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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摇篮淬火(2)

作品名称:雪冷·血热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20-07-03 11:30:40      字数:5221

  毕业季的临近,自然少了入学时的紧张,也少了迎考时的焦虑,轻松惬意的日子,等待的只是未来的分配。但学员们心里十分清楚,这是一次命运的等待,也可能是一次生死的等待。就算是战争的硝烟暂时散尽了,可和平时期的危险永远也不会消除。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拨弄着那只小算盘,可算来算去,也算不过时局的变化。因为一九八五年的“大裁军”早已拉开了帷幕,“精兵之路”的战车,只能是一往无前。
  假日的海滩,海风吹过,海面皱起,传来“哗哗”浪音;湛蓝的天空,几朵棉花糖一样的云朵,随风摇曳。海天相接处,两只慢悠悠的渔船滑过,几只海鸥追随着船尾的浪花。天青云轻,风清心轻,海滩礁石上坐着几个人影,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吴为粗大的嗓门,对着大海嚎了起来,拳头攥紧举过头顶,大臂上露出疙疙瘩瘩的肌肉。
  “停!停停!真是大煞风景。”李晓彬一捂耳朵,跳下礁石,两只脚丫子陷入细沙之中。
  “咋地,兄弟?这歌吼得没力量?我再加把子劲,把鱼喊上来。”吴为一抻腰站了起来,使劲咳嗽两声、运着气。
  “行了行了,咋这么没文化呢?还军校学员呢,一点也不懂浪漫。”李晓彬看着站在礁石上的战友,双手做了一个“暂停”的姿势,“你应该这样唱。”双手一收抱于胸前,随着吟唱,屁股扭了起来,“军港的夜呀……静悄悄……”
  “哟哟,整个一个雄性的苏小明,就是胸太平了,得练练呀。兄弟!”吴为居高临下,窥视着李晓彬迷彩背心下健硕的胸肌,挤挤眼睛。
  “胡说,这胸肌还小?”李晓彬一摆健美造型,“当然了,喂儿子肯定不行,是要加强锻炼,嘿嘿。”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要能喂儿子,我都能生。哈哈!”吴为双脚一蹬,也跳下礁石。
  “成啊。将来咱俩搭伙过日子,反正老子自当兵像进了少林寺,也习惯了。”两人默契地举起手,对了一掌。
  一直躺在沙滩上的王德宝,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位有着熏黑脸膛、胖墩墩壮实身材的山里孩子,总给人以沉稳阴郁之感。就算是莫大的喜事,在他脸上也只是一闪而过的笑意,主色调永远是阴沉。此时,他眼望着天空,盯着一朵白云,现出副傻相。对于两人之间的嬉戏闹腾,没有半点的反应。
  突然,脚被人重重地踢了一下,一句粗鲁的话传入耳内:“喂,兄弟,仰个卵子望天,想啥子呢?”吴为似乎终于想起身边还有位整日阴森森、不言不语的家伙,看着他优哉游哉的样子,开始有意在他身上勾火。
  “别闹,老子修身养性呢。”这位来自湖北农村的战友,一直改不了家乡的习惯称呼,一口一个“老子”,但绝对没有装大之意。曾经第一次与区队长说话,便“老子老子”称呼起来没完。所以,一直在区队长心里,留下了“极差”的印象。
  “老子还用得着养性?这车轴汉子打坦克都闲半拉膀子。”吴为调侃着,也用了湖北的乡音。一屁股坐在德宝的身边。软软细细的沙子,瞬间出现一个“两瓣”的大坑。
  “别逗他。德宝,是不是在想着分配的事呢?”李晓彬理解这位心情沉重的兄弟,可有时也琢磨不透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就是一个分配去向的问题,有那么严重吗?
  德宝“呼”的一下坐了起来,拍了两下粘满沙砾的厚手,盯着吴为:“给老子说说,那天区队长找你说啥了?”小眼睛如矩,入木三分。
  “哪天?”突然发问,吴为有些懵。他是经常被区队长叫去吃“小灶”,不问清楚哪天,还真容易说不明白啥事。
  “就是‘我爱你’那天。”德宝眼皮似乎不会眨,直勾勾盯着。
  “那天呀。靠!还能说啥子,就是挨撸呗。”吴为可满不在乎。受领导单独“接见”,对他来说是“荣誉”,可不是霉事。
  “就没说其他啥事?老子就不信。”德宝可不太相信。他知道吴为虽然调皮,可做人也很圆滑,别看老挨领导的剋,但和领导的关系不赖。马上毕业分配,不可能没一点消息露出。
  “德宝,我说你这一天天寡妇脸样,你是不是在火力侦察啥呢?”李晓彬可知道这位“老子”的鬼心眼。都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这小子八成是打听分配的消息呢。
  被戳破了心事,王德宝黑脸一红,成了烧锅底。作为鄂西北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农家娃,一入伍就被放到了戈壁滩大草原的荒漠之处。入伍后努力工作,刻苦钻研,才考取了令人羡慕的军校,也算是从此改变了乡巴佬的命运。面对诱人的海滨,现代的都市,他可不想再次被甩回沙漠荒野之中,似乎他的心事比别人都重,可能他承载着家庭的重任和嘱托比别人更沉。
  猛然被点中了心事,这火也就跟着烧了起来:“我就是想着分配的事,咋了?老子就不信命运这屌差,再被踹回大草原去!送我到南疆前线,老子都不怕!只要不回到‘一年两场风,从春刮到冬’的鬼地方就成。”德宝嘴丫子冒着白沫,声音高了八度,看得出他对原来服役之处环境的极度不满。
  “嗨,你小子咋知道有上前线的事?”德宝无意中的一句话还真让吴为心里一惊。他被区队长“撸”可没白“撸”,从区队长的口风里,还真听到了上前线轮战的消息。
  “真有这回事?说说怎么个情况。”正在德宝为自己瞎猫撞上死耗子而愣神的瞬间,李晓彬瞪着眼睛盯住了吴为。
  
  自从七九年那场反击战后,南疆前线一直保持着一定的“温度”,久未经历战争的军人们,都有着一种杀向战场的冲动。有些是为了在实战中提高自己,而有些则是纯粹地寻求刺激,更有些是为了让战火洗礼一番。如果命运好凯旋,那今后的仕途就多了一个砝码;如果命运不好“光荣”了,那也是一名战斗英雄。但李晓彬只是觉得,军人如果不闻一闻战场上的硝烟,就总是觉得少点军人的味道。那场晚会上参战学员们的精彩表演,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南疆那片热土,给他无限的憧憬。
  自打各部队开始轮战后,他就很注意这方面的信息;尤其是参加了那场晚会,看到参战战友凯旋,真有着一股子冲动。就算是扔点“啥东西”在战场上,那也算是真正当了一回军人,所以,也就一心想着能不能轮上。自入校以来,院校年年有轮战的,就是没轮到他们这个队,估计是后娘养的学员队。其实,是他们过于着急,没经过军校的培养就往前线送,那结果只能是损兵折将。
  “快给老子说说,我蒙对了?!”王德宝说出了实话,也紧盯着吴为。从他那渴望的眼神中,看到了一股子的急切和惊奇。
  吴为这心里就是一个悔,恨不得“啪啪”给自己两记响亮的耳光。怪就怪自己沉不住气,真被火力侦察出了情况。区队长还特意交待要保密,现在可是露馅了,事已至此,他也不对两位好兄弟隐瞒了。
  “我可是听说,准不准不知道。区队长话里的意思,有去南疆锻炼的,但极少;而且是优中选优,还要考虑家庭情况。德宝哇,你可是号称‘王老五’,家里四个姐姐,就你这一个‘种子’,估计没戏。”吴为瞟了眼德宝,又瞄了下李晓彬,“你呀也甭想,你不是‘全优’学员。”捋了一把光秃秃的下巴,“我老吴还差不多。”说完,诡异地一笑。
  “切!你多个卵子!”李晓彬嘴咧到了耳后根子,黑眼仁几乎全藏到了眼角里,狠狠地斜视着不要脸的吴为。
  “你们想呀,我是刺头,总惹事,队长还不得早早把我送上战场挨枪子,他们好省心呀?这理由杠杠地。”吴为想笑,但却憋着,咬着下嘴唇,呲着两颗板牙,活脱脱兔爷一般。
  俩人瞧着自吹自擂的吴为,面无表情,只是盯着看,一言不发。
  “看啥?看啥!相亲呢?你们不信?告诉你俩,老子可……更不信。”实在扛不住两人愤怒的眼光,吴为“噗哧”一声自己先笑了起来。小白脸立刻堆满了褶皱,活像一把纸折扇;顺势往沙滩上一躺,张着大嘴“哈哈”起来。
  说假话真会遭到报应,此话却是千真万确。一群海鸥凌空飞过,一摊不长眼的鸟屎“啪”砸在脑门上,热乎乎的感觉传入大脑。
  李晓彬本想着一翻身,压在吴为身上,给他一个“熊”坐。没想到“天使”击中了得意忘形的吴为,瞬间跟上一句:“哎呀,兄弟,你真走上屎运了?而且还是天屎,看来你不是在做美梦哟。”
  “那是天使发怒,遭到报应,老子解恨!”德宝也发现了情况,幸灾乐祸起来。
  吴为沮丧地一摸兜掏出一盒烟,用烟盒往额头上一抹,使劲把烟摔在沙滩上;又抓起一把细沙,往脑门上蹭:“呸呸!真他娘倒霉!”哪还顾得上两位兄弟的冷嘲热讽。
  看着大半盒烟就这样糟蹋了,王德宝可是心疼。小心翼翼捏过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嗨,茶花牌,不错,云烟呢。火!火!”手指朝吴为勾着。
  “抽你个屎。”吴为掏出火机,狠狠甩给了德宝。
  “区队长好!”李晓彬看着德宝低头含烟,一只手罩着火机防风,一只手打着火,点起烟狠狠吸了一口。立即煞有介事地一个立正,喊了一嗓子。
  根本没想到此时会巧遇领导,德宝可是受惊不小。学员全面禁烟,“抓住罚分,会上检讨”的严格规定,让德宝这个二烟鬼三年记了十一次,现在抽烟跟放火一样紧张。听到这喊声,不亚于炮弹在肩膀上炸响,习惯性地一把扯下嘴上的烟,一使劲插进了沙里;顺势一撑沙滩,窜了起来,双脚一立正头便低了下来。几秒钟没听到任何动静,突然觉悟了一般,一扭头喷火的双眼怒视着李晓彬:“老子和你玩命!”一个蛙跳扑了上去……
  
  无风不起浪,这话一点也不假,不是学员们盗情报的本领高强,而是某些领导口风不严,“无意”间走露了消息,但也显示出领导见多识广,颇为权威的一面。
  果然,吴为获得的情报不假。三天后一个赴南疆参战的命令,在队长的口中宣布。但遗憾的是,参战的名额实在是少得可怜,全队一百多号人,仅有一个名额。这可是优秀中的优秀、尖子中的尖子。这个机会虽然带着风险,但却有着光明的前途。年轻军官们想着这个机会能落到自己的头上,但似乎又担忧这个机会真的降临,这种矛盾的心理,彰显了人在生与死面前犹豫、彷徨。
  当一摞摞请战书堆在队长办公桌上的时候,看着这些军队特有的形式、表达的却是真正态度的按了手印的请战书,队长可有些犯愁了。这样的“僧多粥少”让他欣慰,可这样的选择也令他犯难。
  “老伙计,你瞧瞧,该怎么办吧。”队长不吸烟,喝了一口茶,看着叼着烟的教导员。这位与矮胖的队长形成鲜明对比的瘦高教导员,小白脸颧骨突出,有些尖嘴猴腮之相,但两眼却是森森寒光;近二十年的政治工作经验,仿佛一眼洞穿世界,被香烟熏黄的手指,记录着深度思考的历史。
  “伙计,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上级不是有条条框框吗?”这位政工干部深谙“话到嘴边留半截”为人之道,一下沉默起来,又开始拉开抽屉拿出一支烟,继续他的历史沉默。
  “这我知道,要政治强、作风硬、军事技术好、家庭背景符合。”队长瞟了两眼这位高深莫测的搭档,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问题是,符合条件的不少哇。”队长的直来直去,或许与这位拐弯抹角的搭档合不上拍。
  “凡事不能急呀,老伙计,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来。如同淘金,先去大石,再筛小沙,最后才能留下金子嘛。”教导员依然稳坐钓鱼船,依然是搞迂回战术。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政治经验,更算不算是政治上的成熟。经历了疾风暴雨般的“文革”,已经跨入了改革开放的门槛,可惯性的作用、“中医式”的思考,依然主导着某些人的思想。
  “嘿嘿,我能不急吗?后天就得上报结果,再过半个月学员就得离校,时间紧张呀,我的老伙计。”队长可是火急火燎。他是既佩服这位搭档的沉稳,又不屑他的“油条”。火上房只要不烧到他的腚,他保证不挪屁股。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上级机关“空降”下来的,甭管是镀金,还是扎根,总是要相互配合。搞军训管理,他可以一巴掌拍下去,雷厉风行;可送学员参战上前线,做思想工作,不得不在党委的领导下,多听听书记的意见了。
  “伙计,别急,不是还有两天吗?凡事都有变数,急火火定下来,万一有什么意外呢?历史的经验咱可要汲取呀。”教导员叼着吸到根的烟,还是四平八稳。如果办事能像吸烟这么快,或许就不是老油条、万金油了。
  “好吧,咱再考虑考虑,还有时间。”队长是无可奈何的一句。
  “好,不急。”教导员把烟头摁在烟缸里,起身拍了拍屁股,“我去趟政治部。”转身走了。
  望着搭档的背影,队长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满屋的烟味逃跑似的往外窜。七月的海滨,被郁郁葱葱的绿色覆盖。远眺的大海,近观的校园,红顶的别墅,灰色的民宅,形成一幅碧海蓝天的美景。唯一不协调的就是光秃秃的石山,像一个个谢了顶的老人,盘踞在校园周边,注视着充满生机和活力的这群后生。
  
  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带出的学员数千,看着生龙活虎的年青人走向部队指挥岗位,他心里踏实、满足。在队长的位置上也干了五个年头了,身边的政治搭档提拔、晋升地换了三位,他还是坚守着学员队。可他并不后悔,他爱这个岗位,喜欢这帮热血军人。但十几年来遇到的难题,都没有这件事令他心焦,战场毕竟不是训练场,那是要用鲜血和生命去兑现诺言的地方。他的这一决定,或许会成就一位英雄,那他高兴;但如果造就一位烈士,他将如何面对烈士的父母?有时,他会为自己这种没有政治大局的意识而不耻,可又被浓浓的血脉亲情所淹没。如果是自己的孩子,或许他不会这样的煎熬。
  “报告!”一声喊打断了队长的思绪。通信员抱着一摞报纸走了进来。“首长,这有一封给领导的信。”
  “噢,放在办公桌上吧。”队长应了一声,眼睛盯着操场上五百米障碍场内蹿蹦跳跃的身影。
  默默回到办公桌前,伸手端起茶杯,那封信落入了眼帘。发信地址是山西省长治县王望村。队长疑惑起来。这肯定不是自己的家书,难道是学员的家书?检举信?撕开信封,抽出信瓤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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