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日子

　　柳条说完就回到了座位上，弘子总结说，柳条今天要是不说，我们大家都不知道他的高考历史啊，我们进入南湖师范学院是活该，而他进入这所学校却是有点冤枉，他不应该与我们为伍的，却偏偏与我们为伍了，历史就是这样吊诡。
　　在柳条身上，有许多矛盾的东西，他祖父给他取名字叫柳条，想他柔弱，他的性格却偏偏刚强。他少年时就立有做经济学家的志向，却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他在校长岗位上努力了20年，治理好了一所中学，却眼巴巴看着这所学校将无可挽回地衰败下去。
　　于是，柳条提出了几个自己一直弄不明白的问题，一是少年应不应该立志，他的观点是立志越大害人越深，因为少年立志，往往与社会实际相悖。二是在教学实践中可不可以施以适量的体罚，法律是明文禁止，规律是可以适量体罚。三是教育开始毒化，而且形成一股浪潮，似乎是不可阻挡，长此下去，如何得了？
　　柳条的问题基本属于天问，我们无法解答，就算屈原翻身，他也得在他的天问条里增加这几条，继续问下去，好吧，留着问天吧，下面我们换人啦，有请日子，日子——
　　日子走到了台子上，只见他的眼神忧郁，眼睑厚重，脸上的肌肉非常的呆板，他站在那里，勉强地笑了笑说，大家还认得我吗，我就是日子，读书的时候，我的名号可是响当当的啊，组织上的人，班委会固定成员，甲等助学金获得者。
　　柳条刚才说他在南湖师范学院读书时目无余子，我又何尝不是目无余子，柳条以文骄傲，我以政骄傲。我们家庭是个领导世家，我祖父曾经是领导，我父亲那时候还是个领导，他是乡里的书记，不然我怎么会是组织的人呢？
　　做领导的甜头还在我爷爷那时候就尝到了，按照土地法大纲，我家原本是要评为一个中农的，我爷爷那时候就是个积极分子，也是组织上的人，他就把自己评为贫农了。他说，我们组织的政策就是越穷越革命，我拥护革命，所以我家必须是贫农。那时候，贫农吃香啊，贫农是农村的领导阶级，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就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就是打击革命。爷爷介绍我父亲加入了组织，我父亲介绍我加入了组织，革命的接力棒一代代传下来，等我刚接过接力棒时，世界发生变化了，穷人不再吃香了，又变为富人开始吃香。镁光灯在我眼前只闪了几下就开始变弱，不过我还是尝到了甜头，起码一条，在南湖师范学院我还是获得了甲等助学金。
　　师范学院毕业之后干点什么好呢？反正我不会去做教师的，我不是嫌弃这个职业不好，实在是我没有耐心，孩子一般是很淘很皮的，我斗不过他们。为了不当教师，我只得启用我父亲的关系，经过努力，如愿以偿。第一年，我和任一戈留在教育局清了一年档案，看到方便，我就鼓励任一戈说，大家都在造假，我们有条件为什么就不造点假呢？于是，我们就伪造档案，说自己在读书前当了几年民办教师。
　　第二年，我就来到了我老家的区上做了一名民政干部，也就是这一年，我结婚了，新娘不是林小诗，她是我一个高中同学，民办教师。这时候，我父亲已经是区委书记了，经过父子二人三年的努力，我终于当了一名副区长，这时候人们看见了我，不再喊“日”“日”了，而是叫着日区长，我暗暗想，幸好我不是个女的。
　　我的官阶在上升，我的老婆却不满，不是别的，就是没钱用。那时候的民办教师，国家只发6元钱一个月，剩下的民办工钱各地有各地的标准，大概与农民的收入水平无异。我自己呢，也就是四十几元钱一个月，我要抽烟喝酒，有时候还有应酬，不要说没钱交给老婆，有时候还等不到下一个月。
　　家里经济情况是这样的糟糕，老婆就说，日子你只怕莫当官了，这日子过不下去了，现在价格开放，市场活跃起来，倒爷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大家都在做发财梦，你也出来做发财梦吧，未必你就不行只别人行。
　　老婆的话让我动辄动辄起来，我看得很清楚，当时市场上盛行两类骗子，一类骗子是骗取国家平价物资，然后倒卖赚取差价；另一类骗子则是公开流窜全国骗物资，骗来了物资就不付钱，如果数额巨大就躲起来，如果数额不大就继续骗下去。我仔细想了想，做前一类骗子我还不够格，因为我父亲官职太小了，根本就没有掌握国家物资的权力，我如果要辞官经商，那就只能做第二类骗子了。
　　我终于怀着悲壮的心情下海经商了，那天，全家人聚在一起喝酒以示庆贺，我老婆喝得一张脸红扑扑的，我女儿翘着两只羊角辫子歪着头看着我笑，我父亲举着杯子说，日子呀日子，一家人的幸福全看你了，过去是越穷越好，现在是越富越好，我这官位也不是个捞钱的官位，再说，我也年纪一大把了，还要保持晚节，你就去闯吧，经商路上，千难万险，你自己多加小心就是啦。
　　中国现在产生了很多富人，他们的第一桶金无不滴着肮脏的血，有的人是国家养着的倒爷，有的是自己打造的巨骗，我当然也是看清了这点的，而且我也知道，往往是造化弄人，即使你有心当个巨骗，命运也会把你拍死在沙滩上。
　　我看准的是河南的芝麻油，河南芝麻年产量居全国之首，加工成小磨香油，含维生素E较多，有抗病益寿作用。
　　我在家里筹措了一千元钱，从河南买来了芝麻油，然后就大肆吹嘘，说吃了这芝麻油可以不害癌症一类的恶疾，没两天，芝麻油销售一空。我拿着赚来的本金利金再去河南，又买来一批芝麻油，用同样的手法销售，很快又销售一空。每一次销售，我都是成倍赚钱，心里挺高兴的，觉得自己还真是块做生意的料子。后来又去贩运了两次，等我全部销完后，发现我已经赚了一万五千元钱。
　　那天晚上，我和老婆一夜没睡，就在床上数钱，数了一轮又一轮，确确实实是赚了一万五千元。老婆说，别人当万元户是那么的难，我们家日子就是行，只两个月工夫就成了万元户。
　　我拿着一万五千元钱对老婆说，我这次要做单大的生意，拿一万五千元钱去进五万元钱的芝麻油来。老婆聪明，她很快就懂了我的意思，非常赞成我试一试。老婆说，大家都在骗，我们未必就骗不得呀，不去冒险怎么成？她只是担心对方不上当。我说老婆尽可以放心，我和他们厂打了这么多次交道，他们已经很信任我们了。
　　于是，我用一万五千元钱去河南进了五万元钱的芝麻油，赊欠了三万五千元钱，说好销完后就给他们汇款。
　　等我销售完芝麻油，我看着大把大把的钞票流进我的兜里就舍不得它们走路了，我在梦里笑啊，我的祖辈们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我的父亲当了一世年领导没见过这么多钱，我见到了，而且还把它们归置到我的名下，它就是我的了，国家就是为我印制了它们。
　　我在家里高兴了半年，尽管河南那边一封封电报催我付款，我就当风吹夜壶叫，终于有一夜，河南警察来我家将我铐走了。
　　我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名叫日子啊。
　　他们说，对呀，我们就是来请日子去做客的，没错啊，我们上司就是这样吩咐的。
　　我说，我的日子过得好好的，又没犯法，你们为什么铐走我？
　　他们说，是啊，你的日子是过美滋滋的，可是我们的芝麻油厂子的日子就过得惨了，今天你骗它，明天我骗它，他们的职工早就饿肚子了，你饿过肚子么，知道饿肚子的滋味么？
　　我说，是啊，我是欠他们的钱了，这不是我的芝麻油还没销完么，如果销完了，一定去给他们汇款的。
　　一个警察踢了我一脚说，少废话，走吧。
　　我跟着他们上了警车，一边走一边对老婆说，老婆你要救我啊。
　　老婆睡在床上连身子都没翻，好像没听见似的，还在打着鼾。
　　警察把我关进了看守所。我原先好像听说过一句话，说是一个人如果没蹲过监狱，那就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生，原以为这句话是屁叫，现在我已经开始了被囚禁的日子，后来，我是深深体会到这句话的真理性了。
　　看守所的号子里关着各色的犯罪嫌疑人，（在以后的叙述中，我把他们简称为犯人）每个号子里都有一个犯人头儿，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牢霸。那个警察把我送到号子里的时候，就对一个犯人说，大头，这个人帮着关照一下，别弄坏了啊。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句暗语。我被推进号子里，里面的那群犯人就围住了我，只有那个叫大头的人躺在地铺上没动。围住我的那帮人，有的揪我耳朵，有的揪我脸巴子，有的扯我头发，有的掐我脖颈，有的用手掌闭住我的嘴巴鼻子，有的用拳头在我肚子上擂鼓一样捶打，长这么大，我一直是父母亲的最爱，谁打过我啊？
　　他们打累了，就一脚踩住我的膝盖窝，让我跪在大头的脚边，大头开始问话了，他说，你犯什么事啦？我说我不知道。大头就丢了一个眼色，我身后的人就劈哩吧啦打了我几耳光。
　　大头说，你就是讨打，你说你没犯事，意思是警察瞎了眼睛把你抓进来的，你要是还不说实话，他们会打死你的。快说，犯什么事了？我说我真的不知道犯什么事了，他们也没说，只说我欠了一个芝麻油厂子的钱没还就把我捉进来了。
　　大头说，你是领导的儿子吧，一看就知道，你骗了人家的钱，还做个张打油说不知道，还把事情轻描淡写说成是欠，你这是听惯了领导的说辞在逃避罪责。小子们，还愣着做什么？
　　大头的指令发出来了，那帮子人就用絮被蒙住我的头，将我踢倒在地，然后你一脚我一脚踢我，打得我寸骨寸伤，我叫着唉哟，越叫得欢就打得越重。他们打累了，就把我丢在屋角的粪桶边地上。
　　我痛得爬不起来，犯人们来桶边屙尿，屙着屙着就把他那节芋杆子对准我说，让你洗洗淋浴吧。
　　我也要屙尿了，便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在粪桶边，刚掏出鸟来，大头就说，慢着，你要屙在钵子里。我一看，墙边上确实有个钵子，就去拿来钵子，按照他的吩咐往钵子里拉，拉着拉着，就满满一钵子尿水了。
　　吃饭的时候，我刚端起自己那份饭要吃，就有人过来，把我的饭打落在地上，还用脚去踩几脚，我眼巴巴望着他的作恶却不敢吱声，大头对我说，吃吧，还是可以吃的，住在这里的人和狗差不多，狗吃饭都是这吃法，你见过有狗吃饭端碗的吗？
　　没办法，肚子饿啊，我要是嫌弃地上的饭不吃，我就会饿死的，现在，我只能趴在地上，将散落在地的饭粒一一舔干净。吃了饭就想喝点水，于是，我走到水桶边想要去喝水，大头说，你要是口渴，就喝那个钵子里的，水桶里的水你不能喝，那是我们的。
　　没办法，我只好端起自己屙的尿喝了一口，大头说，全部喝下，不准浪费一滴，你要是不喝，会干死你的。我只好闭着眼睛全都喝了下去。然后用手摸摸嘴巴，走到大头前说，再差不多了吧，你们凭什么折磨我，是警察的意思么？我也没见警察和你说什么呀？我到底是个读书人，我是个大学生，你不能侮辱我。
　　大头看着我说，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读书人，我们这些人做坏事情有可原，因为我们没文化，认不了几个字，你呢，你就不同了，你是个读书人，你的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竟然干起了拐骗勾当。听说你是南方人，南方人竟敢来我们河南行骗，你吃豹子胆了，我们河南是盛产骗子的地方，你来河南行骗不是藐视我们河南骗子么，你幸好是分在我的号子里，要是分到了关河南骗子的号子里，他们就会三拳两掌打死你的。
　　到了第二天，我的待遇开始得到改善。一天只挨一次打了，一天只喝一次尿了，一天只在地上舔一次饭了。
　　我清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爬着跪在大头脚前求他说，你就行行好吧，看在我是读书人份上，教我一招，如何才不受你们的人欺侮，如何才招人待见？
　　大头说，你要知道，我们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为什么要给你难堪呢，根由不在我这里，他们叫我好好待你，我就要好好待你。你进到这屋子里就算你倒血霉了，你要花钱消灾，你若是想干脱身那就是痴心妄想，唯一的方法就是花钱消灾。
　　我还是不懂，就问他如何花钱消灾。
　　大头叫旁边的那个军师给我讲解一下，军事就洋洋得意地说，你呀，还说自己读书人，依我看就是蠢猪一头。告诉你吧，你首先要买烟买好吃的来孝敬我们的头儿，还要把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伺候好，份额的比例是我们这么多人的加在一起和头儿一样多。另外，你还要孝敬管教，那才是最重要的，你想想，他们容易吗？我们都是危险分子，关押在这里，那些管教天天要管着我们，还要教导我们，还要防止我们越狱逃跑，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一久，我们在里面养得好好的，他们却会疯掉。所以，需要好好地孝敬他们。孝敬他们不是孝敬他们的某一个人，而是孝敬他们所有的人，至少是孝敬他们大多数人，直接管我们号子的管教要孝敬，他的上面还有小组长，小组长的上面还有大组长，大组长的上面还有管片的副片长和片长，片长的上面还有看守所的领导，那是一大群领导，正的副的，办事的，跑腿的，分管的，总之是很多很多，你要是漏掉了一个人，那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我说，那要好多钱啊，我家里没钱，就是有钱，我老婆也不会拿钱来消灾的，她会把我和钱做个比较，她会觉得钱比我这个人重要，绝不会舍弃钱来救我命。
　　大头说，那就好，那你就等着天天挨打吧。
　　我给家里写了几封信，叫我老婆送钱来解决问题，我老婆就当风吹夜壶叫，全不作一回事，我只得在里面挨打，慢慢的，我也练出来了，练成了一个百打不坏的金刚身，后来，号子里所有的老犯人全走了，我就成了牢霸，于是，我也开始折磨别人了。
　　后来，我被判了三年徒刑，等我出狱时，我的父母亲已经死了，妻子带着钱和女儿也跑人了，还留下一纸离婚协议书要我签字。
　　刚才柳条说他的高考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他那算什么啊，我才是真的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我为什么这么苍老，皆因自作自受。我为什么这么颓废，皆因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