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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割草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7-02 11:17:00      字数:4732

  看牛要看饱不容易,割草更不容易。
  那是我来外公家看牛第五天,外公说田水干了,牛要去车盘头赶水。外公又说,你老是背着那只小草篮割来的草太少了,赶水的牛没有工夫去放着吃草了,这会得背着大草篮去割,割一大篮草来喂牛。
  那只补过又补的大草篮又高又大,篮身加篮环和我身体一般高,大得足可装一箩草。我背起那只大草篮,篮底直拖到地上,走起路来草篮在我脚后跟一扣一碰的,简直没法走路。脚跟一会儿就被扣出了血。我痛得眼泪汪汪的,只好斜着背,这样草篮勉强可以不拖地。但又不知到哪里去割那么多的草?
  外公把老黄牛在牛车盘头套上牛轭,给牛包上半个竹碗似的牛眼罩,包上这种眼罩上面和前面被挡住看不见,下面没有遮挡,仍能看见脚下走的路。这牛已经被训练习惯了,所以当给牛包上眼罩以后,只要“去”的赶它一声,老黄牛就绕着车盘头转着圈子走起来。那圆形有木头齿轮的车盘就带动同轴的水车齿轮,拉着车板便咿咿呀呀地把河水从河里拦了上来。他自已坐在树荫下车盘头旁看管车头,嘴里不时喝叫着监视着着老黄牛赶水。
  他对我说:“你就在这里附近稻田缝中田塍上去割,田塍上草顶多。等下牛歇下来时要吃草的,不要跑远了。”
  我就按照外公的吩咐,屁股一扣一碰地背着大草篮到田塍上去割草。
  我从草篮里拿起镰刀,钻到那将要收割的高高的稻田缝中,一把一把去拽着草割。在密不通风的稻缝中弯着腰躬着头,满身大汗地割了好一会,才割得篮底盖盖遍。一会儿外公在河边的车头盘叫:“家良——快把草背来,牛要吃草啦!”
  我只得一碰一磕地把那一点点草背过去。
  外公见我背草过去,把牛歇了,拉过我的草篮,见才割这么一点点草,很不满意。倒出来一看,这草还连根带土的,小青蛙在草堆中蹦蹦乱跳,吓得老黄牛喷着鼻子不敢吃哪草。外公生气地说:“这么一小撮草,塞塞牛鼻子都不够,还都是泥土,你在怎么的割呀?在玩呀?快再去割!要不牛怎么赶水呀!你人没吃饭能不能干活?莫走远,快去割!快去割!”
  我背起大草篮只得一扣一碰地再到稻田缝中去,再钻到稻缝中蹲下身子来一把一把地拽着割草。
  我割草当时只会一把一把拽着割,自然割不快。因此当一会外公又在车头盘头叫我时,篮子里仍只一点点草,我便一把一把地拼命地拽拼命地割。谁知越急越不成事,左手抓着草,右手在使劲割时。这时镰刀碰到一株硬草棍,刀口往上一滑,我感到一阵剧痛,提起手来一看,左手食指割了一个大斜口,鲜血朴朴地往田塍上滴,我又痛又急,不由地立在田塍上呜呜地哭起来。
  “这是咋啦,叫你背草来背草来,你不背草来也不割草,只顾立在那里哭。看牛的饭那么好吃呀?”外公看见了走过来骂。看我背着草篮出来,哭着捏着红红的手指头,见是手指割开了。老头子皱了一下眉头说,“姆,割开这么一点点就哭得这么伤心……这副样子咋来看牛!嗯,好啦,好啦,你也甭割啦,水也甭赶啦,牛没草吃也赶不动了。快把牛拉出去到河塘边去放一会吧。”说着他把牛歇下来交给我。
  我听了如遇大赦,就赶快牵着牛到河塘边让牛吃草,觉得看牛比割草轻松多了。特许这机会,我在田塍边摘了两片止血草咬烂了贴到伤口上再找根软草棍扎紧,不让碰伤。
  我看着老牛饥饿地使劲地啃草皮子,想着明天怎么办?这草上午不割下午还得割,明天还得割,牛要车水得要整天地割草,不车水时中午歇昼时也要割一篮夜草来。
  第二天牛赶水时我学了个乖,到远地方去割。
  我背着草篮来到另一条河塘边阿四家的车盘头。阿四正在赶水,见车盘旁堆着两大堆草,我羡慕地问,你怎么有那么多草?阿四说:“一堆是昨天割的田塍草。昨天牛赶水来不及到远地方去割,我在近方上割些田塍草。我家这头牛草口很细,我割些田塍草它随便啜几口就不要吃了;这另一堆坟头草是刚刚割来的。这堆田塍草不要了,你拿去吧!你外公家那头老牛没草吃,可能会要吃的。”
  我听了如获至宝,我就把这些有点点蔫的田塍草赶快都装到自已草篮里,背了回来。外公看了也很高兴,觉得我割草有长进,一下子割得那么多回来。
  可谁知老黄牛用鼻子呼呼地嗅了两下,却也不要吃。原来它嗅得出,这是别头牛吃剩的草。可知牛也像人一样,对人家吃过的剩羹剩饭也不想吃。外公仔细一看那些叶子有些蔫了的草,也明白了。说小小的人倒学会了偷懒,把人家牛吃剩的草背的来!把我狠骂了一顿,叫我赶快再去割。因天热了,他歇了牛把它拉回家去了。
  都中午以后了,田头人都陆续回去吃饭了,外公也牵着牛回去了,但是我蹲在田塍上还得割。近河边的田塍草都叫我割光了,我现在只得背着草篮到田畈里面早稻缝中的田塍上去割。我割呀割呀割得汗流浃背,肚子又饥又渴,可是割得太少外公不许我回去吃饭。只得用手臂揩揩汗,咬咬牙再坚持割。可是割了一上午草,也没喝过一口水,这会儿我是又饥又渴,口渴得喉咙冒烟。一般田头人在夏天到田头干活时是都带着一壶冷开水的,但看牛娃背着草篮割草就没法带水壶,因此我们放牛或割草到河边时就喝河水,到田边时就喝田里的水。当时我实在渴不过了,我就伏到田塍上把嘴贴在水面,“咕噜咕噜”像牛一样饮水似的喝几口稻田里的水来解渴。
  当我伏在田塍上看那田水时,但见那田水是酱红色的,我闻闻那田里的水还有一股牛屎味,再仔细一看稻根边田底上竟有大块的牛屎。这才知道这稻田里昨天才施过牛粪肥,但是我现在渴得难受,也顾不得这是牛粪水了,依旧大口大口地喝下去,直喝到肚子饱了才站起来。
  虽然喝的是牛屎水,但感到喝过以后我的精神舒畅多了,我觉得口渴时不顾是什么水都是能解渴的。就是牛粪水也能解渴,也有用,水真是好东西呀。
  这样直割到人家吃过中午饭,我才割回来半篮草,一碰一扣地吃力地背回家去,给桩在大樟树下的老牛吃。
  下午吃了中饭冒着烈日戴顶小草帽再去割给牛夜里吃的草。夜草割好,天热得好一些了再到大樟树下拉了牛去放。就这样,直到天刹暗时才能赶着老黄牛回家来洗脚吃夜饭。
  第二天上午,我放好牛,就与阿四一起去割草。阿四看我割草时总是弯着身子吃力地左手捏着草脑尖右手握着镰刀一撮一撮地拉着割,阿四说:“你这样割哪年哪月能割满一篮草?再说你这样老弯着腰割草也太累了。你看我——”说着他蹲下身去,左手撒开五指,轻轻抓着草脑尖,右手挥起镰刀,贴地面刹刹地批过去,把草梗子都批断了,几下批过就批了一大堆草。左手抓起批倒的草往草篮里一放,篮里就有小半篮草,两三把草放过就填满一平篮了,再批几把就能放到篮把上。我看了钦佩不已,这才知道割草也是有技巧的。
  阿四说你来试试。我接过镰刀蹲下身子,也学阿四那样,左手抓着草脑尖,右手挥起镰刀,一下一下地挥着割。开头镰刀尖老插到泥土里,不怎么顺;而且由于镰刀不锋利,有时草会滑过去,得再挥两下。割了一堆后我也用左手撒开五指去抓,果然也有一大把。阿四看了说:“你很聪明,学得很快。只是你的镰刀太钝了,如果你把镰刀磨得锋利一点,就能割得更快。”
  这天下午回去后,阿四跟我一块到我外公家吃饭间前的水缸边教我磨镰刀。外公家天井里有五六口天水缸,水缸边还有一块大磨刀石,于是我把阿四请进来教我怎么磨镰刀。阿四说磨镰刀时左手扶着刀身,右手握着刀柄要把刀口放斜一点使劲在磨刀石上推过去,这样刀口才能磨得薄磨得快,光平磨磨是磨不快的。但把刀口放得太斜了也不行,把刀锋磨过头了,镰刀反而钝了,这个公分寸要把好。他磨了几下让我看看,然后教我也按他的手法磨,于是我在外公家的水缸边的磨刀石上按阿四讲的方法“沙拉沙拉”地磨了一中午镰刀。磨一会用手指试试刀锋,把镰刀磨快后,再试试阿四的割草方法,果然割起来更快。从那以后,我感到割草也不很吃力了。真是磨刀不误砍柴功呀。只要能寻到大堆的好草,我也能像阿四那样快速的割草了。
  掌握了割草的要领,看牛就轻松多了。但只是又好又长的草的地方很少。好草和长草都叫别的看牛娃割去了,所以寻到好草割还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有时要跑很多路,爬到一个大坟堆上钻到剌柴缝中才能找到一些好草。而且就是割满了,背回来也很吃力。我年纪小,力气不足,草篮太大,如果割满一直塞到篮把上满满的一篮草要背回家,这大草篮在脚面跟后面一扣一碰的,脚跟也扣烂了。只得背一阵放歇一阵,背到家里牛拦里已经没有力气了。
  在外公家看牛,从早上乌暗地起床,到晚上天擦黑才牵着牛回家,还要填牛栏,扫院子,一天到夜不得闲,实在是太辛苦了;而且在一次在坟滩上放牛时,叫外公看见牛偷吃了他家稻田的稻苗,说我偷懒,还不准再和阿四一起放了,一定要我牵着牛自己放。这样放牛还是很辛苦。
  我在外公家放了半个月牛,这时大姨妈的儿子阿才也来了。阿才是我大姨妈的小儿子,这时候,大姨妈家因为家里烧过两次大火,烧掉了两间房屋和农具;姨夫也死了,大姨妈破产了,再种不起田了。她的大儿子替人家去做长工,小儿子阿才在家里没有事,他看我来外公家放牛,他也叫他母亲带他来到我舅母家来放牛。舅母家种着十几亩田也养着一头小母牛,这时割稻时候,也要一个帮手看看牛。于是我在外公家放牛倒有一个小表哥,一个小伙伴了。
  但是阿才比我大一岁,他个子长得比我高,小的时候在家常欺侮我。有一次教我游泳,他把我带到河中央,就自己游到河滩上去了,让我一个人在河中央差点把我淹死。在我快沉下去的时候,他才把我推到河边来。但是我喝了几口水后,竟会游了,我觉得这可能是他教我学游泳的方法。
  还有一次,在河埠头一道钓虾的时候,他又把我挤到河里,这可不是好意了,他为抢我伏着河埠头的好位子。幸亏河埠边水不深我自己爬上来了。我的衣服湿了回家换衣服时,告诉了我妈。当时我妈我到大姨妈处大吵了一顿,说你的儿子怎么常欺侮我儿子,你也不做做规矩。
  现在阿才到舅父家和我一起来放牛了。他常叫我一道去放牛一道去割草。我只得跟着他一道去,因为有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独自去田野好。但是阿才还是要欺侮我,放牛的时候,他总把牛放到我前面,好草都有让他的牛吃去了,割草的时候也和我抢。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坟头上找到一丛好茅草,我正在割时,他跑过来抢割,割去了我左手背上的一块肉,直到现在块疤还留在我的左手上。
  阿才放的是舅母家的一头小母牛,我放的是外公家的大黄牛,所以他看牛很容易,割草也只割小小的一篮就够了,他比我轻松得多了。但是他割好了自己的草就算了,也不帮我,有时还要笑我。晚上到河里去洗澡游泳时,我和他也各游各的,我怕他又要拉我去河当中去溺我。
  但是一个人在河里洗澡游泳也很危险,有一次我傍晚把牛拉进牛栏后,到河里去洗澡游泳时,不想游到河中央时我没力气划回到河埠边来;那河中央又很深,我用脚踩踩又踩不到河底,眼看我没有力气要沉下去了,这时亏得有个来刚从田头回来的一个长工叔叔来河边洗脚,看我样子不对,他赶快拿根扁担伸给我,我赶快拉住那条扁担爬上岸来。要不是那个长工叔叔发现了及时用扁担拉我一把,我可能那次就这样淹死在河中央了。
  以后我还和表哥在一起进出。感到有两个人进进出出也热闹一点,有些困难也好互相照应一点。
  后来表哥也和我一起读书,但我读到四年级,他只读了两年就不读了。在土改后我和他一起当了民兵,但还常要欺侮我。有一次我们在巡夜时,不知不什么争吵起来,他就提手打我,我的鼻子也给他打得出血。从此我一生鼻子常要出血,落下了永久毛病。
  但是后来我出来当兵,复员进工厂了,他一直在家种田。他比我早结婚,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生活就不如我了,到那时候,我早没了对他的记恨,只有同情了,感到他在农村生活不容易。两个儿子一般般,有病时还得靠开一个小厂的女儿资助。
  十年前他已经患了癌症死了。其实听说他起初只是一只脚在劳动时被什么东西扣开而溃烂了。由于烂得厉害,医生说要把那只脚锯掉,但是他的儿子说,一只脚没了,剩下一只脚多难看,不让锯,最后恶变成癌症死了。当时我想如果他不听儿子的话,把那只坏脚锯掉,如今可能还活着的。现在有了瓶车,他坐个电瓶车,也能自己进出活动。照样能过个幸福晚年,感到他不应该这样早死的,很为他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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