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7-05 07:47:59 字数:3149
手上拿着一个袋装的,最普通平常的面包,望着老哥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很想对他说声谢谢,但却没有喊出声来。既然施舍,便不求谢,我想,他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没有着急吃掉手里的面包,并非缘于心中的感激之情未尽,也并非肚子不饿;而是见雨已停,风已清,赶紧把行李拿出来,他们那么多面试通过的都已经分配好了宿舍,别顺带把我的行李,还有今天刚刚花了二百块钱买的、尚未开封的被褥拿走了,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以我之最快的速度跑到仓库去,见负责体检的医护人员们都已经走掉了,存放行李的屋子里还有一些行李,其中就包括我的。我很庆幸,也很感激,这些同我一样的应聘者其秉性也同我一样,恪守本分,非礼勿动。
我背起行李包,一手拿着用袋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被褥,另一只手则继续拎着笔记本电脑包,慢慢悠悠回到篮球场。之所以不敢快走,是我怕路面上的雨水会使我打滑,就我这体重,摔一下子俨如地震,着实受不了。
回来一看,我的位置居然被人抢占了。不应该呀,除了中介公司的人以外,废弃的篮球场上只有少数几个跟我一样面试没有成功的,不应该再有其他人才对。这都几点了,都晚上九点多了,怎么可能还有在雨后凉夜下闲坐的呢。
我拎着行李过去,问了句:“哥们,你是中介的吗?”
“不是,我怎么可能是中介的呢,我有那么像中介吗?”他摸了摸自己脑袋上的球头,像个不谙红尘的和尚,说。
“那你怎么还不回宿舍休息呀?”
“没我的宿舍呀,我没宿舍。哥们,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啊,你没宿舍?你这么一说,可是把我给弄懵了。你告诉我,哥们,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应聘的呀。”
“面试通过没?”
“通过了呀。”
“通过了不是应该分配宿舍吗,他们都分了,怎么就你没分呢,是没轮到你呀还是怎么着?”
“我看啊,你是真的误会了。我是跟朋友一起来的,他没面试上,我面试上了,我也不好意思一个人上班啊,所以我就跟中介说我们等明天再重新安排。”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下明白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我哈哈大笑说。
“等等,奇怪,好奇怪呀,你问我这些事啥意思?”
“你现在坐的地方就是我之前坐的地方,我刚才拿行李去了,等我拿好了行李再回来,就看见你在这儿坐着呢。”
“呵,我还以为啥事儿呢。那你就坐呗,这地方还有很多呢。”
“我倒是想坐了,可它不是让雨浇了,湿嘛。”
“湿……哦,明白了,明白了,给,垫上这个就没事了。”说着,他把坐在屁股底下的好几张硬纸盒抽出两张给我。
我谢之,将其铺在砖石之上,与之并坐。低矮的砖石不会令我腿脚麻木,心都已经麻木了,又何必在意腿脚呢。我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根。我不得不承认,我之所以着急去拿行李,一个原因是怕丢,再一个原因就是行李包里有整盒的香烟,而裤兜里的整盒香烟已经抽没了,还没算蹭别人的呢。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李文良。你呢?”他问。
“孙鹤。你是哪里人?”
“河北石家庄。你呢?”
“辽宁抚顺。你可以呀,好几张硬纸盒全都垫屁股底下了。”
“哈哈,这样不更舒服些嘛。我以为都没有人了,就把好几个‘座位’都给撤了。”
“撤了好,撤得一点儿毛病都没。这硬纸盒要是不垫在屁股下面,恐怕一会儿雨水那么一浇,全都湿了,到时候连垫都垫不了了。”
“可不嘛,我就是这么想的。”
“不过有一句说一句啊,哥们,像你这种情况挺坑啊。”
“坑?哦,跟朋友一起来的,朋友没过,我过了,想想是挺坑的。”
“感觉比电影,小说里的桥段更神奇。”
“可不嘛,而且还真就是他张罗的。”
“哈哈,那就更神奇啦。对了,你朋友他人呢?”
“呐,在那边呢。”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矮小的胖子正在跟中介公司的哥几个聊着。其实也算不上聊,我听得出来,小胖子的声音很洪亮,很犀利,也很气愤。
“不会他也是被骗来的吧。”我淡淡地说。
“骗?不至于吧。真要说是骗,我怎么能过呢。应该不是骗,就是坑。”
我不明白他口中的骗与坑的差别究竟在哪里,遂问:“啥意思,没听明白。”
“骗意味着我们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就是来送钱的。坑就不一样了,有机会找份工作,可是呢,要求挺多,挺麻烦的。”
“明白了。不过我瞧你朋友面试不应该有问题啊。”
“你是说他矮矮的,胖胖的,却又不太胖,是吧。”
说着说着,李文良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嘴里的烟气使得他一连咳嗽了好几次,若非我性格爽朗,思想豪放,定会躲他远远的,生怕他是无症状感染者。
笑归笑,但笑过之后,他竟瞬间变作一脸愁容。
“我不仅觉得中介坑,这家伙也够坑的。”李文良指了指他的朋友说。
“啥意思?”我问。
“我们之前一直在北京的一个地铁站工作,后来就辞职不干了。”
“为什么?是开得太少,还是活儿太累?”
“不少,四千多点儿。但有一样,得一直站着。我倒没觉得怎样,他不行,总是嫌累,站得时间长了就抱怨,不是腰疼,就是腿疼,再不就是屁股疼的。没办法,我也只能跟着他一起辞职了。可万万没想到,辞职之后就遇到这档子(突然爆发的新冠疫情)事儿了,我们俩哪儿都去不了,啥都干不了,只能在家靠着,一直靠到现在。我俩寻思着出来找份工作,就来这儿了。结果呢,我面试过了,他没过。你是不知道,我都体检完了,花了65块钱,然后他颠儿颠儿地跑到我这儿来一句‘我没过’。你能想到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拿着体检单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好了。”
“既然是两个人一起来的,自然不好意思让他一个人走,对吧。”
“要不怎么说他坑呢。”
“朋友嘛,坑点儿就坑点儿呗。再说了,现在这个社会,能找到一两个知心朋友太难了,理解吧,啊,哥们。”
“我也是这么想的。对了,我瞧你人也不错啊。”
“哦,何以见得?”
“能说出这番话,人品一定不差。”
“即便朋友再坑,还愿意拿他当朋友,你的人品比我可好多了。”
“哈哈……”
“哈哈……”
就这么地,我跟李文良莫名其妙地成了朋友。随后我们又聊了很多,其中不乏他的想法,亦不乏我之触悟,但聊来聊去终归抵挡不住金钱的压力,生活的摧残,一切还要以现实为基准,以金钱为首要目标。
思想、境界、精神追求,这些神圣的、高不可攀的东西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的的确确是神圣的,是高不可攀的。
我讨厌饿着肚子讲这类追求,尤其讨厌自己饿着肚子却还要被一群吃饱喝足的,好为人师的家伙们讲这类追求的重要性。我真就搞不懂这帮家伙脑子里面究竟都装了些什么,又都在想些什么,愚民不成?
我喜欢和与我身份相同的人聊天,之前的胖哥、小兄弟也好,现在的李文良也好;我们都是底层人群,我们都是实物主义者,我们都没那么高远的眼界,我们只求这双不太灵光的眼睛能够看清脚下的路是否有荆棘,有坑洼就行了。
李文良站起身来,俯身拍了拍双腿,边拍边说:“跟你聊天真有意思。”
“我也是。”
我仍坐着,且丝毫感觉不到腿脚的麻木,想必一天没吃饭的我已经瘦到了一定境界,不止不知饿,连痛也不知了。
“不瞒你说,我都打算回家种地了。”
李文良悠悠地说,作为农家人的孩子,他挣脱了父母对他的束缚,毁灭了父母对他的期望,摒弃了父母对他的忠告,可能他见惯了父母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辛勤。他认为这种生活并非他想要的,他暗暗发誓要做独立的自己,而不是遵循子承父业的迂腐传统。从他的语气中不难发现,他打从心底讨厌耕种,因为一成不变也好,因为艰辛劳累也好,作为现代人,他有着现代人通性上的狂野与洒脱,也有现代人对于艰苦的恐惧与绝望,这一点,我又何尝不了解呢。他之所以这样说,仅仅因为这是他不得不退回去的后路,恰如我当保安是一个道理,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回到家安心种地,娶妻生子,继承父母的庄稼,正如他微信设置之庄里人的标签一样,回归原始,回归日常。
“这不是你的本愿。”
我淡淡地说,语气虽淡,但语意却非但不淡,反而极深。
“本愿?现在的我们有哪一个是本愿所致?都不是,我们只不过是在一步一步退而求其次。倘真退无可退,退到原点了,也就不得不面对从前,与厌恶为伴了。”李文良感慨良多地说。
“……你说得对。”
多么苍凉,多么真切的自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