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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作品名称:天堂里的炼狱      作者:孙鹤      发布时间:2020-07-04 09:10:18      字数:3553

  小兄弟用力将烟头弹到更远处,逢雨即灭的烟头只腾起一缕若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到的烟气。仿若某个渺小的人生,其实不过是一缕青烟,极少有人会去注意。
  瞧着小兄弟那张纠结至近乎扭曲的脸,他对家庭的气愤与无奈,他对飘摇的痛苦与悲哀,可谓深如沟壑。
  他说得并没有错,一个人首先要做的是自己,而后才是家庭、社会等等大的责任人。年纪轻轻的他已然承受了本不该由他承受的负担和压力,谁还胆敢以所谓道德标准对他提出更多更高的要求呢?
  纹身,在当今社会已然成为了一种极其普遍的现象,就跟抽烟喝酒一样,不能把它直接定性为是坏人的专属。难道不抽烟,不喝酒,无纹身就一定是孔孟之道所定义的纯粹的,无任何污染,无任何丑陋,无任何指摘的好人吗?未见得吧。
  我见过很多有纹身的人,都挺不错的,从这小兄弟的三观看,也是非常不错的。起码他甘心奉献,舍弃自己的学业,舍弃自己的前途,为家庭无悔付出。伤,痛,悲,愤,亦不能令他自私顾己,他还在为家庭贡献自己那一份微薄之力。就这样的一个人,谁又能因为一块小小的纹身将其定义为不好的人,甚或坏人呢?
  “你这个人,了不起!”
  我难得伸出大拇手指,即便遇到过很多领导,很多所谓的行业佼佼者,我都不曾伸出大拇手指,但他却令我的大拇手指不得不顶起来。
  “没啥了不起的,不过就是一个臭打工的。”
  小兄弟不以为然地说,脸上依旧冷冰冰的,既无怨天尤人的悲怆,也无深恶痛绝的暴怒。
  “咦,可别这么说,臭不可怕。你就拿臭豆腐来说,闻着臭它吃着香不是。有些人身上虽然臭,但心很香;有些人身上香,但心都臭烂了。”
  我情不自禁拍了拍小兄弟的肩膀,赞赏地说。
  “就是,我们身上都臭,但我们可以在这大雨天里拍着胸脯说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家庭,对得起社会跟国家,我们一老本实赚钱,不偷不抢,不坑不骗,这番话还有谁敢说,还想让我们怎么样。”
  胖哥一边说着,一边也用力将烟头弹得老远。
  这又何尝不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缩影呢,一老本实的往往处在最底层,受尽冷眼。一支小小的香烟,一个小小的纹身,就被认定为比贪污腐败,比敲诈勒索,比权色交易,比制毒贩毒,比烧杀掠夺,比强奸轮奸,比拐卖儿童还要恶劣败坏,好像道德的风向标是专门为我们而定的,风向也始终在往我们这边刮。
  天色已晚,快八点钟了,得亏有两个哥们并排坐着,一起聊着,才不致无聊透顶。我们之间的谈话也随着性格上的凸显、迸发拘谨全无,畅快非常。只是这恼人的小雨格外恼人,始终不停,似乎在预示着什么,或者说是在故意给我们以警示,我们人生中每每遇到抉择时,必定是漆黑且寒凉的。
  “你决定好了?”我问胖哥。
  “决定好了,不在这儿混了,指中介这帮王八蛋就是在坑自己。”胖哥长舒一口气,复咬牙切齿地说。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小兄弟问我。
  “我以前是炼钢的,后来受了工伤,就对那个环境,那里的一切心生厌憎,见着就打怵,干脆就跑出来了。”我淡淡地说,心中毫无悔意,即便混得如此之差,也毫无悔意。
  “热,脏,灰尘大,还总受伤,是吧。”胖哥说。
  “可不嘛,能跑赶紧跑,别到时候想跑都跑不了了。在那种地方干一辈子,到老了真的就是在拿钱换命。”我说。
  “跑着跑着就跑到这儿来了?”小兄弟说。
  “哪儿呀,前些年一直干保安来着,在北京。”我说。
  “那怎么又不干了呢。”小兄弟说。
  “挣得少呗。”我说。
  “不应该呀,苏州这边的保安一个月下来差不多四千块呢,也不算少了,我之前还干过呢。”小兄弟说。
  “你指的是在工厂看门的,我以前是幼儿园保安,贼轻松,所以挣得少。”我说。
  “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想多挣点儿。”小兄弟说。
  “不想多挣我跑这儿来干啥呀,头回见找工作这么费劲的。”我说。
  “那你呢,哥们?”小兄弟问胖哥。
  “我?我以前是干工程的。”胖哥说。
  “什么工程?”小兄弟说。
  “就是在工地上干活儿,我是架子工。”胖哥说。
  “嚯,架子工牛逼啊,挣得多。”小兄弟说。
  “是挣得多,可也累呀。但话又说回来了,累也值,能挣钱不是。”胖哥说。
  “那现在怎么不干了呢?”小兄弟说。
  “不是疫情嘛,没工程了。还有一个,现在也不怎么盖楼了,你看开发商都不盖楼了,现在的政策是危房改造,可能是国家怕当官的搂钱,开发商洗钱吧。”胖哥说。
  我们哥仨聊得东西很多,可聊来聊去还是绕不开眼下的愤慨与气恨。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走定了。实在不行我跟朋友唠唠,看看他那边还有没有活儿,过去跟他干一阵子,等疫情彻底结束了再说。”胖哥说。
  “我也打算撤了,自己找工作去,可不敢再跟着中介瞎跑了,跑来跑去什么也没跑出来,白白浪费时间。”小兄弟说。
  “你呢?”胖哥和小兄弟异口同声问我。
  “再看看吧,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再看一天,明天如果还是这样,我也撤,他妈的。”我缓缓地说。
  “你自己掂量,这帮王八蛋可没一个是好东西,千万别被骗了。”胖哥语重心长规劝说。
  “放心吧,兄弟我闯荡江湖也有些年头了,还从未被黑过工资呢。就像你说的,大不了劳动局见。”
  “没错,你既然对我不仁,就别怪我对你不义!”胖哥说。
  三个人同吸烟,像极了古时候三个异姓知己共饮酒。内心失落的三个大男人在这一时间竟没有露出任何失落之态,除了笑还是笑,笑天涯之远,笑琐屑之长,笑人性之短,笑生死无妨。
  互相加了微信,胖哥走了,临走之前还不忘跟我们俩说:“有什么事跟哥们说,哥们虽然没什么能耐,但哥们有些朋友,还都挺交心,在苏州也有些朋友,不然我也不敢跟中介翻脸不是。我跟你们说,干中介这一行都得有点儿关系,有点儿背景,不管白还是黑,多多注意吧。”说话间,拍了拍我和小兄弟的肩膀,再不多言,转身便走。
  瞬间的相遇,短暂的交谈,竟莫名升起不舍情怀。乍看之下像极了爱情,可实际上这份情竟远非爱情可比,同病相怜的友谊不更加纯粹,更加炽烈吗?
  胖哥走得很快,从他的背影看他并不胖,走路带风的人又怎么会胖呢。我知他讨厌这里,而不是因为绵绵细雨,不然也不会走得这么快,带着仇或恨的人,往往身轻如风,脚下有力。
  小兄弟也走了,走得很突然,连一个字都没跟我说。我能理解他的这种做法,许是与胖哥性格有异,内向而沉默,许是晓得纵然跟我讲太多,可该走还是得走,该当在脑子里面存着的东西还是得存着,与其多说,不如默默走掉为好。
  一时间,这一趟矮小的马路牙子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不少;特别是当看到中介那帮负责人啊,经理啊,全都围坐在特意准备好的卖货大伞之下,有面包吃,有饮料喝,有香烟抽,说说笑笑不停,心情就更加低落了。
  “这帮王八蛋,还要靠到什么时候才带老子回旅店啊,老子都快要饿死了。你们这帮孙子,也不孝敬孝敬爷爷,吃的也不给爷一口,喝的也不给爷一口,还要让爷爷淋雨,真他妈不孝。”
  我心下愤愤恨恨地咒骂着,却难挡腹中空空如也。我一口喝掉只剩下不到一小口的饮料,遂恶狠狠地将饮料瓶扔出去老远。真希望它是一枚炸弹,炸飞围在一团的中介负责人和经理,连同他们的购物大伞一并炸飞,让他们上天堂打伞去吧。
  凭空想象是毫无意义的,我除了继续吸吐着劣等香烟,还能做什么呢?只能等待,等待中介负责人和经理们把事情安排好,送我回旅店好好休息一晚。
  就在这个时候,老哥过来了。不是比我年纪大的某个陌生人,而是那个我在下午填写个人信息表时认识的背着硕大行李的老哥。他看到我已经连续五个小时呆在这里,显得异常惊讶。
  “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没啥,等他们带我回去呢。”我指了指中介负责人和经理说。
  “回去?为什么要回去呀,这份工作感觉不错呀,他们都把我们的宿舍安排好了。”
  “你通过了?”
  “啊,我通过了呀。”
  “你幸福啊,老哥。我就没你那么幸福啦,我没通过。”
  “啊,你没通过?别闹了,我啥都不懂都通过了,你学历比我高,字也比我写得好,写得快,你咋还能没通过呢?开玩笑了啊。”
  “哎哟,我说老哥,我闲着没事跟你开什么玩笑啊我,我都这模样了,还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啊。我真没跟你开玩笑,我的确面试没过,我得跟他们的车回去,明天接着到别的公司面试。”
  “妈呀,那可够辛苦的。”
  “可不嘛,行李啥的还得再拎一遍。哎,服了,明知道我过不去,非要让我来碰运气,钻漏洞。这帮王八蛋,估计是想让我多住几天旅店,多骗我点儿钱吧。我敢断定,旅店跟他们中介是一伙儿的,这么多人呢,不得按人头给点儿好处费呀。他妈的,真尿性。”
  “你呢,也别骂了,你还没吃饭呢吧?喏,这个给你,面包,你吃吧。我呢,也得回去睡觉了,听领导说明天我们就得下车间学习了。”
  “这么快?不是说有隔离期吗?”
  “哪儿有隔离期呀,没有,明天就算正式上班了,听领导说什么明天还要记考勤嘞。”
  没隔离期?我记得不是有十四天的隔离期嘛,而且隔离期期间还要计算工资的,只要之后干满一个月,这笔钱就会返还到工人手上。合着之前我在微信上看到的,还有周聪跟我说的都是假的,根本就没有隔离期,让你连轻轻松松赚隔离期工资的想法都给抹杀了。
  高,实在是高,所谓制度从某种角度上看还真就不如肉眼可见的利益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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