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妈妈送我去上学

　　1944年8月初的一天，阿妈终于来接我了。
　　阿妈高兴地告许我：“你阿爸雇掉了三个月长工，家里已经挑来两箩预支谷，这两个月屋里有得饭吃了。阿妈来接你回家去。”
　　能回家已经使我够高兴的了，阿妈接着满怀喜悦地望着我又告诉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喜信：再过两天阿妈准备送我到学校去读书。“阿妈已去保国寺小学给你报了名。”
　　这使我高兴得都蹦起来了。
　　“阿妈，这是真的！你真要让我到学堂去读书？”
　　“是真的。阿妈连给你做鞋底的布都准备好了，学校读书不能赤脚的，准备给你做双新鞋。”
　　我感到真是苦尽甘来了。没想到这两个月那么苦，如今可以回家去，不用再放牛了；而且还能去读书，一时使我不敢相信。从今后我不但我可以和妈妈弟妹日夜团聚在一起，我还将成为我过去想都不敢想的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小学生了。
　　“阿妈，真的，你真的已经给我去学校报了名？”我总还不大相信地又一次问阿妈。
　　“阿妈怎么会骗你呢？前天我跟阿福的儿子王金朗一道去的。给你在一年级老师那里报了名，那个老师姓周的，很和气，还问你几岁了。学杂费也解好了。”阿妈说。
　　我望着阿妈高兴的脸，这时真兴奋得想向还在放牛的小伙伴们大声呼喊：“我要去读书了！”以示我的幸运和骄傲。可是心里总还是半信半疑地不尽相信，何以家里一下子变得那么好了，何以一个早出晚归天天替外公看牛割草的看牛娃一下子能进学校去读书了？
　　当时我年纪小不知道，连当时我的爸妈也不尽知道。许多年后才知道：那可是当时在抗日战争中共产党领导的浙东抗日游击纵队三五支队打到四明山地区来，一时赶走了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的结果。
　　自一九四一年鬼子从镇海口打进来后，他们到处烧杀抢掠，拉夫、抽丁缴派谷，在街路上筑碉堡造岗楼，不准老百姓自由行动。弄得老百姓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无法营生，种田人家也无法种田。
　　为了拯救苦难中的浙东人民，为了打败日本侵略者，不久前，新四军从上海的浦东南渡来到三北，然后又打到四明山和鄞西，把日伪军打了出去；使一些不抗日的国民党顽固派军队和形形色色的游击队也不敢来骚扰，并且组织起了青年农民为骨干的民众自卫队，配合三五支队，一起打击日、伪、顽，使得这一地区的人民暂时能够较安定的生产和生活。于是种田人家又热心地种起田来，逐渐恢复了正常生产，因此我的阿爸也有地方做长工了。
　　这才三天前，我的阿爸以一个月三百斤稻谷的工钿，雇给了王家庄一户中农人家做三个月，讲好之后当末就挑来两百斤预支谷。
　　长久以来靠丈夫做一天吃一天，没做家里就没得吃的家，突然几个月有了较固定的收入，一下子有了两百斤谷子挑进来，使阿妈心中安定多了。当我妈见阿爸挑进来两担谷子，家里暂时有口饭了的时候，阿妈立即想到此时还在外公家里放牛的我。心里想该让我回来了，别再让我再在没有一点情谊的外公家放牛了。
　　那些日子里，三五支队天天带着战士们和自卫队员在鄞西周边打鬼子和伪军，晚上还在祠堂里叫大家读夜书。阿妈也去了。三五支队的女同志叫不识字的女人和男人们在祠堂里读书识字，她想到自己的孩子更应该读书了。这时见村里有饭吃人家的孩子都高兴地到保国寺小学去报名读书，想到自已的家良也已九岁了，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引起了她想给儿子读书的念头。
　　她想到自已虽然生在富有人家，重男轻女的爹单给她两个哥哥读书，不给女儿读书，使她变成一个亮眼瞎子；不能像哥哥那样到上海去学生意做职员，任大人摆布，吃了多少苦头！至今去城里买东西，连个招牌字都不认得。孩子他爹也因为不识字，至今只能给人家做个长工。
　　我妈想我的儿子再不给读书，大了依旧是个亮眼瞎子，以后只能给人家看牛做长工，依旧一辈子受苦受难。如今暂时有口饭吃了，她决心要让孩子去学校读几年书给孩子开开眼，长大了也能算个帐写个字条，有机会也好让他去学生意，长大了比他爹有出息点。因此，她那天看阿福的儿子去保国寺小学校报名我妈也跟了去，替我报了名。
　　如今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我才想到当时正是由于我妈的开明思想，节衣宿食地在那艰难的岁月里，让我读了四年书。以后我就靠这点文化基础，到小店当学徒，到部队当无线电报务员，到工厂当电工，才有如今较好的生活。除了感谢党的恩情外，我得要感谢我的开明的阿妈从小让我读了四年书。须知，当年比我家庭出身好，很多没有读书的。我的叔父是个中农，可他的两个儿子一天书都没给读过，至今是个文盲。
　　临走前，妈妈告诉外公，家良回去准备去上学读书了，他给你整整放了两个月牛，你屋里有上百块砚墨潭和笔墨文具，给一些给家良吧，也算是给你放两个月牛做个纪念。外公总算还支持，看来他也是赞成孩子读书的。但外公在屋里大大小小上百块各种各样的砚墨潭中，只拣了一个像小乌龟似的一块小砚墨潭给我，还说小学生刚描红字本，用不着大砚墨潭，大了反而浪费墨。妈妈又向他要些笔和本子，因为她知道书房里有几百支各种各样上好的毛笔和本子，他只给一支小小的状元红小毛笔，本子一个也不给。
　　辞别了无情无义的外公，阿妈帮我在暗间的破床上整理好我的换洗小衣衫，立刻带了我就走。
　　当我和阿妈一前一后走过外公家的田头时，我看到外公老叫我割草赶水的车头盘，看到哪次割草时割破指头血流如注的田塍……想起这两个多月来在外公家种种苦难的放牛生涯，好像过了很多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还是阿妈好呀，现在阿妈把我接回家去了。想当时，只想离开家，想赚口饭吃，什么地方都会去，出来才知道还是在阿妈身边好呀。虽然家里只一间狭窄的小破屋，三弟妹挤睡在放谷物的长柜床上，也比一个人蹲黑暗的杂物间温暖呀。这下子我又可以日日夜夜和阿妈在一起和弟弟妹妹在一起了，夜里不用再一个人睡黑屋子了。
　　我路过上午还在这里愁苦地放牛的河塘现在却感到可爱起来，见那长在河边青青的芦苇摇呀摇在向我招手，见那蓝色的马兰花眨巴着眼睛在我向我微笑，它们也在祝贺我受尽苦难跟着妈妈回家了。
　　
　　到家后，阿妈就为我读书的事积极准备起来。首先替我补了补随身穿着的衣裳，我家家里穷，孩子多，阿妈做不起新衣裳，也总得让读书孩子到学校去穿得清爽点。阿妈又从零碎布箩里整一些破布头给我做一双鞋，鞋底鞋面是上次准备好了的。人家上学都买新书包，我家买不起，我妈给了一只已经变得黑沉沉的古懂似的长方型藤荚。原来这是小舅舅过去读书时用过的。那是当年外婆送过来的，说将来我长大了读书时可用，那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我起初不喜欢，说人家上学都有像模像样的布书包，有的还是皮书包，我提只旧藤荚多不好看呀。可是阿妈说：“这藤荚就是当年你舅舅读书用过的书包，它能放好多本书的。阿妈给你报了名，没有再多钱去给你买新书包了，你就将就着用把它当作纪念物吧。你要像舅舅一样要好好读书。当年舅舅读书可是每次都考第一名呢，你也要像舅舅样要好好用功读书，”
　　我想想在外公家看牛时光的艰苦，如今能去上学读书已经够好了，书包好坏点也就不计较了。后来这只藤荚书包跟了我四年，从保国寺小学一直提到梁山伯庙小学。
　　接着妈妈又用她起早摸夜做来的草帽钿给买了一块石板和一只铅笔盒子等小文具。
　　临去学校的头天夜里，妈妈再三嘱咐：“你到了学校读书要用功，我家给你上学可不容易，在学校里一定要好好听老师的话，不可贪玩。”我都嗳嗳地应着。
　　人家第一年上学，都穿着新衣裳，又给邻居泻糖茶又拜孔夫子。我家家里穷，这一套全免了。衣裳也是补过的旧衣裳，但是阿妈把我的旧衣裳整补得清清爽爽、整整洁洁。
　　正式上学的那天早晨，我就自已跟着同村王阿福的儿子王金朗一道到学校去。王金朗比我大两岁，他已经读三年级了，所以已经是个老学生了，对学校很熟，阿妈就把我托给了他。他热心地说：“家良妈，你放心吧！一年级课堂和老师我都熟识的，我会陪他去的。泥路上河塘边我都会照顾的，我是路长，都包在我身上好了。”这个从小从外村领来给王阿福做养子的王金朗对人很热情，他把我当作了他的小弟弟。也许是在家他也是个穷人家的儿子，所以同情穷人的孩子。
　　我就这样高高兴兴怀着十分新奇和喜悦的心情，提着一只旧藤荚，跟着王金朗一块去保国寺小学校读书了。
　　我记得第一天跟王金朗去保国寺学校报到真开心。王金朗带着我去一间一年级老师办公室注册以后，就没事了。王金朗便以老学生资格带着我在寺院的学校里到处玩。他先陪我到一年级的课堂里，说是这就是你们读书的课堂。我一看，那是一个摆附近村里神位牌的地方。房子很大，地坪是方砖铺成的，下面是细沙，只是右侧门窗里放着一排排坐着许多一块块金边黑框写着黑字的神位牌，看去有点吓人。但反正我们只在白天在这里读书，晚上又不在这里，也无所谓了。可是礼堂很宽敞，好像是寺院和尚讲经的地方，现在改成礼堂。地面是细石铺就的，讲台后面的横头还挂着孙中山先生穿西装留着小胡子的遗像。操场是个后大殿的院子，地上也铺着石板，石板缝中都长着小草，有几百平方米大呢。
　　原来保国寺是一个很大的寺院。是从唐朝的时候建起来的，据说有许多大和尚在这里讲过经，全国佛家协会会长圆英大法师当年在这寺院当过住持。我以前到外公家去虽常常路过，却从来没进去过。里面有楼上楼下几百间房间，都又大又宽敞。
　　除看了一下校舍外，王金朗又带我去了寺院的前大殿、后大殿和金刚殿，看高大的自来佛和十八罗汉、四大金刚。看和尚在佛殿里念经，直玩到吃中饭时才回家。下午不用去学校了。
　　我想着早两天还赤膊露体在野外看牛，这转眼来到保国寺穿得清清爽爽的衣服，挈着藤荚到学校来读书，真感到像做梦一样。我提醒自己阿妈对我这么好，我现就得报答阿妈，想着阿妈替我读书报名已经花不不少钱；同时我想到明天我就要到学校去读书了，没有工夫打柴了，吃过中饭我赶快脱了读书时穿的好衣裳，脱了鞋换上破布衫，找了柴刀和绳索到野外去割柴。
　　第二天来学校开始排课桌发新书，见教一年级的级任老师是个像我妈妈一样年纪的女老师，对同学和谒可亲，更增加了我读好书的信心。
　　很多年后，才知道这位叫周亨佑的女老师，还曾经是四明山浙东抗日游击队医院出来改行到地方上来做地下工作的女医师，她也是一位中共地下党员。其实她是一个医生，因为抗战胜利后，为当时照顾伤病员留下来的。等伤病员都痊逾出去了，她就通过开明绅士钟士康校长到我们保国寺小学来教书。
　　十多年后她又当了我们县立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到我们村里宣传新法接生时，她还向我母亲问起我这个她当年在报国寺小学教过的学生。得知我已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在福建前线，她很高兴。
　　后来她退休后，还在城里的江东区荷花庄居委会当支部书记，后来这个居委会成了宁波市模范居委会，她也成了居委会的模范支部书记。
　　我们再回到当前，当第二天周老师发给我一本上面画着花花绿绿的图画：狗、猫、鸡、羊等动物和注着字的国文课本与算术课本和描红簿时，我高兴地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着。晚上回家来又一本一本翻给我阿妈看，我妈一面看一面高兴地点头。我妈见到了我的新书，见我真的成了一个小学生，看着那些书上的字也感到很欣慰，好像她自己上学一样的高兴。
　　我还用油纸把那两本书的书面珍贵地包起来，包书面的纸是王金朗送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