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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万箭穿心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20-07-08 13:38:24      字数:4999

  终于,这段上坡路被他顽强不屈、百折不挠地“挪”到了身后。
  他轻轻吁出了一口气。
  他已经“挪”得气喘吁吁,有气无力,连身体都开始明显发飘了。
  恰好路旁有一家茅草房,茅草房门前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四周有板凳相围,桌子上有热水瓶,热水瓶旁边摆着一撂空碗。这应该是向过往行人售卖茶水的小茶水铺吧。黄继武上前询问,果然是的。
  无论如何,先坐下来再说。
  从火车站一路走来,他始终滴水未进。
  他现在不仅精疲力竭,还又饿又渴。
  他作出买一碗水喝喝的决定时,两个我仍然没有发生争辩,然而,当他听说一碗白开水需要两分钱的时候,那两个我就立刻不依不饶地打起嘴巴官司来了。一个说,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看仔细了。我的嘴唇都起泡了,都像老树皮一样开裂了。你就行行好,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喝一碗水吧。另一个说,一根大油条才三分钱加一两粮票,一碗白开水就要两分钱,你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的?再说了,要买这碗白开水喝,整张的五块头就会立刻变成四块九角八分的零碎票子和角子。整张的五块头卷成一个紧密的小圆筒,放入鞋子里面,怎么样都安全,也好放。变成这么一大把零碎票子和角子之后,就非常麻烦了,你的衣服裤子一个口袋都没有,眼看着马上就要到父亲那里了,你总不能把这么多钱攥在手里去见他吧。
  这倒也是。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两万五千里的长征路,他已经走了两万四千九百九十九点九了,眼看着就要胜利在望了。
  还是再咬咬牙,再坚持一会儿吧。
  于是就离开那个茶水铺,那间茅草房,继续往前走,现在可以叫走了,经过刚才的一番休息,再加上“胜利在望”的鼓舞,似乎感觉身体一下子平添了许多力气,精气神也明显比刚才更足了一些。
  见到他——不,不能再说“他”,应该说父亲,不不,还是干干脆脆叫一声爸爸。叫钱正萍妈妈特别别扭,特别痛苦,也特别屈辱。但叫他父亲,或者干干脆脆叫他一声爸爸,虽然也有点违心,有点拗口,有点不情不愿,可你终究是他与郝怀玉的结晶,是他真正名副其实板上钉钉的儿子。何况,从今往后,他就是你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亲人。何况,你还要通过他的帮助和努力,才能够实现重回学校读书的梦想……
  总之,叫他一声爸爸,应当应份,一点也不亏。
  对,就这么说定了。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先开口叫他一声爸爸。
  走到前面那条岔路口的时候,望着路尽头的那一大片厂房,他猜想那肯定就是他父亲的工作单位了。来到厂门口一看,果然猜得没错。
  终于到了。
  终于要苦尽甘来了。
  连一直羞答答的太阳都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他的心突然开始砰砰乱跳起来了。
  假如黄继武现在不是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飞鸟,不是想通过那个他叫父亲的人——不不,再次郑重提醒一遍,从现在开始,他应该,而且必须——改口叫爸爸才对——何况他已经在心里默默叫过无数遍了——只要他能够真正帮助他实现重新回到学校的梦想,那么他黄继武站在此刻的位置来回想这一路走过来的心酸和艰难,他的心里就会产生自己已经长大了的那种自豪甚至骄矜的感觉。
  想到这一路吃的苦,受的罪,他的鼻子突然发酸,眼眶里面突然噙满了甜蜜酸楚的泪水。他知道,这时候的眼泪,已经不是伤心难过,而是喜极而泣了。他记得这个喜极而泣的成语就是这么解释的。
  厂大门是敞开的,门卫是一个中年男人,黄继武走近门口的时候,他正仰躺在一把圈手椅中,一只手举着一只茶杯,另一只手举着一个收音机,收音机里面传出来的是哩哩啦啦黄继武听不懂的某种戏曲,他则听得入神,听得心醉神迷,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自我陶醉。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戏迷。黄继武是在发出一次比一次响亮的“请问”声之后,才最终把他从那个梦境般的戏曲声中唤回现实的。
  经过门卫指点,黄继武很快就找到了他父亲工作的车间,找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他认为他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亲人。
  在此之前,黄继武想过了他们父子突然见面时可能会产生的千万种场面与情景。作为儿子,黄继武肯定是悲喜交加。而作为父亲的黄德明呢,因为太突然,又因为是意想不到,所以一开始肯定会有点错愕,再加上去年突然被他爷爷接回去的那份难堪,那份无地自容——人嘛,哪个不要面子?所以最初的那一刻,做父亲的,多少还会有些怨怼甚至怨恨,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也是在所难免的。但怨怼甚至怨恨过后,则应该是在父子血缘亲情这根纽带的牵引或者说牵系之下的相逢一笑。再怎么说,这根纽带都是割不开,也斩不断的。
  然而,黄继武千想万想,却偏偏没有想到,那个他刚才还在心里叫过千遍万遍爸爸的男人,会像一个演技高超的电影演员,他先用微笑把他的儿子带离他的工作场所以及一双双关注他们的目光,然后,再带着他的儿子,迅速来到一个偏僻、空旷的地方——这时候,他脸上的微笑,却突然变成连环画当中的国民党特务面对江姐面对许云峰那样狰狞那样恐怖了。
  “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是他的开场白。
  这是黄继武刚才还在心里叫过千遍万遍爸爸的这个人,见了黄继武之后正式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样的开场白反倒让黄继武感觉有些错愕了。他本来就又饿又渴,这时候他的嗓子就更发干,他的喉咙就更发哑,他就真的感觉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不知如何开口了。那一声爸爸的热切呼喊,突然像一口痰,不,毋宁说更像一根鱼刺,被猝不及防地卡在了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了。
  但是,相比那横眉冷对与狰狞恐怖的脸色,这开场白毕竟不是严刑拷打之前的“你招还是不招?”而是在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在黄继武看来,它至少说明,他应该还有一线努力的希望的。有希望就不能轻易放弃。黄继武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他下着百倍千倍万倍的力气,努力克服着那口痰,或者说那根鱼刺卡在喉咙口,给他带来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的痛苦折磨与困扰,开始不失时机地,争分夺秒地向这个他应该叫父亲或者爸爸的人,诉说他来这里的真实想法与终极目标。
  只要能够如愿以偿……只要能够收留他,能够不让他再过那种风餐露宿的苦日子……不,不不。他不怕过苦日子,只要能够让他重新回到学校,让他把高中读完,那么,他只要一张床,一条被子,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哪怕就是一个猪窝,一个狗窝,他也不会在乎。除此之外,他不会再给那个他应该叫父亲或者爸爸的人,增加一点额外经济负担,他可以在学习之余,不,他可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去菜市场捡烂菜叶烂菜帮,去野外捡树皮,去一切可以去的地方捡破烂……自来水,河水,以及那难以下咽的生稻米都填过肚子,都充过饥,还有什么苦,是他不能受,不能吃的?还有什么困难是他不能克服或者说克服不了的?
  这一切,这字字句句,黄继武都是饱含热泪一口气说完的。
  黄继武当时一厢情愿地认为,不要说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要说什么舐犊情深,更不要说他对郝怀玉始乱终弃的负罪感,就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就是铁石心肠,在见了他形销骨立的模样,在听完他如此情真意切的诉说之后,哪怕最终给不了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最起码也会发出一声情不自禁的同情的叹息。
  然而,黄继武刚才还在心里叫过千遍万遍爸爸的这个人,在听完他的诉说之后,却发出了刺耳的,让黄继武听得毛骨悚然的“哼哼”冷笑声,并且随之而来的,更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痛骂与愤怒的讨伐:“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个剥面皮的活宗桑,放着好好的人你不做,好好的城市中学你不读,你要写信控告继母虐待你,你要让老子丢光脸面,你要让老子在任何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你个剥面皮的活宗桑,你拍怕屁股走了就走了吧,为什么现在又要回来?你把老子的家当旅社,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究竟想干什么?你个剥面皮的活宗桑,放着好好的皮匠手艺你不学,放着好好的阳光大道你不走,现在竟然来跟我说你不怕吃苦,不怕受罪,说什么想重新回到学校,想把高中读完,你以为学校是你老子开的?你把老子当什么?你以为老子会相信你那套鬼话?”
  这一连三个“剥面皮的活宗桑”的痛骂与讨伐,像一根根毒针,黄继武被刺得头晕目眩,被戳得心里滴血。他想以牙还牙,他想坚决予以还击,他想把卡在喉咙口的那口痰或者说那根鱼刺坚决吐出来:我剥谁的面皮了?我是宗桑,你又是什么?十五年前,你对郝怀玉始乱终弃,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负罪感?你让我生下来未满月,就永远失去母亲,就成为“野种”,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愧疚感与负罪感?我怎么就“放着好好的人不做”了?让我经常喝自来水当早饭充饥,这不叫虐待……
  这一桩桩,一件件,分明是血泪控诉,是“匕首投枪”。然而,他却在“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不停鼓噪和蛊惑之下,史无前例地低下了他高傲不屈的头颅。他天真地认为,眼前的这个人,毕竟不同于亲人解放军,他是带给自己生命的人,他们的身体里面流动的是相同的血液,他们是真正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相通血浓于水的父子。只要他骂够了,只要他的愤怒发泄完了,他终究会顾及血脉亲情,会为他儿子的前途命运着想,会承担他应该承担的那份责任……
  所以,黄继武反复告诫自己,无论眼前这个人说的话有多么刻毒,多么难以让人忍受,他都必须强迫自己,不仅忍无可忍也要忍,而且还应该像小时候过黄亭桥那样,每往前跨一步,他的双脚脚尖都要勾起来,十个脚趾头都要成为他身上的十个钩子,每向前跨一步,都必须一步“紧钩”一步,都必须特别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同时又必须坚韧不拔步步为营,惟其如此,他才能够确保最终打动他刚才还在心里叫过千遍万遍爸爸的这个人。
  这不是恐高症在作祟,更不是胆怯和害怕。从黄亭桥上摔下去,他不需要任何救援,他只要在通江河里打着扑通,就可以游向岸边。而他此刻所过的,却是他人生命运之独木桥,他每向前跨一步,更要一步“紧钩”一步,更要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一旦从这座“桥”上摔下去……后果他就不敢往下想了。
  所以,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也必须做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
  所以,无论心里有多么痛,又有多么屈辱,他也只能把它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也必须紧紧抓住不放。
  他已经别无选择,他只能如此。
  他甚至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地让那个特别拗口的“爸爸”二字,硬是冲破他心里的层层阻力和障碍,最终叫出了口。
  这样计算下来,他已经做了百分之一百零一次的努力了。
  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刚把那个特别拗口的称呼叫出口之后,他却得到了这样的回答:“请你千万不要这么叫我,我有点消受不起。我们还是长话短说,你呢,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志气有远见,将来必定要成为大人物的人。我呢,跟你爷爷姑婆一样,我们都是一些鼠目寸光的小人物。简单点说吧,我这里的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所以,还是请你自便吧。”
  一盆冷水向黄继武兜头浇了下来。
  这些毒辣而又带刺的嘲讽,像老鼠啃啮一块硬纸板那样啃啮着他早已经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的身心,让他感觉简直心如刀绞。
  这让他有点按捺不住了。
  他觉得他必须把颠倒过去的历史再重新颠倒过来了。
  他觉得他应该对他十五年前造的孽进行最最愤怒的声讨和控诉了。
  最起码,他也不应该再保持沉默了。
  无论怎么说,是你十五年前造了孽,才有今天的孽缘,才有今天的恶果,才有今天的报应。站在审判席上的人应该是你。应该谢罪的人是你。应该忏悔的人是你。你有什么权利和资格对一个受害者趾高气扬横眉冷对?
  无论怎么说,无论面黄肌瘦的儿子有千错万错,他远道而来,他饿得身体发飘,他渴得嘴唇起泡,他的上下嘴唇已经裂得像老树皮一样剥落,你这个做父亲的,不说要承担你应该承担的那份责任,要帮助儿子实现那个重回学校的梦想,更不说有一个桔子无论如何也要瓣出一瓣来分给儿子,最起码,你也应该有一丝的怜悯之心,或者,最起码你也应该做一个人之常情的嘘寒问暖的表面文章吧?可你没有。你除了发泄你的愤怒与不满的声讨之外,你就不顾儿子的真情告白与苦苦哀求,你就这样下达逐客令?你的心是肉长的吗?天底下有你这样绝情绝义的父亲吗?
  但黄继武考虑再三,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把这些话都咽了回去。因为他还不死心,他还抱着天真和侥幸的心理,他还想作最后的努力,或者说,他还想垂死挣扎。
  “可我……现在……已经……实在……无路,可……走了。”
  他表现出来的是楚楚可怜。他发出来的声音,是哀告,是乞怜。然而他得到的回答,却仍然是让他听得毛骨悚然的“哼哼”冷笑,是无情冷酷的终极判决:“这跟我,跟你爷爷,跟你姑婆有关系吗?这都是你咎由自取。”
  “可……我……”
  “再说一遍,从你跨出黄家大门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跟黄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别的什么都不要再多啰嗦,啰嗦也没用,你可以走了。”
  又一盆冷水向黄继武兜头浇了下来。
  这下,他被浇得透心凉了。
  这下,他的心里悲凉了,又岂止是悲凉,简直是绝望,是万箭穿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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