孤苦伶仃,举目无亲。他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到处游荡,伶仃漂泊,风餐露宿。他是在流浪了四天之后,突然逃离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的。
  他之所以选择逃离,是因为他已经被一个外号叫“黑皮”的混混盯上了。
  那天晚上,他刚刚钻进东门大桥的桥洞,“黑皮”就凑了上来。“黑皮”的岁数包括身材,看上去也跟黄继武差不多,但他长得特别结实,他的胳膊腿都很粗壮,尤其他的一双手,骨节突出而且粗大。他的皮肤明明白里透红,跟黑一点不沾边,外号却偏偏叫“黑皮”,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黑皮”上来首先自报家门,然后就举着手里的一块卤牛肉,问黄继武香不香?馋不馋?想不想吃?
  黄继武肚子里的馋虫,被那块卤牛肉勾得横冲直撞,翻江倒海,害得他连连咽口水。对于他来说,别说是一块卤牛肉,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甚至硬得像一块石头一般的馒头,也不啻是人间珍馐美馔,他太想一饱口福了。
  然而,他与这个“黑皮”素不相识。平白无故,他为什么给他卤牛肉吃?
  “黑皮”见黄继武迟疑,就立刻问他听说过“三哥”没有?
  黄继武摇摇头。
  “黑皮”有点诧异,还有点失望:“你居然连大名鼎鼎的‘三哥’都不知道?”
  黄继武一脸赧然,一脸茫然,又一脸无辜。
  “黑皮”突然大人不记小人过地呵呵一笑:“算了,你一嘴巴外地口音,不知道也正常。不过你听好了,我们已经注意你三天了。‘三哥’说过,不管你从哪来,也不论你什么来路,只要愿意跟他鞍前马后,保证你今后天天吃香喝辣。”
  黄继武这下有点明白了,这“黑皮”这“三哥”,其实跟三天前抢他钱的那些人,都是一路货色。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他的心里就猛然打了一个哆嗦。范家塘的许多人曾经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说你这个“偷来人生”,你的这一条小命,是你亲娘硬用她自己一条命换来的,你要是不珍惜,你要是不“好好叫”做人,那是真的天理难容,是真的要天打雷辟的……
  想起这些话,尤其想起亲娘,他的心突然颤抖起来。为了活命,他已经做了叫花子,他已经对不起亲娘的在天之灵,难道他还要做贼做强盗吗?
  不,他是死都不会做贼做强盗的。
  他十分坚定地朝“黑皮”摇了摇头。
  “你什么意思?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愿意?”
  黄继武点点头。
  “我抡你吗,你丫头不跟妈睡你作骚。为了一块馒头片,你被人家撵出好几里地去;还是为了一块馒头片,你跟一条流浪狗你来我回,你追我赶,你争我夺……你说说,你都倒板倒到这个份上了,你他妈的还跟我抖什么机灵?装什么正经?充什么大尾巴狼?实话告诉你,‘三哥’看上你是你的造化。我抡你吗,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最后再问你一遍,这块卤牛肉你究竟还想不想吃了?”
  黄继武这时候再看那块卤牛肉,就觉得它分明就是老鼠夹上的一个诱饵了,他开始心慌发颤了。他立刻把嘴巴闭得铁紧铁紧,仿佛他一张开嘴巴,那老鼠夹就会“啪嗒一声”,夹老鼠一般把他的嘴巴夹起来。
  “黑皮”恼羞成怒,他向黄继武举起了拳头,但那拳头在半空中停留片刻之后,又收了回去,最后变成了从牙缝当中挤出来的一个“滚”字。
  黄继武于是便落荒而逃。
  “你给老子记住了,再让老子碰见你,要么听老子的话,要么扒了你的皮。”
  “黑皮”的警告,嗖嗖寒风一样凛冽,刺刀一样飞扬跋扈。黄继武不敢停留,一路狂奔来到了火车站。他决定尽快逃离这个城市。逃得越远越好。
  去哪呢?不知道。
  只要确保不让“黑皮”再“碰见”,去哪里都一样,都无所谓。
  那,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先混进车站里面,再伺机上车呢?
  当那天前逃票被抓的那一幕闪现在脑海时,他便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
  可是,除此之外,他又怎么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呢?
  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一个好办法,不得已,他觉得他只能学习《铁道游击队》里面的英雄好汉,像王强、鲁汉他们那样扒火车了。
  要扒火车,就必须靠近铁轨,但他没有王强、鲁汉他们那样飞身上车的本领,所以最好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先钻进站内,然后再寻找机会。他记得出站口右手拐弯往前三百米处有一扇大铁门,旁边的那扇小门经常有人进进出出。如果能从那里进入站内岂不大妙。
  他决定前去碰碰运气。
  靠近那扇大铁门的时候,他没有急于上前,而是先站在旁边仔细观察了一会,等到确定那是个“安全通道”,他才趁机跟在一个人的后面,心怀忐忑地走了进去。
  恰巧那时有一列货车正准备启动,他迅速冲上去,找到一节敞口——也就是没有车厢盖的车皮,双脚先腾空跨上那个连接两节车厢的巨大铁钩,然后双手紧紧抓住车厢板的上沿部分,再一用力,他就稳稳当当地翻身进入了车厢。
  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火车就“哐当”一声动了起来。凭借跳跃灯光的照射,黄继武发现这节车皮装的货物并不太多,几乎有一大半是空的。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很想知道,与他同车为伴的究竟是什么。火车已经开始加速。他有点站立不稳。但他仍然摇摇晃晃亦步亦趋地向堆放货物的地方移动,到了那里,一看,一摸,明白了,原来都是整麻袋的粗盐。
  为什么是盐而不是糖啊?
  他试着想拖几麻袋下来,然后用它们围成一个圆圈,好给自己遮一下风。可是,这麻袋实在太沉太重,他拼尽全力,却根本奈何不了它。
  他感觉非常沮丧,也十分羞愧,如果自己当真是一名执行任务的铁道游击队战士,岂不耽误大事?他紧挨着麻袋,颓然坐了下来。
  这趟车会驶向何方,它的终点站又在哪里?
  你到处漂泊,四海为家,又何必管它驶向何方,终点站在哪里,哪怕天地尽头,你也终究只是一朵随波逐浪到天涯的浮萍,或者说,你只不过是汪洋中伶仃漂泊、风雨飘摇的一条破船,你只不过不甘心,不愿意眼巴巴望着它沉没,所以你始终都在不停摇晃、不停挣扎罢了……
  不想这些,还是先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不行,千万不能睡。那天从蚌埠坐绿皮车过来的时候,都被冷风吹得拉肚子,这样无遮无拦的睡,想死差不多。不能睡,千万不能睡。
  于是就抬头远眺,就仰望天空,就希望与天空当中的那另外一个自己进行一场隔空对话,可是天空如晦,眼前漆黑一片,一点参照物都没有,满腹愁肠向谁诉?
  风却带着尖锐的哨音,像鞭子,像刀片,肆无忌惮地,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在他脸上,身上;一刀一刀地蹂躏与切割着他疼痛不已的心神和心智。
  他除了颤抖颤栗不已,除了在心里发出痛苦哀鸣,除了像待宰羔羊一般蜷缩成一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能力。
  风在呼啸,火车在“哐当哐当”地向前行驶。
  这样不行。这样下去,别说天涯海角,能不能撑到蚌埠都难说。
  下车,必须尽快下车。
  如果自己当真是一名执行任务的铁道游击队战士,那他也只能当一名可耻的逃兵了。就这样,当火车在前方一个小站慢慢停下来以后,他就立刻翻身下了车。
  穿过一根根铁轨,他朝灯光明亮的站台走去。到这时候,他才知道,他到达的这个车站叫水家湖。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做出重新回常州的决定的。再怎么说,常州毕竟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那里的一切,他毕竟都非常熟悉,何况,那里还有一个像吴红梅老师——从血缘亲情来说,她应该比吴红梅老师更亲,她是自己的细八八。虽然她只比他大十来岁,但是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却像母亲一样——换句话说,他对细八八的那份感情,确确实实已经远远超过姑侄,几乎就是一个儿子对一个母亲应该拥有的那份情怀,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并且相信他细八八的心里同样也是非常清楚的。
  如果那天离开大八八家,不是去常州军分区,不是紧接着又去位于奔牛镇的番号为91079的军营;如果离开奔牛镇之后不是直接来合肥……
  生活没有如果,只有结果与后果。
  然而,没有这些“如果”,又怎么知道这些“结果与后果”?没有尝过黄连,又怎么知道它的苦?没有在生活的苦水里泡过,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又怎么知道——又怎么能够体会到一顿饱饭的幸福与重要。
  黄继武开始故伎重演。
  他首先从水家湖车站跨上了一列开往蚌埠方向的绿皮车,到蚌埠站下了车之后,再从蚌埠站跨上了一列开往上海方向的快车……沿途几次被查,几次被赶下车……如果不是他充分运用自己的苦难身世和不幸遭遇,作为他的挡箭牌和救命符,他很可能将被列车乘警依法交给当地公安机关……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可耻,但他实在别无选择。
  他只能用这种方法,厚颜无耻地一路前行。
  他是在第二天接近傍晚的时候,才终于到达常州车站的。下了车之后,他就沿着那条他早已经烂熟于心的铁路线,一路往西,直至到达通江大道的道口,他才突然一个华丽转身,然后开始往北,向他细八八所在的单位宿舍楼走去。
  实事求是说,黄继武不仅聪明过人,而且记忆力也超出常人。任何地方,他只要去过一次,就会过目不忘。他细八八所在单位的宿舍楼,都是那种一排排、一栋栋建筑规格整齐划一的二层楼,如果硬要找出它的特殊之处的话,那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都是从房子中间,用水泥浇筑台阶,而且是完全敞口式,直接对着马路的。
  对于这样一种格局的宿舍楼,别说来过一次,就是两次,三次,甚至四次五次,也都很容易犯糊涂的,但黄继武来过一次,就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他就来到了细八八所在那栋二层楼的楼下,她住在楼上东面一间,窗口亮着灯,她应该在里面。黄继武上去敲门,经过简单的问答之后,细八八就从里面给他开了门。里面灯火通明,房间还跟原来一样,分里外两间,进门一间大,摆两张单人床。里面一间小,靠墙有一个洗手池,中间摆了一张小圆桌,周围堆放一些零碎杂物。黄继武记得很清楚,与大八八一样,细八八见了他也是一声叹息,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唉,前世作孽啊。”
  但细八八与大八八不同的是,她的脸上永远都是弥勒佛一般笑微微的;她说话则永远都是曼声细语,慢条斯理的,仿佛春风拂面,更仿佛垂柳依依,让人听起来无比曼妙,也无比悦耳的。
  与大八八更加不同的是,那一刻,她仿佛自言自语,更仿佛无限感慨地说完“你说说看,蛮好的小佬,会弄成嘎副样子”的总结性发言之后,她就开始愁眉紧锁,她就开始欲言又止,她就一个劲地长吁短叹起来。
  黄继武不明就里。他不知道细八八为什么会突然愁眉苦脸,但细八八脸上流露出来的这种有苦难言的意思,却让他突然想起当年陪伴细八八的那份初心。那时候他觉得细八八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他曾经暗暗发誓要永远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来保护她的。
  如今虽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再也不能够像以前“学雷锋见行动”那样来保护她,但他的那份初心,那个愿望却始终没变——他的那个愿望既朴素又简单,那就是:他宁可自己受委屈,也绝不让他的细八八受半点委屈。
  因此,黄继武的脑海就突然发生了时空错乱。细八八的长吁短叹,反倒让他变得手足无措,本末倒置起来。
  他此刻来找细八八,明明是希望她能够可怜可怜他,能够给他一口水喝喝,能够给他一口饭吃吃,能够给他添加一件衣服,甚至能够给他一盆洗脸水,让他洗一洗满脸满身的尘埃,让他以一个崭新的姿态去迎接那不可知的未来……
  可是,正当他搓弄着双手不知所措的时候,细八八却向他大倒起苦水来:“按照道理来说,细八八应该帮助你咯。可是呢,一来细八八的能力实在有限;二来呢,你姑婆三天两头来我这里查问你的情况,你也晓得的,当年你学雷锋,姑婆是一直反对的,所以说,细八八也实在为难得很。另外呢——”
  说到“另外呢”的时候,黄继武发现,两张单人床的其中一张床上的被头与垫被,明明是卷起来堆在床头的,细八八却不慌不忙仔仔细细地将它们慢慢铺开,然后一边用手这里拍拍,那里打打,一边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你能来细八八这里,说明你的心里一直都是装着细八八,想着细八八的。按照道理来说呢,细八八应该留你住一夜的,可是呢,跟细八八同住这个宿舍的小姊妹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呢,现在已经是一个‘男宁古’了,我要是把你留下来的话,会很不方便,也会惹那个小姊妹说闲话,所以呢,唉!‘害煞则’咯咧——”
  “男宁古”,男子汉之称谓也。“害煞则”,指危害程度很严重,却又手无抓拿,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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