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山谷号鸣（4）

　　夜幕悄悄降临，反坦克炮连连部的窗户上，两个人影在晃悠着，还传出了推杯换盏的声音。大热的天不开窗户，总是有些神秘的感觉。
　　“来，兄弟，再整一口。哈哈，你小子一别三年，又他娘的杀回了老连队，真是不忘本呀，干！”反坦克炮连连长举起军用茶缸子，看了一眼昔日手下的兵，自豪地一扬脖子喝了进去。
　　吴为在这个连队当战士时，这位赵连长还是刚刚提拔起来的副连长。细高的个儿，刀条子脸，沙哑的嗓子，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喝上两口。虽然部队三令五申任何时候禁止私自酗酒，可这位“酒虫”总会在犄角旮旯摸出酒瓶，解解馋。老婆不随军，他只好守着这帮光棍和酒瓶过日子。此时赶巧了，自己连队分来个熟悉的干部，既好带，又不隔心；更重要的是知道吴为也好整两口，酒友加战友、属下加兄弟，这光棍的日子也快乐不少。
　　吴为看着昔日的副职如今掌了舵，心里高兴，可脸上却是苦笑：“连长，别提了，点就是背，这不又……”吴为端缸子喝了一口。
　　“咋了？你小子还不愿意跟着老子干？奶奶的。”连长一墩茶缸子，红眼珠瞪着曾经的兵。说话的调门，和吴一号好像差不多，看来真是什么样的首长，带出什么样的部属。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你老哥我是最佩服。只是这……这……”吴为挠了两下脑瓜皮。
　　“知道，你小子临走时发誓，再也不回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了。切！这土不亲，人还不亲？在哥身边工作，不舒服？”赵连长撇着嘴，“别以为现在当了官，就想跟老子平起平坐。”
　　“那是没啥说的。只是……只是……”
　　“命不好，是吧？”赵连长把茶缸再一墩，“人的命，天注定，我从副连长能升到连长，知道为啥？”连长眯着眼睛瞅吴为。
　　“还是你有能力，干得好呗。”吴为知道这位老连长的底子。素质不错，人品也不差，和领导、士兵的关系也不赖；可就是好酒这一项，给他减了不少的分。曾经因为喝酒闹了事，还挨过处分。三年能从副职爬到正职，也算是不易了。
　　“你可别抬举老哥，老子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数。关键是缺人！你没听说嘛，城市周边部队一个坑几个萝卜，咱这是几个坑一个萝卜。兄弟，有利有弊苦算啥？不就是一咬牙的事嘛！”赵连长可是乐观，他明白有舍才有得的道理。
　　吴为还真动了一下心眼。军校激励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口号，曾让他有了那么一闪念的幻想。走入军官的行列，哪有不想进步的？连长的一点拨，这心里的火苗又“突突”烧了起来。给连长倒上酒，是恭敬还是表态，他也说不清：“连长，你说的真对，我就在你手下好好干。”
　　“这不就结了？屁思想工作，老哥我最会做思想工作了。像指导员光讲牺牲奉献大道理，不顶用。来，再整一口。”赵连长夹了块土豆。
　　
　　驻地偏僻，生活物资也是匮乏得很。新干部下连，这位老连长欢迎的大餐也就是花生米、土豆丝、猪肉罐头，外加一碟朝鲜族的辣白菜。酒是当地的名酒“犬”牌小烧。朝鲜民族本来就是能歌善舞、嗜酒如命，有菜没菜喝上两口，于是，当地便流传起的“吃狗肉，喝犬酒”的说法也传给了部队。狗肉是没有，可这“犬”酒加辣白菜，也充满了民族特色，风俗之味。
　　“咱指导员……”吴为自从被连长从政治处接回来后，一直没见过指导员，也在纳闷，连队其他干部哪去了。
　　“指导员你不认识，是其他部队给甩过来的，八成也是没啥背景。休假了，老婆生孩子；副连长没配呢，正副老子一人干；一排长你不认识，二排长就你了，三排长也缺，七班长顶着呢。嘿嘿，所以，老哥我一人给你接风。咋地，不够排场吗？”红眼珠子又翻了两下。
　　“没有没有。有你老大哥在，啥都齐了。谢谢你。”吴为举起了茶缸。
　　“吆喝，你小子酒量见长呀？来，干了！”赵连长似乎更兴奋，一口干了，又神秘地说道，“今年咱连全训，明年外出施工，你小子赶上好时候了。”
　　吴为知道，全民经商大背景下，部队也加入了商品经济大潮中。为了解决训练经费不足，部队都在打着“支援地方建设”的旗号，进行着“有偿服务”。军队外出挣钱，还真是一件新鲜事。“有偿服务”让许多部队肥了、富了，可也让一些干部掉进了钱眼里。听说自己连队明年能走出山沟沟，这多少让他心里敞亮了不少。
　　“知道到哪施工吗？”吴为瞪着渴望的眼神。他希望部队施工地点能离自己家近一些，也好趁机跑回去几趟。
　　“哪能挣钱到哪去。钻山沟能挣钱吗？肯定是到省城了。所以，别看咱窝在山沟里，说不上还生活在城市呢。来，了了！”俩人一碰缸，算是结束了这接风洗尘的晚宴。
　　
　　报到仅仅几天，大家还没看够这荒山野岭的风景，转眼“八一”建军节到了。军人的节日，自有军人自己的庆祝方式。每年的这一天，首长都会深入基层，与兵同乐。吴一号依然盯着自己的拳头连队——一连。一连是他的娘家，他也是从这个连队第五任连长的位置上走出来的。
　　节前，地方政府、林业、公安等相关单位，已经走访慰问了子弟兵，首长们免不了要迎来送往，喝上两杯。虽然吴一号酒量不赖，但连续作战还是有些吃不消。不过，和自己的兵在一起，他却从来没有装假过，又何况这位一连长，是他的心肝宝贝。一位二十八岁的黑脸光棍汉子，身上的匪性与他倒有几分相像；带出的兵又是血性得嗷嗷叫，敢拼能打，素质过硬，他就更喜欢了。他可不喜欢软绵绵的干部。别人说他偏心眼，他会一瞪眼吼着：“奶奶的，你给老子带出一个尖子连试试！”
　　这一连长的“匪性”可不一般，管理连队的硬招子也是别出心裁。有一次，该连的两名战士因为比赛俯卧撑，有一方使了计占了便宜，两人争执中还动起了拳脚。这位徐连长把两个兵叫到连部，一抹光秃秃的脑袋，眼珠子一瞪：“他娘的，不是能打吗？当着老子面，你俩给我打。”说着，每人递给一根腰带，怒视着二位。
　　“连长，我们错了，不打了。”两名战士耷拉着脑袋，用眼睛余光瞄着凶神恶煞般的连长。
　　“打！不是吃饱撑的，有劲没处使吗？打坏了算我的，老子放你们两天假。”徐连长一点缓和的余地都不给。
　　“啪”一条皮带抽在一个人身上，“啪”又一声，另一条皮带抽在另一个人身上，俩人手掐皮带，愣愣看着连长。两名战士装腔作势，根本没用力，这点小伎俩可逃不过徐连长的眼睛。
　　“接着打，根本没用劲。要不你俩打老子，老子要是还手，就他娘的不是爷们！”徐连长不抽烟，可也从抽屉里摸出一支，像模像样地点了起来。
　　“啪啪”又是几声响后，俩人把皮带一扔，立正面向连长：“连长，我们错了，真的错了，认罚。我去帮一周的厨。”个儿高一点的表态；个儿稍微矮一点的也立马表决心：“连长，我扫一周厕所。”
　　“滚！”徐连长一声吼，两名战士“啪”的一个军礼，撒开两只脚丫子逃离这是非之地。
　　这看似粗鲁的管教方式，或许常人难以理解，也有些违反军队的管理制度，可徐连长知道这招管用。或许是这样的一股虎劲，让吴一号看着顺眼。
　　
　　“欢迎首长与兵同乐！”吴一号刚到一连操场边，徐连长和指导员、三个排长跑步迎上来，连长还文绉绉整了句洋词。
　　吴一号扫了一下几名干部，眼光落到了徐连长黑脸膛上，嘴一撇：“你小子少给我整景，说，是不是又要下套，还想整醉老子吗？”
　　“不敢，首长吃好喝好就好！”徐连长一脸严肃，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表情。
　　“滚犊子，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还准备来个车轮战？”吴一号伸手摸出烟，徐连长急忙给点上火。他虽然不吸烟，可知道首长的喜好，早就准备好了火机。
　　“首长来我连，是我们全连的荣幸，我们绝不辜负首长的期望！保证陪好首长。”指导员说话就柔和得多。
　　“别整虚的。战士们的伙食如何？节日有什么活动安排没有？”这才是吴一号下连的目的。他希望这些离娘的孩子，在部队生活好、训练好、不想家。作为当了近三十年的老兵，他可知道孩子想家的滋味不好受。
　　“首长，都安排妥了。八菜一汤，还有限量酒；餐后有娱乐活动，保证让这帮小子开开心心过节。”指导员被吴一号一句话给噎了一下，徐连长急忙接上茬。他心里清楚，对付“匪”首长，还得他这位“匪”连长。
　　“嗯，不错，去食堂。”
　　“首长，咱在连部吃。”徐连长一摸秃脑袋，准备把吴一号引向连部。以前首长来连队，也都是和战士们在一个大食堂就餐，这次他也只是谦虚一下，以示对首长的特殊待遇。
　　“搞什么鬼？我还怕和自己的兵在一起吃饭？”吴一号一瞪眼。这位从士兵一步一个脚印走到领导岗位的老兵，很喜欢和自己的战士混在一起。可他就不明白，为什么战士都怕他，撞个对面都敢撒腿狂逃，跟遇到鬼差不多。
　　“首长，是……”徐连长想说“你在，战士吃不踏实”的话，可话到嘴边，没敢说出来；又不知如何往下接，瞅了一眼指导员。
　　“首长，万一战士敬你酒……首长身体要紧。”指导员的确脑瓜灵活、转弯快，替连长打着圆场。
　　“扯蛋，老子酒精考验的，战士敬酒我高兴。只要他们敢敬，我就敢喝。走！”吴一号率先奔了食堂……
　　
　　夜幕低垂，营区虽不是灯火通明，但也是屋屋亮灯、室室有光，营区传出阵阵欢声笑语。虽然只是八月，内地正是鲜花盛开、暖风习习的好时节，可这山沟里却有了丝丝的寒意，那是早秋的身影。不过，徐连长所在一连的连部却是热火朝天。几位喝得差不多的干部，只穿了件衬衣，借着酒劲，扯着醉话。俗话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华，铁打的汉子，冷点热点并不会令他们“感冒”；借着酒劲吹起牛来，更是天高任我飞。
　　“德宝，你……你小子胆肥了是不？首长舌头都硬了，你还敬他酒，不……不想进……进步了？”徐连长解开衬衣扣，露出了发达的胸肌。他的舌头也不软，但说出的话可以听清音。
　　王德宝本来不喝酒，可在这种特殊的场合，或许只有酒能表达意思。他是等几个“老干部”敬完了首长，他才去敬吴一号。满脸通红地走到吴一号桌前，为了显示对首长的敬重，自己是一碗白酒，给首长倒了一杯啤酒。本来是尊重领导，却惹怒了吴一号，正所谓“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小看了首长，那还了得？
　　吴一号端起啤酒往地上一泼：“小王，你是新来的，老子不怪你，倒上白的！”把杯子往桌上一墩，解开了上衣扣。
　　“首长，您的身体……”德宝有些感动，他明白这白酒的含义。
　　“倒上！”吴一号是命令式的口吻。
　　王德宝小心翼翼地给首长倒了半杯。
　　“满上满上，满杯酒半杯茶，这点常识都不懂？别磨叽。”一号一瞪眼。这就是吴一号的脾气，越是新人，越是职务比自己低，他还越不摆谱，主动“降架”。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狠才让官兵又怕又爱，才让这些战友把他当成兄弟。
　　德宝有些哆嗦地把酒满上，盯着吴一号。
　　“小王呀，咱部队条件艰苦，没人愿意来，这你都看到了吧。你看你们连长，快三十了，还是他娘的光棍一条，找对象都难。为啥？还不是山沟沟，条件差，姑娘不愿意嫁嘛。你能来到这里，我高兴，把你放在一连，你明白这里的份量。但作为老兵，我老吴不会让我的干部打光棍，英雄就得美人配嘛。你敬酒，我干。”吴一号说着，一扬脖子干了进去。
　　一番话，像一根火柴点燃了柴堆，整屋的官兵都为之一震，一股暖流随着酒精流遍了全身。德宝一口干了这一大碗，就觉得脑袋一“嗡”，耳根子发烧，双腿一软以后的事他就一概不知了……
　　
　　现在才有点酒醒过来，听连长这么一说，这心里还真有些后怕。打着酒嗝，望了一眼徐连长：“连长，我……嗝……我没……嗝……劝呀！”
　　“你小子别怕，嘿嘿，首长狠是狠，可重情重义，跟着他干没错。”徐连长厚实的大手，“啪啪”拍了两下自己的胸膛。
　　“真……没事？”德宝还是心有余悸。
　　“德宝，真没事。如果有事，也许是好事呢。”指导员喝口茶水，给德宝一颗定心丸吃。
　　德宝是第一次喝这么多的酒，军校毕业时也只是应付几下子，哪有这么往下猛造的。当时是腿软了、嘴硬了，可现在似乎有点发飘，还真晕乎乎有些兴奋，忘记了这里是原始森林，是人迹罕至的大山沟。看来，麻木一下自己，能让时光更快一些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