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走投无路

　　黄继武已经记不清他是怎么离开那个人那个地方的了，他只记得，他像一片孤零零的树叶一样，飘到一个荒凉的土墩子上面之后，他就朝着太阳的方向，双膝着地跪了下来。过去，在范家塘，除了13岁那次“拉虚”，姑婆强迫他头顶被头去学校，他曾经下跪求过饶之外，其它任何时候，无论姑婆怎么毒打，怎么逼迫，他都宁死不屈，绝不讨饶，绝不下跪。但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地跪下来了。他流着满腔心酸、悲伤与痛苦的泪水，跪问苍天，跪问亲娘，跪问吴红梅老师，甚至包括跪问天上那另一个自己，他所有的希望都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他现在已经是一条真正的丧家犬了，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又应该何去何从？
　　没有回应，更没有回音，连懒洋洋的太阳都躲到云层里去了。
　　毫无疑问，他现在已经真的成了一朵浮萍，从此只能随波逐流了。
　　从这一刻开始，他已经只剩下一种权利，那就是真正的破罐子破摔了。
　　他脱下鞋子，将那张卷成紧密小圆筒的五块头拿到了手里，然后慢慢将它铺展开来，然后像举着一面旗帜一般下了土墩子，走到马路边，恰好附近就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牌，他走到站牌旁边，就停下了脚步。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决定像地主老财一样挥霍他的这笔财产了。
　　首先，他要毫不犹豫地坐公共汽车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其次，到了市区以后，他要找一家稍微大一点、稍微像样一点的饭店，他要进去好好吃一顿。他要吃一份红烧带鱼，还要吃一份糖醋排骨。他要好好慰劳一下自己。他要用大吃特吃来好好弥补这几天对自己的亏欠，同时也狠狠地发泄对那个枉披一张人皮的黄德明的憎恨与不满……
　　黄继武正在心里对黄德明进行口诛笔伐的时候，一辆公共汽车停在了他面前，他不假思索就上了车，上了车之后，他发现车上的乘客并不多，他就把那张旗帜一般的五块钱递给了售票员。售票员接过钞票之后，就问他哪一站下车，他不知道应该到哪一站下车，但他瞥见了售票员身旁醒目的里程价格表，于是他开始认真浏览起来。虽然去年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将近半年时间，但他对这个城市还很陌生，坐公共汽车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坐这路从郊区开往市区的公共汽车更是第一次，所以他必须先好好看一下，再认真考虑一下，自己到哪一站下车比较合适。
　　售票员却不耐烦了。
　　“我在问你话呢，你聋了还是哑了？”
　　黄继武有些赧然，连忙说：“对不起。”
　　说过对不起之后，黄继武却仍然在心里盘算，全程票价是一角八分，三分钱是起步价，五分钱可以坐六站，反正自己在哪一站下车都无所谓，那就先坐了六站再说吧。这样想过，他就十分豪气地告诉售票员，他买一张五分钱的车票。
　　售票员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女同志，身材中等，胸部丰满挺拔，却生了一副高颧骨，吊梢眉，三角眼的相貌。不知道是出门前与家里人闹过矛盾，还是刚才跟乘客发生过不愉快，总之，那时候她心里正憋着气，窝着火，见眼前这位一身土布衣裳，讲话南方口音的小“南蛮子”，偏偏又如此装腔作势，心里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先是撇了撇嘴角，露出了嘲讽与不屑。然后在找钱的时候，随着那双吊梢眉舞蹈般不停跳跃，她就动起了歪脑筋，搞起了恶作剧。她的票盒里面明明有一沓一块和两块的整张块票的，但她却硬是把那一张张的毛票数出来，最后凑成四块九角零五分，一把交到了黄继武的手上。
　　黄继武的衣服裤子都没有口袋，手里猛然捧着这么一大沓零碎毛票，心里不免发慌，也犯起了嘀咕，她为什么明明有整张块票的不给，而要给这么一大沓零碎毛票？这不是在成心给他出难题，成心难为他吗？她究竟什么意思？他决定问个明白。
　　“请问阿姨，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继武这一声“阿姨”刚刚叫出口，那吊梢眉立刻飞舞起来，嘴巴里面更是吐沫星子飞溅：“你叫我什么？阿姨？我有这么老了吗？啊，我有这么老了吗？你不是卖菜的小贩子吗？我好心好意把零钱都找给你，你不说一声谢谢也就罢了，反倒来问我什么意思，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就在这时候，行驶中的公共汽车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手捧一大沓零碎毛票的黄继武猝不及防，加上他本来就饿得身体发飘，站立不稳，一下子被撞进了吊梢眉的怀抱之中，他手里的零碎毛票，像一沓扑克牌一样四散飘落的同时，他的手，却抓扶手一般抓住了吊梢眉的胸脯……
　　吊梢眉惊魂甫定，立刻尖叫起来：“快放手，你这个臭流氓。”
　　黄继武听得这声尖叫，这才恢复了清醒意识，这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虽然隔着衣服，但那种感觉，却是那样惊心动魄。他连忙羞愧地触电般地宿回了手，并且踉踉跄跄地准备往后退。但那吊梢眉却迅速伸出双手，将他紧紧抓住不放。
　　“没有想到，光天化日，你这个小土老帽，竟然胆大包天，竟然敢对我耍流氓？”
　　“对不起，阿姨，我不是故意的……”
　　“说一句对不起就行了？不行，我今天绝饶不了你，我必须把你送去派出所。”
　　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黄继武的意料。他的的确确不是故意的，这一点，他可以对天发誓。但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却是真实的，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一想到那种感觉，他就羞愧得恨不能钻地缝。不得已，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坐在后面的乘客身上，他希望他们中间有哪个人能够站起来，能够为他说一句公道话。
　　然而，他身后的乘客，没有一个人开口，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起来。他们坐在那里，要么把脸朝向窗外，要么耷拉着眼皮，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嘴脸。
　　没办法，黄继武只得重新面对吊梢眉：“阿姨你先把我放开，让我先把掉在地上的钞票捡起来行不行？”
　　“不行，我今天必须把你这个臭流氓扭送派出所。”
　　说完这话，吊梢眉就冲前面的司机喊叫：“郝师傅，你怎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啊？是不是车子发动不起来了？你倒是说句话呀？如果车子能走，咱们把车子直接开到派出所去吧。”
　　听了这话，那个叫郝师傅的司机突然离开他的驾驶座，向他们这边走了过来，他边走边弯腰将散落在车厢板上的钞票，一张一张捡起来，直到最后确认没有一分钱遗漏，他又将这些钱一把“掼”到吊梢眉手上，紧接着又将黄继武刚才交给她的那张五块头钞票，从她的票盒子里面取出来，重新交还给了黄继武。
　　吊梢眉被郝师傅这一系列举动搞得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郝师傅你这是在干什么？”
　　郝师傅目光如炬，直逼吊梢眉，他说话的口气更是声色俱厉：“你今天闹够了没有？”
　　吊梢眉一下子哑口无言。
　　事情突然峰回路转，黄继武真正喜极而泣。郝师傅见状，就拍怕他的肩膀，然后把他拉到旁边的一个空座位上坐下来，并且对他说，你想到哪一站下车都行，说完这句话，郝师傅就回到他的驾驶座，打着车子引擎，汽车就向前平稳行驶起来。
　　举着旗帜一般的五块头钞票，望着车窗外跳跃的景象，黄继武心里很温暖，也很感动。他本来就是一个给他一点阳光，他就会觉得灿烂的人。郝师傅关键时刻不仅帮了他，而且还免了他的车票钱，他觉得做人不能太贪，所以公共汽车停靠在双岗站的时候，他对郝师傅由衷地说声谢谢之后就下了车。
　　下了车，往前走了一段路，就来到了十字路口。他感觉有点晕头转向。他是在肚子突然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之后，才猛然想起来，他今天要大吃特吃一顿的。都怪那个长了一副吊梢眉的女售票员，他真是被她气糊涂了。他要吃一份红烧带鱼，还要吃一份糖醋排骨。这个决定是不可动摇，也是不可更改的。
　　于是，他就继续举着那张旗帜一般的五块头钞票，开始寻找和打听能够满足他这个要求的饭店了。然而，他在那个十字路口转了好几个来回，也没有找到一家像样的饭店。他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他正准备改变主意，随便进一家小饭店，吃一份炒菜，再吃上一碗米饭的时候，一个年纪看上去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凑了上来，他对黄继武喜笑颜开，而且热情洋溢，他说他知道前面不远处的一家饭店有他想吃的红烧带鱼，如果黄继武真想吃的话，他可以带他过去的。
　　黄继武有点喜出望外，却又有点狐疑，他跟这个人素不相识，他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怎么知道他想吃红烧带鱼的？噢，想起来了，他刚才从那家“为民饭店”出来的时候，他好像就跟在他身后，他们是前脚跟后脚一起离开的。
　　这样一想，黄继武就释然了。
　　他决定跟他过去碰碰运气。
　　走进一条小巷子的时候，黄继武感觉有点不对劲了，他的警觉性也陡然提了起来。然而，还没有等他开口，他的脚下就突然被什么东西“袢”了一下，他的身体就在半空飘舞一下之后，轰然倒地了。等他的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小巷子里早已经空空荡荡，他手里一直举着的那张旗帜一般的五块头钞票，也早已经不翼而飞了。
　　面对这样的结果，黄继武简直欲哭无泪。
　　他原以为，告别了黄德明，告别了长一副吊梢眉的女售票员那样的恶人之后，剩下来的，就都是郝师傅这样热心肠的好人了，哪里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真有天杀的贼坯和强盗……不过反过来想想也怪自己，如果一下公共汽车就像以前那样，赶紧把钱卷起来，埋人鞋子里面，而不是举着一面旗帜似的招摇过市，这是其一；其二，如果不是一心一意要吃那短寿命的红烧带鱼糖醋排骨，而是随便进一家小饭店，随便吃一个炒菜，吃一碗饭，又怎么可能让这些坏人有机可乘？他们总不可能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明打明抢吧？
　　这下好了，这下真的一无所有了。
　　这下真的走投无路了。
　　这下除了等死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