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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大坟滩上找儿子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7-03 11:55:31      字数:5306

  现在我再回到当前。当时我在外公家放牛虽然很辛苦,但我在包家村,也有幸碰到了一个小姐姐,总算也给我带来了一点温暖。
  在我来外公家放牛几天后,我阿爸也到这个村里的一户保长家打忙工来了。这户人家是我爸做过长工的老主人家,他在这家人家做过好几年长工,今年因为时势不好,那老板减少了田亩,只雇半个长工——隔一天来做一天,另外的日子在别人家做。因这晌地里的活多,叫我父亲帮小长工多做几天农活,那也就是在这里要多住几天。得知我在外公家放牛,晚上父亲就叫我到他睡的长工房里去睡。我阿爸睡在主人家外边的堂屋的厢房里,厢房里只有父亲一个人睡,床铺是用几块木板搁起来的,很宽敞。我爸来叫我,就让我睡在他的身旁。这下子我晚上就不用睡到外公家的黑屋子去了,我高兴得在阿爸的床上翻跟斗打虎跳。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人们说晚上两里路外的白龙皇庙有戏文,还是绍兴越剧班来演的,村里人大家都结伴到白龙王庙去看戏;于是,晚饭吃过后阿爸也带着我到白龙皇庙去看戏。
  邻居的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小女孩,叫小翠的,听说我爸带着我去看戏,她也想去,因为她就住在主人的隔壁。她的阿爸在外村做长工,平常就一个人在家住着,她的母亲早没了。我阿爸和她阿爸原来也是好朋友,他们一块在一个村庄做过长工,所以我阿爸就高兴地一块带她去。
  到了白龙皇庙以后,阿爸就带着我们两个孩子一块到戏台的面前去看戏。
  阿爸到了戏文场,有时去小便,有时与认识的长工朋友讲几句话,就把我托给小翠。我爸对她说:“小翠,你拉着家良,人太多了当心他摸走。”小翠嗳嗳地应着,就拉着我,把我当作了她的弟弟似的。她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恐怕把我丢了。
  我在家里是老大,下面有妹妹有弟弟,就是没有姐姐,今天我结识了这个小姐姐感到很高兴。我就拉着姐姐的手,看着台上做戏文。当戏文做到一个女人咬着辫子拿着一把菜刀追杀一个少年,少年在前面逃,那女人在后面追,一直追到台前来。我吓得大叫,小翠赶快紧紧地抱着我,说“不要怕不要怕,她不会追到台下来的,这是做戏文”。于是我就躲在小姐姐身边,手紧紧地抓着小姐姐的衣裳。于是小翠就这样拉着我看戏,一直等我的父亲过来才放手。
  从那以后她就一直站在我的身边,照顾着我这个“弟弟”了。我在家时只有我照顾弟弟妹妹的,除了阿妈可从来没有别的人照顾过我,这第一次叫一个小姐姐这样照顾我,我感到很温暖。
  第二天晚上白龙皇庙的社戏继续演,可是我阿爸这天在主人家挑了一天肥料,感到太吃力了不想不去看戏。而我却还想再去看,阿爸就托给小翠带我跟着别的大人去看。小翠说,我会照顾家良的,阿叔你放心好了。我爸答应了,她就带着我去看戏。
  在戏文场里看戏时,小翠就像昨天那样,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一方面怕我害怕看恶戏惊吓,一方面怕把我丢了,直等到看完戏才带着我跟着大人回来。我感到有个姐姐真好。
  可是这样的美好时光不多。因为为晚上看戏看得晚,早上就起来晚一些。第二天外公见太阳出来了,我还没有把牛牵出来,一打听是我头晚到白龙皇庙看戏去了,还住在我阿爸地方,外公晚上就不准我再去看戏,不准我再住在父亲地方,于是我就结束了这美好的看戏时光。
  这个小翠姐姐,以后还到我爸爸地方来过,她来找我一块去看戏,我爸告诉她他外公不让出来,她好为我感到难过。后来我还见过她几次,有几次还送了她爸爸带来的炒豆、甘蔗等东西给我吃。可是后来我回家后就再没碰到她。
  但十多年后,她竟嫁到我们村里来,做了我邻居一个哥哥的新嫂嫂。见了我,总是笑眯眯地和我打个招呼,我也向她点点头。后来我在厦门工作回来探亲,看到她到河埠头来提水、洗衣,路过我家门前我总还是高兴地向她点点头,她还亲切地对我高兴地微微笑笑。但她嫁的丈夫,是个上海失业回乡工人,在生产队里劳力不强,干不了重活,只是给做队里放放牛或做些辅助活;所以工分不多,收入不高,生活不宽裕。后来她生了三个儿子,日子就过得更苦了,她只得没日没夜地坐在屋里编草帽来辅助家用。后来我回家探亲时却再看不到她,一问才知道她因积劳成疾已经患重病死了,当时才四十几岁,我听了很为她叹息。
  
  我的话题再回到当时。
  外公得知我晚上外出看戏后,从此他管得更紧了。一吃好夜饭就叫我到黑屋子里去睡觉,说晚上不早睡你早上就起不来;而且从此每天对我看管得也更严了,一定要叫我把牛看得肋骨平,把夜草割来一大篮才行。这下子我就更苦了。
  自从我来外公家放牛后,阿妈日夜记挂着我。她是知道自已父亲为人的,知道外公待她的孩子是不会好的。家良还那么小,人家有钱人家这么大的孩子,到学校读书还派人护送呢,可她却叫他独自一个去到外公家放牛,让这么幼小的孩子去田野里放牛割草实在有点不放心。会不会让牛顶了?会不会掉到河里去?她父亲家的田都在河边上,还有外公待他会怎么样?是不是一天到晚叫他干活,不让他休息一下……自己真想去看看大儿子,但是屋里又有吃奶的孩子拖累着,女儿也才五六岁,没人看家,出去一趟又不放心家里。
  因此,虽然日夜记挂,却总是没空去看我。这天想那天来,那天想这天来,直挨到一个多月了,她实在太想在外公家看牛的大儿子了。这天,阿妈咬咬牙硬着心肠,她把小毛头交给五岁的女儿,特地来后包村看我。
  那天早上她到半里镇集上行掉了几顶草帽,身上有了几钱,见摊头上摆着许多西爪、甜爪、脆瓜,人家买得热闹,她家的孩子都还没有吃过瓜。她买了一条最便宜的脆瓜,回到家里,把脆瓜一劈两半,一半分成三份给三个孩子吃,还有半条,她自已舍不得吃,想着大孩子在外公家看牛,精明小气的外公是不会买什么瓜果给他吃的。她把这半边脆瓜放在小胡篮里,用一条湿毛巾盖着,给家里的孩子们早早地煮了粥让他们中午吃。打起小阳伞,提起小胡篮带上那半条脆瓜,急匆匆从田间小路赶到后包村来看她的大孩子。
  从九点多点出发,到她父亲家的田头,已经是中午了,她父亲家的田头就在来包村的半路上。当她走到她父亲田头时,便边走边顺着河塘边和田野看过来,看有没有她的儿子家良在这里放牛。可是都快走到村里了,却一直不见孩子的踪影。她又倒回过去,顺着一条大泥路到田畈中央去寻,也看不见。
  她问一个正在割草的看牛娃:“有没有看见一个正放牛的很小的孩子?”他们只是摇摇头,也不知道。倒摸顺摸的摸到她父亲的家里,已经是中午过后了。她想我这回总该回家吃中饭了。她怀着马上能见到儿子的高兴劲愉快地走进家里去。
  谁知走进乌漆大门,仍不见我的踪影。摸到账房间,只见她父亲正坐在荫凉的房间里呼噜呼噜地吃他的白糖糯米粥,她焦急地问:“阿爸,家良呢,他吃过饭了没有?”
  老头子抬起头来冷淡地对她说:“你来作啥?他放牛还没来过。”管自吃自已的白糖糯米粥,也不叫她吃饭,把她当作陌生人一般。
  我妈气得火冒三丈,不叫她吃饭也就罢了,可这么晏了还叫她儿子在毒日头底下放牛,多么狠心的老头子呀!她问他儿子在哪里,他说“不知道”;问他为什么大毒日头的老中午还叫他在野外放牛也不叫他回来吃饭?老头子说:“我也没叫他这么晏回来过,大概是牛没放饱吧。你那么舍不得就别叫他来看牛嘛。我本来就没有叫你儿子来过,我叫阿才来,是你自己主动送他来的。”
  我妈气得两话没说,掉头就走出来。她撑着小阳伞,提着那放着半块脆瓜的小胡篮急急地走出村来。走到村前河埠头问正在樟树下歇凉和洗衣服的乡亲们。有没有看见她的儿子,都说没看见。她又过小桥,到南边的田野畈去寻找,大路上碰上一个背草篮的看牛娃,才告诉他,家良好像还在前畈大坟滩看牛。
  我妈冒着两边稻田上蒸发出来的热腾腾的热气,撑着小阳伞提着小胡篮满身汗水地摸到前畈大坟滩。
  正中午那炙人的火辣辣阳光,蒸腾得干燥的没有一株树木的大坟滩哄哄地响,坟滩上只见一堆堆一穴穴的新坟老坟和已经埋进地里上面长满青草皮子的馒头坟,却见不到一个人。
  “家良——家良——”我妈在大坟滩上四处叫着我的名字,却不见回音。
  “家良——家良——”她转过几穴馒头坟再可着喉咙喊,还是没有回音。
  “这孩子到底到啥地方去了呢?”我妈害怕起来,“会不会掉到河里去了?”她听老辈人说正中午的河塘边田野畈是有河水鬼的。这坟滩离河边也很近,这孩子找不到了,会不会因天太热到河里去游泳出事了呢?她不由得胡思乱想起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故来。或者是晕倒在什么地方了,这么大热天的正中午,在野外是会中暑的。
  “家良——”她不抱希望地又焦急叫了一声,打算再到别的地方去寻找。忽见前面坟滩边,一头高瘦的老黄牛在那里呼呼地呼着气啃着草皮子,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啊,这不是她父亲家的那头老黄牛吗?”她想有牛在就有人在。
  “家——良——”她又大声地叫喊。这时她的眼睛一亮,见从牛背后突然转出一个戴小草帽的、赤膊的、矮小的孩子来。“啊,那不是家良吗?”她赶快急急地走上去,叫了一声“家良”,不由得鼻子发酸。原来因我太矮小,站在牛那一边,我的人还没有那头老黄牛高,我被牛遮挡着,一时里我妈竟看不见我。等我听到有人叫我,我从牛背后转出来阿妈才看到我。
  阿妈见还没牛高的小人叫我来放牛实在是可怜,见这情景阿妈不由的伤心大哭,她痛心地说:“家良,你怎么这么晏了也不回去?妈什么地方没找过你,怎么这么热的正中午毒日头下还在这里放牛不回去吃昼饭?”
  我日夜想念阿妈,受委屈挨外公骂时更是想念阿妈,可是没想到在这荒凉的大坟滩里,在这赤日炎炎的正中午,阿妈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起初我巴登巴登地望着妈,真不敢相信,以为是别人;当我再仔细看那戴着小阳伞提着一只小胡篮穿着黑色短袖布衫裤的人真是我妈时,才回答阿妈:“牛没看饱,外公不让我回去吃饭……”说了这一句,多日来积郁在我心中的委屈的眼泪就像冲开堤坝的大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阿妈见我哭,她也伤心地抱着我大哭。她忙摘下系在腋下的手帕,赶快替我擦拭我眼泪,又擦拭我满头满身的油汗。她望着我只穿一条小裤衩,变得又黑又瘦的小脊梁和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心痛地说:“家良,妈晓得这没仁没义的外公对你不会好的,没想到他对你这么不好,全不顾念一点骨肉之情。我想你在家里一天到晚吃不饱,让你来这里赚一口饭吃,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待你,叫你这样受罪……”
  听阿妈这么一说,我想起夜里睡小黑屋,白天一天忙到晚地看牛割草的种种苦难,想到我的手指割草时割伤滴着血,我又痛又怕哭叫的时候,外公不但没有半句话安慰我还批评我,说我没有用,我哭得更伤心。我边哭边对妈妈说:“阿妈,我不想在这里放牛了,我情愿回家再去吃糠糊糊吃野菜,我要回家——”
  阿妈听着我伤心的哭诉,望着我泪汪汪的小脸自已也难过得流下泪来。她捧着我满头是汗的小脑袋,哽咽地说:“家良,阿妈真的是没法子呀,如今你阿爸还是东做一天西做一天的替人家打点忙工,阿妈做的草帽价钱现在又特别便宜,屋里一点也没来路。要是日子好过一点也不会叫你来放牛了。苦做苦你再熬一阵吧,啊!等你阿爸有长活做了,屋里有口吃的了,妈马上来叫你回去。”说着,她马上从身边的小胡篮里揭开盖在上面的毛巾,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半条脆瓜高兴地递给我,“莫哭了,家良,吃块脆瓜吧。今天我去半路镇贱价行掉了几顶草凉帽,籴了几斤麦皮,剩下几角钱买了一条脆瓜。半条分给你阿妹和小三小四吃了,妈自已也舍不得吃,这半条瓜特地拿来给你吃。你这么晚还没吃饭,一定饿刹的了,也没地方喝水,渴也渴刹的了,快吃块脆瓜吧。脆瓜外公也没买给你吃过吧?”
  我摇摇头。我此时正又渴又饿,便双手捧起那半条脆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阿妈一边高兴地望着我有滋有味地急慌慌地吃着脆瓜,一边拿起盖瓜的湿毛巾,又替我一下一下地揩头上和身上的汗;又问一些外公平常虐待我的种种情形,不由得气愤地责怪这无情无义的外公来:“亏他做得出,待孩子这么凶。这么热的正中午还叫你在外头放牛,比人家人还不如!”
  她叫我立即赶着牛回家去吃饭。
  阿妈回到外公家,又痛心地气愤地责问父亲:“为什么中午这么大热天还叫孩子在野外看牛?为什么一时牛吃不饱就不给吃饭?”可外公竟说:“看牛看牛,自然要看饱牛,让牛吃饱了再来吃饭,这是起码的规矩。你舍不得就甭叫他出来看牛嘛,给人家当看牛娃不是个个都是这样子的嘛?我也没叫你儿子来过,是你自已叫他来的。啥个外公外甥的?我从来没认他这个外甥过。你舍不得他领回去好了。”
  阿妈和外公吵了两句只是伤心地哭,屋里男人没长工做,家里有一餐没一餐的硬不起来啊!饿着肚奔着路,半块脆瓜给了儿子吃了,她自已饿得饥肠辘辘,父亲只让她儿子吃饭,饭桌上虽只有一些龙头烤臭冬瓜咸菜汤和小半篮冷饭块。她也很想吃饭,我叫阿妈:“你也吃饭呀。”阿妈见老头子也不叫她吃饭,她现在气也气饱了,也不想吃她父亲这点冷饭。只在天井里的天水缸里淘了半勺天水来喝,又难过地回去了。
  我留恋地送阿妈出去。临行,在门外阿妈又悄悄地安慰我说:“家良,你再熬几天吧,啊,等家里稍有点好转阿妈就想法子来接你,啊。外出看牛河塘河边要当心。下次中午早点回来,不顾外公再骂你,也要早点回来,太晏了在外头要中署的。妈走了,凡百事情你要自已小心。”
  我懂事地默默地点点头,默默地送阿妈到河埠头阿妈回家去的河塘路上。望着阿妈戴着黑黑的小阳伞,提着给我送瓜来的小胡篮,一步一步走到河对岸去。当阿妈走到河对岸很远了,阿妈还回过头来望望我。我直望到阿妈戴着小阳伞的身影被几株车头树遮住了,看不见了才回来。
  从此,我日夜盼望阿妈来接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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