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到小店当学徒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7-07 10:11:35 字数:4128
这年暑假,阿妈没有再叫我去看牛,
这时我阿妈想,我已经十多岁了,是不是能做点小生意赚几元钱呢?阿妈在暑假里叫我挑了两只小篮,带我到梁山伯庙旁边的邵家渡去行点脆瓜来卖,那里的瓜是从江对岸慈溪来的,比较便宜。阿妈带我去挑了两只小篮去行了二十几斤脆瓜,阿妈称秤我挑瓜担,来到塘河边新桥村街上叫卖,我们在那里放了老半天也没有一个人来买。
阿妈带着我挑到一另一个村庄去卖,还是没有人来照顾生意。有人只是好奇奇地看看:卖点点脆瓜还要两个人?这么小的孩子做生意,这是怎么回事?只有看的人却没有买的人。从东村挑到西村,从四塘河边的四脚凉亭挑到八脚凉亭,只卖了两三条瓜,只好挑回来。第二天再挑出去卖已经不新鲜,只好自己吃;而且我太小,叫我一个人去卖又不放心,把一些陈瓜让自家弟妹吃掉只得作罢。阿妈想带我做点小生意也带不出。
读到寒假时,本想明年上半年再读半年,想读到四年级,也就是初小毕业。
但这时我家里更加困难,家中再无力供我上学了。其实学费没有多少钱,学费这个学校是不收的,主要收一些买书本等一些学杂费。也就十几元钱,实在付不起也可以减免,因为那所学校是本乡的一个开明绅士钟士康先生办的,对贫穷学生非常照顾。主要是吃饭,我这么大的孩子还要在家里吃闲饭;而且吃的已经和大人差不多了,家里弟妹又多,实在养不起我了。妈妈也觉得这么穷苦的人家让我读了四年书开了眼了,能写个信上个账,初识文墨,也对得起我了。
但是我当时才十三岁,不读书能干什么呢?当然如果有学徒的地方,十二三岁的孩子也可以去学徒了。我父亲是个农民,从小给人家放牛做长工,他熟悉的也就是做长工的人家和长工的朋友,顶多想办法替儿子找个看牛的地方。可是这不是走我阿爸老路嘛?看牛要什么文化,读了四年书也白读了。阿妈想想不情愿儿子再像我爸那样一辈子当个看牛娃、当个长工。
可是要想到上海去学生意,得要在上海有人推荐和担保。阿妈想想上海有没有人可托呢?。
我曾有两个舅舅,大舅舅在上海的,小舅舅在绍兴,可是早几年都殁了。现在在上海熟悉的只有二姨夫,但是二姨夫在上海钟表行里也只是一个普通职员,而且这时我的二姨妈也已经生肺病死了。二姨夫找了个续弦,倒也是我妈原来娘家的人,但是到底隔了一层,不好意思向她开口,然后再让她去求二姨夫。
那真正没有出路,也只好替人家去放牛了。但是我妈觉得让我再去当放牛娃太辛苦,我妈是看见过我在外公家和给别人家放牛吃的苦头的,才放两个月牛,回来时人都变得又黑又瘦,阿妈实在舍不得再我去放牛了。放牛放到大也只有跟他父亲一样做个长工,把读的四年书也丢掉了。
正在我们苦闷彷徨、我妈妈发愁的时候,一天晚上在本村保长家做三个月的阿爸吃过夜饭回家时对阿妈说:“老板问我说:‘听说你儿子不读书了(他女儿是我的同学,我休学大概是他女儿告诉他的),你去问问你儿子,愿不愿意去芦茂庄小店当学徒?那家小店原来的学徒到上海去学生意了。我前天到他店里去坐一会,张永和老板正愁一个学徒走了,店里没有人帮忙。他没法到城里配货去了。他问我你们村里有没有这样的孩子。’”
我一听这消息,不由的一阵高兴,这样说来我有地方去赚饭吃了。我妈也感到这是个好机会,虽然不是到上海、杭州或宁波大店家去学生意,但总也是在店里学做生意,眼前也有吃饭的地方了。到小店里去当学徒,将来干什么,到时候再说,至少眼前燥脚燥手的不用到田头去受苦放牛了,读了几年书也能派上用场了。于是妈妈高兴地一口答应了,我自然更高兴。
我后来想想,这也是我一生命运的转折点。因为去了小店当学徒,让我保留了在学校学的文化。这使我后来离开农村,成为一个军人和一个工人;如果当时不到小店去当学徒,一时找不到其他行当,我只有再去放牛当长工。到土改时分进土田后,就一辈子老老实实跟着父亲当个农民了。可能有人会说,你在农村解放后你也可以出去当兵做其他等行业的呀。但到那时我已成了农民,想出来也难了。
因此,我觉得那位我父亲当长工的老板是我的恩人。我这样的恩人有两位,第一位就是这个父亲替他家做长工的保长——我同村的这个老板。是他让我在既读不起书、又一时找不到行业时,介绍我到了小店去当学徒,使我走上了我自己谋生的第一站;第二个是我的堂兄弟。后来我从小店回来种田以后再无出路时,是我那位堂兄把我带出来到打铁店当学徒的。但后来我对他们并没有报答过一点,这使我感到一生惭愧和内疚。
这事情进展很快,保长告诉他们,那张永和小店目前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在店里,他要到城里配货店里都没有人管;他妻子又不字,不会记账打算盘,因此急着要人。
我的阿妈见这会我真要到芦茂庄小店当学徒去了,感到非常高兴。
到小店去当学徒,不过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一时没有别的出路,无可奈何地去赚口饭吃罢了。我也感到这不过是因为家里穷读不起书了,去自已谋生给父母减轻一点负担而已。可是我的阿妈却高兴地郑重其事地当作如到上海正式去学生意似的。
临去的晚上,她一边给我补衣裳一边谆谆地嘱咐我:到人家店里去学徒学生意,第一,一定要尊敬先生(即老板),听先生的话,不论先生差你做什么事体,你一定要认认真真的去做,不可偷懒,手脚要勤快;第二,当学生意的,手脚要干净,切不可以私自拿店里的东西,一个铜板也不能拿!既使是地上检到的,也不要,要交给老板。老板有时会试你心的,他故意把钱掉在地上,看你拾起来是自已藏起来呢,还是交给店里?如果你自己藏起来,老板以后就会防你偷东西。偷老板的钱,叫老板知道了就会把你赶出来,这叫你做回汤豆腐干,那是最没脸见人的。做回汤豆腐干回来人家再也不会要你了,你的一生也就完了;又说:做人一定要做得规规矩矩,穷虽穷要做得清白,人穷不能没有志气。我听了只是嗳嗳地应着。
长在后,我才认识到,我的许多秉性,有很多是我母亲影响给我传承给我的。由于母亲对我的教育,我长大后,也当过一些小干部,在经济上我从来没有犯过错误。我当电工班长和工段长时,小仓库里多的是电线、灯泡和开关,我却从来不拿公家一个开关或一个灯泡。家里装盏日光灯,镇流器、启辉器和灯管,整套到电气商店买来。不拿公家一只开关或一个零件。
第二天吃过早饭以后,我又像暑假里去看牛那样,腋下夹着阿妈头夜为我精心缝补过的几件换身布衫裤,到芦茂庄小店去了。所不同的只是这次去穿了件阿妈补得清清爽爽的棉袄和鞋子。
芦茂庄离包家漕很近,阿妈没有像上次去外公家放牛时那样走到村口送我,只是叫我有机会常回家来看看,阿妈说她有机会也常会到店里去看我的。我嗳嗳地应着就从后门出去到芦茂庄去了。
芦茂庄与我家住着的新村只隔两个村庄,是塘河边的一个有两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庄。村子坐北朝南,张永和烟杂店就开设在村前塘河边的一个小屋里。
店主原来是个年轻时在上海一家棉布尼绒店当过账房的生意人。后来因为身体不好回乡下来休养,闲着无事便在这村口开了个烟酒杂货店。因老婆不识字,不会记账认钞票,儿子在上学读书,小店虽小商务也很多;除了需有个人固定在店里做生意外,还需经常到城里去配货和收账,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带一个识点字的小学徒。
这个小学徒没有当伙计拿工钿的希望,只给一口饭吃,也给几毛钱理发钱和做件把衣裳穿,平时连零用钱也没给的。因为要拿工钱的大伙计他雇不起。这样的小学徒张永和已经带过三四个了。一般都是近方上读过几年书上不起中学的穷人家孩子。
在这小店里混几年,譬如替人家去放牛。待几年后,小孩子长大些了,爹娘托人到上海等地方找个店铺去正式学生意了,就让他出去。上一个学徒在店里待了三年多,也因最近正式到上海去学生意了,一时店里缺了帮手,所以才再寻一个。
我来到张永和小店时,老板正等着我呢。一见我来了十分高兴。听说我已经读过四年书,但不知实际文化水平怎么样,就立即拿来废旧白纸叫我用毛笔写“老酒”“酱油”几个字,我拿起笔来随手写了几个字。几个坐在店角落里的闲人看了点点头说:“这字写得不错,字写得不错。”老板也感到满意地点点头说:“字写得还可以。”就是说可以记账的。
接着问我会不会打算盘?学过几档?我说算盘加减乘除都学过。三档都除都会打。于是老板就从账桌上拿来算盘叫我打。我由加减乘除,一档打到三档乘和三档除。老板又叫了几个数叫我用算盘乘和除,看是不是对,我噼噼啪啪地都很快打了出来,老板自己再打了核对一下,说没有错没有错。看来算账也不成问题。望望我小小的人,却很能干,感到很满意。点点头算是同意把我留下来了。
见我年纪才十三岁,个头还很小,站柜台个头还不够高,不便上柜台操作。他就搬来几块砖块,再在家里弄来一块长木板搁在砖头上,让我站在搁板上,这就够得着上柜台做生意了。
于是老板就教我掌秤杆称东西、用提子打老酒和酱油的要领;最后是拿来一盆砻糠和一叠学生写过字的发纸,叫我学包三角纸包,包油炒黄豆、花生米等东西。
我心灵手巧,这些小手艺半天工夫都学会了。老板看了很高兴,说以后多包包就会熟练的。
接着,夜里老板又教我一些怎么接待顾客做生意的经验,首先告诉怎么数钞票。老板说,比方说买主给你一叠钞票,你数钞票的时候,一定要摊开来两手同时整张地数。对折起来数,有时就会让只有半张的钞票混过去了;又说数钞票时,要先数大数,再数小数。
比方说人家给你十万元钞票,每叠一万元,你不要随手拿来就数,而要先数大数,十万元钱一万元一叠你先要数总数是不是十叠?是十叠,大数对了,然后再数每叠的小数;一百元一张的是不是够十张?这样从大数到小,再从一数到十,就不会出大差错。
如果先数小数,可是大叠少了一叠,那就差一千元呀,等你发现大数不对,人家已经走了,你找谁讲去呢?我听了感到很有道理。
然后再对我讲一下其他的生意经。
老板告诉我,天亮起来后,打开大门先脱下店堂前面的排门板,然后打扫店堂间的卫生,扫地和用鸡毛掸子掸干净柜台上和瓶瓶罐罐上的灰尘。打开排门就要开始做生意接待顾客了。我感到这比放牛轻松多了,再不用赤脚撸手奔田野了。
饭是从村后的家里拿来的。晚饭后,老板睡就睡在店堂上面的小搁楼上。这个小搁楼面前没有窗,低低的只能在屋上面的中间搁一张单人床。不能走到前面去,前面是屋顶会碰着头,就是上海人讲的亭子间。老板给一个小火油灯,夜里尿尿床下有尿壶。老板自己睡在店后面的房间里,这比我在外公家放牛时睡过的小黑屋好多了;再说老板就睡在店后,有什么事叫一声也听得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