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7-06 08:00:22 字数:3366
夜已深,人已困,中介公司的那几个人或倒或卧,都已睡下。那两个女孩子也都戴上耳机,玩起了手机。我们三个爷们苦无事做,既睡不着,又不好玩手机,只能闲聊。
“身份证件与本人不符是啥意思?”李文良的朋友问。
“你小点儿声。”李文良训之。
“就是无法识别的意思。”我淡淡地说。
“无法识别?会不会是真的女大十八变,变漂亮了。不行,我得去看看,还没仔细看呢。”
“你……”
“别……”
我和李文良还没等着劝呢,这哥们一个箭步冲到车前。可过了没五秒钟,又一个箭步冲了回来。
“就看两眼就回来了?”李文良冷冷地说。
“妈呀,看两眼就已经很不错了,再看两眼我可能就回不来了。”这哥们目光涣散,惊魂未定地说。
“咋了,至于吓成这样吗?”我讶异地问。
“兄弟,我总算知道她们为什么身份证件与本人不符了。”
“为啥?”
我和李文良异口同声问。
“她们不是女大十八变,变得太美,她们是女大十八抹,抹得太厚。要不是平常戴着口罩,我还真就发现不了呢。”
乍闻此言,我与李文良难以自控,立时哈哈大笑起来。若非中介公司的人睡得正酣,那俩女孩子耳机戴得正紧,恐怕我们三个都容易挨打挨挠。
“我说你呀,咋啥话都说呢。”我尽可能收敛笑容,指着那哥们说。
“本来嘛,抹得实在是太厚了,不信你去看看,差点儿没吓死我。得亏车上有灯,不然我还以为撞见鬼了呢。哎哟我去,不行啦,不行啦,我得缓缓。”
说话间,这哥们径直躺在座位上。毕竟就我们几个人,双人座他正可以一个人享用。只见他一边拍着胸膛,一边搓着脸,仿佛适才不是去看美女,而是去鬼门关外走了一遭。
“小点儿声,别让人家听着,也不怕人家挠死你。”李文良嗔道。
“我倒不怕她们挠死我,我倒怕她们呛死我。唉呀妈呀,逗死我啦,别打扰我了啊,让我静静,我受不了啦,受不了啦。”说着,又是一阵拍着胸膛,搓着脸,脸上的笑容像是武侠小说里被点了笑穴似的,没完没了,没个歇时。
我瞧着,感觉他非常具备喜剧表演方面的天赋,去滑稽团里演个小品啥的,一定没问题。为什么偏偏来到苏州打工呢,是他没注意到自己具备喜剧表演方面的天赋呢?还是他十分清楚自己没那层背景,没那层关系呢?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回到旅店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我刚一进门,便把自己扔到床上,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为手机、充电宝充电。刚准备到洗手间洗个热水澡,亦洗涤周身之疲倦,之寒冷,之痛苦,却发现微信上面有好些个未读消息。微信上的群组都被我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模式,那又是从哪里来的消息呢?打开一看,果不出我所料,绝大部分是母亲发来的,还有七八条是朋友郭峰发来的。
我看了看郭峰给我发来的几条消息,尽是询问我在苏州这边的情况。我心存感激,作为朋友,他给了我应有的关切。于是乎,我回了他一句,“放心,兄弟,我在这边没事,挺好的”。
“真的挺好吗?可别骗我啊。”郭峰秒回。
郭峰是个夜猫子,这我是知道的。早年在我家常住的时候我就深有体会,这小子一贯白天起得很晚,晚上睡得更晚,不然我也不会在一些文章中吐槽他影响了我的正常作息。虽然我睡得也挺晚,但远不及他晚。
“骗你干嘛,真的挺好。”
我不想让他为我担心,故如此说。
“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
“旅店。”
“那边也跟北京一样,隔离十四天吗?”
“不知道,反正得隔离。”
“你今天去哪了?”
“哪儿也没去呀。”
“一直在旅店呆着了?”
“啊。”
“真的?”
“真的。”
“真个屁啊真的,你少蒙我,我还能不了解你,你只要躺在床上玩手机,你能不回我的话?我给你发了多少个消息,视频、语音、文字,你到现在才回我;然后你告诉我你一天到晚都呆在旅店里隔离,‘怪哥’啊‘怪哥’,你当我是傻逼吗?说,今天都干什么去了?”
我就知道,瞒他不住,也只能把今天的经历大致跟他讲了讲,最后来一句:“没啥事儿,明天就好了,找到工作不就行了嘛。”
“我想,没你说的那么简单。真要是那么容易,干嘛还要瞒我,干嘛还要跟我说谎,分明是不容易才对。我说‘怪哥’,实在不行的话咱先回家,我这边托朋友帮你找份工作不就行了嘛,不比你一个人到处闯荡强啊。”
“用不着。”
“我说你这个人也真是的,非得当独行侠,就喜欢一个人到处嘚瑟是不是。”
“啊,习惯了,况且我也喜欢这样的生活。”
“兄弟啊,‘怪哥’,我的‘怪哥’啊,我从小就没了爸,我们认识的时候你也知道我妈死了,我一直以来就是独行侠,看惯了这个世界,看透了所谓亲情,直到现在我还认定交几个知心朋友比跟那帮虚伪的亲人相处舒服。可即便是我,我现在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你知道吗,还是亲情,还是家的温暖。你说你这有父母,有家的,非到处嘚瑟啥呀,老老实实,踏踏实实呆在家里,找个差不多的,不怎么累的工作,安安稳稳过舒心小日子不好吗。”
“你不了解我。”
“我还能不了解你?别闹了,你心里面咋想的我太清楚了。不是说你三十岁的年纪还没玩够,你就是不喜欢过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日子,不整点儿刺激的、爽快的,哪怕是受点儿伤、遭点儿痛,你也喜欢每天不同的生活。”
“既然你知道,还劝什么呀。”
“我只想告诉你,你这么弄不行。”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我只是还未厌倦,等我厌倦了,自然会退出,可能比进去的速度还要快。”
“你……哎,我真懒得再说你什么了,以前总是‘怪哥、怪哥’地叫着,我承认你的阅历的确比我丰富,但有些东西我比你更明白,该回归你得回归,该撤你得撤。”
“放心,兄弟,我说过了,到时候我自然会撤,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好吧,好吧,我可劝不动你,谁让你是我‘怪哥’呢,真他妈怪。不过有一点你记住喽,有什么事千万千万给我打电话。”
“好啦,知道啦,你是我兄弟,我不找你找谁呀。”
郭峰跟我说了这么多,其中心思想无非一点——回家、工作、娶妻、生子,过平常人的普通生活。
我又何尝没想过呢?可能由于我听过,见过很多结过婚的男人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吁一叹,令我对婚姻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那是传统与新生的撞击,那是喜悦幸福与悲凉苦困的跌宕。我不是恐惧婚姻,我只是希望收获婚姻的本质,忠贞、纯粹、互敬互爱,互信互助,而非乌七八糟、鸡飞狗跳,因贫穷而止,因操劳而终,因愤怒而亡的婚姻。类似的婚姻我见多了,不是身留于形式,便是心离于自由,这样的婚姻可绝对不是我想要的。
归于家庭,势必始于责任,各种各样的情,都需要责任的培育、维护,显然,我还没做好这个准备。跟多年的独行侠谈责任,无异于缘木求鱼,水中捞月。虽然我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独行侠,亦非真正意义上的毫无责任者,但面对家庭,我所呈现出来的责任还是太稀缺,太少了。
想来,多年的独行侠之郭峰其内心深处已然厌倦了独行的滋味,再不是傲笑江湖的侠,猝变成了隐居林泉的僧,全无教宗教义之缚,只存思亲思情之爱。
烟,入肺,再由口鼻喷薄至眼前,窗外的雨仍未停。苏州地区的雨水可真多,令我不禁想起了在新加坡生活的那段日子,一日三片云,一片一阵雨。我不讨厌雨,它能为我的诗文添枝加叶,我喜欢还来不及呢。我只是不喜欢没完没了的雨,就跟有些人没完没了讲车轱辘话一样,听着就烦,烦来烦去,连看到这人的脸都烦了。痛快淋漓来一场冲天暴雨不好吗?
我也不曾想到自己会莫名其妙生气,我不气郭峰,他说得并没有错,任何一种有关于人生,有关于生活的感慨或看法都是值得尊重的。我可以不按照他说的走,不按照他说的做,却也不能一棒子将其击倒,并告诉他说这种思想不对,那种态度有问题。
什么是有问题的,又什么是完全正确的?鬼神亦难明。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周聪突然给我发来微信,问我今天情况如何。
我冷笑一声,心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呢”。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得客客气气回答了:“没过。”
“因为什么,面试官没说吗?”
“没说。可能跟我太胖有关吧。”
“你多重?”
“二百。”
我虚报了重量,我心知自己绝不止二百斤,还要多些。
“那是挺困难的,今天带你们面试的这家泰科公司他们招收的工人都得穿无尘服,没你那么大的无尘服,所以你没通过面试。”
“不是,哥们,所有科技元件公司都得穿无尘服吗?”
“不是的,这个得看工种,有的工种必须穿好无尘服,有的工种就不需要穿无尘服。”
“那你能不能给我找一个不穿无尘服的工作?”
“我这大半夜的找你聊天,你以为闲聊啊,我也想好好睡一觉啊,哥们。正是因为你是我招过来的,我得为你负责呀。”
“对,负责,赶紧负责吧,我的哥。”
我再不敢相信这家伙讲得倍儿好听的鬼话,乍看之下感人肺腑,都快叫我感激涕零了,可实际上只不过是徒有其表的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