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摇篮淬火（1）

　　军人，一种特殊的职业；军营，一群铁打的汉子。他们如长城上的一块青砖，镶嵌在起伏的华夏脊梁上，撑起炎黄大地的安宁；他们似山岗上的一棵巨树，根植于无垠的英雄土壤中，守护着祖国母亲的安详。虽然硝烟早已散去，流血也已干涸，但那双警惕的眼睛始终窥视着苍穹，枕戈待旦。
　　他们是一群平凡的人，也许并不纯粹，选择军营是他们的宿命。但他们在祖国需要的时候，却可以献出自己的一腔热血，在人民遇到危险的时候，会挺起勇敢的胸膛。
　　和平天空，他们如同山峰上的雪，冷寂无声；硝烟四起，他们化作山坳里的血，燃烧沸腾。
　　谨此，献给穿过军装的军人们，他们真实的人生片断，更值得尊敬。
　　
　　
　　一九八六年夏，距一九七九年那场边境自卫还击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七个年头，硝烟炮火虽然散去，但零星的枪声尚未平息。随着改革开放大潮席卷中华大地，东方雄狮已从大梦中醒来，冲锋在富国强军的征程上。祥和的时光下，对于肩负着保家卫国使命的军人来说，生与死的考验一刻也没有停止，血与火的危险一直也没有消除……
　　宁静的渤海湾，镶嵌在祖国的北方大地。一曲《军港之夜》，摇曳着寂寥的夜空，催动着海浪轻摇着战舰；皎洁的月光，守候着安详，摇曳着宁静。然而，在星海陆军学院的俱乐部里，一场欢迎老山前线英雄凯旋的联欢晚会，正进入到高潮……
　　“下面，有请著名歌唱演员、素有‘军中百灵’之称的董文华为英雄们献上一曲《血染的风采》……”报幕员的话音刚落，数千人的俱乐部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整场寸头黑顶的军校学员，一边使劲地拍着发红、发热的双掌，一边引颈搜寻，渴望目睹“军中百灵”的芳容。
　　对于这位歌手，穿军装的小伙子们或许更有着一份独特的期待和爱恋，那首百唱不厌的《血染的风采》，已经带着他们杀入了浓烟滚滚的南疆战场。这首获生于南疆战火中的战歌，不但滚过老山的炮火硝烟，刮过南疆的英雄沃土，更席卷了整个绿色的军营，响彻在祖国的大江南北。
　　伴随着音乐渐起，歌声纷飞，一身戎装的“军中百灵”董文华满怀深情地唱出“共和国的旗帜上，有你血染的风采……”
　　
　　吴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这位即将毕业的军校学员，扯着嗓子眼跟着嚎了起来。粗门大嗓，虽不跑调，可这声音绝对具有爆发力、穿透性。震得前排的王队长扭过短粗的脖子，一张白胖的脸冷峻、愠怒，瞄了一眼脸红脖子粗的吴为；停留了有十秒钟，又缓缓转过头去，随着音乐的节奏，继续拍着他那胖乎乎的一双小手。
　　吴为一愣，脖子立即被“血染”两字卡住，如同鸭子吞了一枚破不了壳的蛋，只是一个劲地抻着、扭着往下噎；两只大手死死抠住膝盖骨，撑着身子眼望舞台上的歌者。
　　“嗨，缺心眼了吧？那可不是你惦念的东西。”边上正使劲打拍子的李晓彬，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石化般的吴为，甩给他一句冷漠的嘲笑，继续双眼直勾勾盯着舞台。
　　“滚！就你好，不是一样眼直！”吴为立即回过神来，使劲瞟了一眼李晓彬。哥俩儿同队同班上下铺住了快三年了，谁几斤几两，再清楚不过了。掐来打去习以为常，已经成了二人生活中的盐。
　　“有好事，动动心眼就算了，别傻了巴叽外露。光腚子拉磨——丢一圈人。”李晓彬这才侧过头来，瞥了一眼此时大萝卜脸全涂上红色的吴为，又转回头仔细地聆听百灵的歌唱。
　　“无情未必真豪杰。知音！”吴为狠狠地、又小声地吐出几个字，猛地挥起双手拍了起来。可惜，不在节拍上，掌声显得鹤立鸡群。
　　“哎哎！这熊掌拍的，有特点呀。甭使劲，你就是拍断了手腕子，人家也不知道你是谁，省省吧。”
　　“我……”吴为真急了，可又不好发作，干脆一抬脚，使劲跺在李晓彬的左脚背上。
　　“啊！”李晓彬张大了嘴，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立即扫视了一下前排的领导，脑门上渗出一片细密的汗珠，寸头“刷”地竖了起来，一阵电击般感觉从头皮上掠过。
　　此时，报幕员悦耳的声音再起：“接下来，有请著名歌唱家殷秀梅为大家演唱《我爱你，塞北的雪》……”
　　
　　《血染的风采》这兄弟俩可是没听好，歌者的容颜或许也没看清楚。离着舞台并不算远，但俩人的你来我往让他们错过了一次绝好的机会，这或许在两人心里留下了遗憾、积累了怨气。但当《我爱你，塞北的雪》歌起时，引起的骚动，可不仅仅是俩人的回应，而是整场的配合。
　　“我爱你，塞北的雪……”一身紫红色长裙的歌者，声音圆润、浑厚，又投入了全身的情感，让人立即在眼前展现出北国风光的画卷。然而，当“我爱你”唱起时，掌声响彻整个楼顶，还夹杂着低嘘和个别的口哨声；可当“塞北的雪”过后，全场似乎是有了一位统一指挥者，立即鸦雀无声，千人场合，静得一致、静得出奇。
　　前排的王队长可是心里一惊。本来“我爱你”歌声一起，下面掌声一片，他就觉得这些即将毕业的学员，即将走上军队指挥位置的军官绝对有着高水平的音乐素养。掌声回应，是对歌者的尊敬和肯定，也是八十年代军人风采的体现。毕竟科班出身，都是有文化修养的一代军人，队长心里可是舒服了不少；然而，第二句“塞北的雪”的突然“哑火”，他可是始料不及。观众戏弄演员，在地方或许会时常出现，可在军事院校的舞台上，绝无仅有。这一刻的出现，可真让这位老队长不知所措，此时静观其变是最无可奈何的办法。当第二遍“我爱你”唱出时，现场又是铺天盖地的掌声、呼声；而“塞北的雪”袭来，依然又是死气沉沉，如同冰封了奔腾的白山黑水……
　　“这帮生瓜蛋子！”王队长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他终于知道了这帮血气方刚的年青人，此时心里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他突然有些后悔了，在管理这帮小子的三年时间里，没多拉几次紧急集合，没多跑几次武装越野。可他又有种释然的感觉。三年的军校生活，这帮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难得见到一个女人，校园内出现女教官或军官家属，这帮小子都跟开了洋荤一样。现在看到名人美女，不动心才有病。
　　队长不动声色，任凭自己的学员兴风作浪。其实，就算他有权管自己的百多名队员，可也管不了千把人的全场学员吧。于是，便开始装聋作哑，任这帮小子发泄、放荡，他要秋后算账。
　　他的无动于衷，令其他几位区队长也就随波逐流了。当报幕员再次现身时，总算是结束了这首令领导“尴尬”的《我爱你，塞北的雪》……
　　
　　“下面，请大家欣赏，由我院‘全优学员’、副连职南疆实习干部陆军等同志表演的现代舞蹈——战地加浓炮迪斯科……”报幕员话音刚落，全场再一次爆发出掌声、尖叫声。
　　迪斯科那强烈的节奏，扭摆的腰身，现代感极强的舞姿，曾经风靡八十年代整个中国大地，风靡改革开放之初的华夏沃土，尤其受到青年男女的追捧。而把军事操练动作，与迪斯科舞蹈结合起来，演绎一出极具军人风采、强烈阳刚之气的现代舞，是赴南疆实习学员们在猫耳洞里、战壕中，用实际行动向炮兵老大哥致敬的独创。这一节目的登场，把晚会推向了最高潮……
　　炫目的镭射灯鬼火般闪烁，大功率拍子机震撼着整栋建筑，三个迷彩服身影，踩着强烈的节奏滑向舞台中心。扭腰送胯，展臂甩头，长长的手臂似炮身慢慢昂起，紧握的拳头如炮口对准目标；摇动的手臂，定位着打击的目标，向敌人射出复仇的炮弹。战争和艺术，在此时的舞台上进行着完美地结合，却展示着炮火硝烟的一幕。
　　
　　吴为已经忍受不住这强烈的节奏与立体画面的冲击，两只脚不由自主地抖着，屁股有节奏地在椅子上颠着，肩膀也跟前摇后摆耸着。虽然大家都盯着舞台，但连排座椅的晃动，还是让几位感觉到闹了地震。借着镭射灯光的闪烁，搜索着是哪位屁股上长了钉子。
　　“喂，身上长虱子了，到处蹭？”同排的王德宝首先发现了吴为的“反常”，看着嘴一张一合的这位同学，狠狠地奚落了一句。其实，他的屁股也没闲着，只是恶人先告状。
　　吴为似乎根本没听到，继续着自我的陶醉。
　　“疯子！一会儿裤子蹭露腚了！”右边的李晓彬使劲用肩膀撞了撞，眼里射出嘲讽的凶光。
　　吴为身体突然停了下来，大舌头一伸、嘴一歪，鄙视地看了一下一左一右的俩人，嘟囔了一句：“不懂艺术，军人的不是！”双眼继续盯向了舞台。任两人再如何动作，只是盯着前方，不舍得错过这难得一见的精彩……
　　
　　两个多小时的晚会，似乎暴露出这些年轻军校学员们的粗俗、狂野，总让人感觉到少了点文化人的修养和儒雅。也难怪，这支从战争中摔打出来的人民军队，这群被对手称之为“泥腿子”的官兵们，战争年代没有时间用知识、文化去武装自己的头脑，只能是提着头去冲杀在争取自由民主的道路上。但今非昔比，革命军人已经有了相当的文化和修养；特别是这群即将走出军队院校大门的年轻军官们，马上就要成了知识化、专业化、年轻化的基层指挥员。然而，他们的文化、修养，与晚会上的粗俗、狂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也形成了人民军队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尤其是在血与火考验的时候，真性情的军人本色显露无遗。
　　喧嚣晚会的结束，并没有让这帮学员热情熄灭、热血降温，就算是站在操场上，接受队长的斥责，他们的心依然汹涌澎湃着晚会的气氛；就算是聆听着领导的训斥，那也觉得格外顺耳，或许还有着一种自豪的成分。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虽然还有一个月就毕业了，但现在你们依然是我的兵，依然是军校学员。军校学员就应该是这样的素质吗？一句‘我爱你’，你们就傻了巴叽使劲鼓掌？这是心术不正！这是有意戏弄！”王队长对于自己的兵在晚会上的“可耻”一幕是耿耿于怀。这位一直从事院校学员管理的领导，也是头一次遇到了如此野性不改的兵。越说越生气，越说越激动，这嗓音也越来越高，连胖乎乎的身体都跟着颤了起来，“没见过女人是不是？憋坏了是不是？一点自控能力都没有，将来咋带兵……”
　　面排的学员们，个个挺胸抬头，目视前方，聆听着这位老大哥式的领导的教诲。三年的相处，他们之间既是领导与部属的关系，又是长兄与小弟之间的情感。这位以“婆婆嘴，妈妈心”在学员心中烙下印记的队长，就算说得再深、再狠，大家都欣然接受。
　　此刻，或许有的学员在为自己的言行羞臊后悔，可吴为却是一点都没有。略微高昂的脸，盯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回味着那撩人的歌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这家伙警惕着呢。队长讲话他没怎么听明白，而值班员的“解散”口令，他却听得真切。猛地一跳脚，撒腿准备跑向宿舍。
　　“站住！让你动了吗？”是区队长一声低沉的训斥。全队训话结束了，可这位一直都积极呼应领导号召的区队长可不想放过给这帮小子“紧鞋带”的机会。领导讲完话后，他要立竿见影，马上落实领导的指示，好好驯服一下自己手下的兵，机会可不多了。所以，当值班员宣布解散后，他马上喊了一句“二区队留下”。可惜，吴为这傻瓜根本没往后听，这回可是撞到了枪口上。
　　
　　“你小子再喊，再拍巴掌，再吹口哨？！不是要毕业了吗？再来一次疯狂！”区队长走到吴为的跟前儿。吴为一米八几的个头儿，瞧着一米六三、身形矮胖的区队长，心里一“咯噔”。这位区队长可是出了名的工作狂，更有着强烈的进步心理，只要能出成绩，基本上不顾学员的感受。他把“慈不养兵”极端化了，对自己学员有着一个“狠”字，更有着一个“虐”字。此刻，仰望着吴为，一脸的冷酷，“说呀，我给你机会辩白。”
　　吴为突然扬起头，一挺胸：“报告区队长，我没吹口哨。”他对老队长敬重，但对这位区队长可有些意见，所以表现得满不在乎。不是他看人下菜碟，而是他觉得区队长缺少王队长对学员们的爱。
　　“你喊没有？鼓掌没有？”学员的反驳，激起了领导的怒气。别以为要走了，老子就治不了你，最后这几根毛再支棱起来，老子照样往下拔。这是区队长内心的声音。
　　“喊了，鼓掌了，但没吹！”吴为的头颅扬得更挺。
　　“为什么单那句喊？其它句咋不拍巴掌？”区队长似乎掐到了吴为的死穴。
　　“哪一句？我一直鼓掌，从头到尾。”吴为似乎表现得更加理直气壮，他坚定自己没有“死穴”。
　　“就那一句，大家都听到了，也都看到了，你只有那一句鼓掌。”
　　“没有，都鼓了。”
　　“撒谎！‘我爱你’那句！”区队长真被逼急了，这句话终于从他那始终一本正经的嘴中说了出来。
　　“可我不爱她，但我依然鼓掌。”吴为心里好笑，可嘴上却依然硬得很。
　　“哄”队伍里发出一阵笑声，引起了一片的骚动。
　　“都严肃点！这是道德问题、素质问题，对这种现象、这种人就要坚决抵制！坚决斗争！坚持批判！”区队长的话带着一些阶级斗争的味道。“李晓彬、王德宝，你俩坐在他的一左一右，证明一下我是冤枉他了吗？”区队长的眼光落在了吴为身边的两位“死党”脸上。
　　“刷”的一股冷风从俩人的后脖梗处“嗖”地吹过，这可不是一件什么“美差”。给领导当证人，得罪兄弟；包庇了兄弟，可就要被领导紧鞋带了。如此倒霉的事，偏偏落在他俩头上，就恨当初为何要坐在这家伙的旁边。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报告区队长，我当时只顾听歌、盯着舞台，没注意到吴为的举动。”李晓彬可是鬼精灵，来了个顺理成章地视而不见。
　　“王德宝，你说。”区队长知道从李晓彬嘴里，套不出啥值钱的东西来，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位老实厚道的王德宝了。
　　“报告区队长，我……我听到了，还……还……还有好多人喊、拍、吹，可……可我没吹，没……”王德宝结结巴巴，外表憨厚，内心也不傻，和稀泥的功夫也不浅。
　　“你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死不认账。吴为，解散后到我办公室，解散！”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结局，可吴为的心却被揪了起来。区队长办公室的灯经常是后半夜才熄，没事时整天在办公桌上写呀画的，似乎他的前程都掌控在他的一支笔里，不知道是不是在为自己的未来画饼充饥。今天被领导掳了去，看来就得被点灯熬油地“烤”一回了。虽然不是第一次被烤了，可这咋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蔫头耷脑的吴为，跟着区队长屁股后面，蹭向了楼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