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疾风西行

　　黄继武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跟他大八八告别的时候，是面带微笑，是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的。因为他那时候的耳边几乎天天都能听到一首由毛主席语录谱写的歌曲：“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黄继武觉得自己就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所以世界理所当然应该有他一份。所以他离开他大八八家之后，就满怀希望地，兴冲冲地一路飞奔，一路打听常州军分区的所在位置。他的大姑父是退伍军人，他的三姑父是退伍军人，他的细八八现在谈的对象也是退伍军人。所以，他黄继武理所当然也应该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他想好了，到了那里，他首先要向部队首长讲述自己的苦难身世，讲述他这些年来一桩桩一件件的不幸遭遇，当然还要讲述他在学校里面所取得的学习成绩；紧接着，他还要重点向部队首长讲述，成为一名像邱少云、黄继光、董存瑞、雷锋式的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是他从小就树立起来的最最坚定的革命理想。而且，还有最最关键的一条是，他叫黄继武，与舍身堵枪眼的英雄黄继光只是一字之差，只要能够让他当上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他就一定会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当祖国和人民需要的时候，他就会像英雄黄继光那样，随时用自己的热血和生命，来实现自己的神圣誓言……
　　黄继武就这样一边在心里打着腹稿，一边大踏步向常州军分区进发。在路人的指点指引之下，他从他大八八家出发，沿着通江大道一路走过西新桥，走过横跨大运河的怀德桥，再紧跟着走街串巷，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结果却被军分区门口站岗的解放军战士挡在了大门外。无论他怎么满含热泪地诉说，也无论他怎么言辞恳切地哀求，忠于职守的哨兵，始终都手握钢枪，昂首挺胸，不为所动。
　　万般无奈之下，黄继武只得另辟蹊径。他听说距离市区大约18公里之外的奔牛镇有一个军用机场，也叫罗墅湾机场，机场附近有一支解放军的部队驻扎在那里，于是他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在乘车前往还是步行前往的问题上，他稍稍有些迟疑与犹豫。离别时，大八八给了他五块钱，这是他现在的全部家当，在没有找到归宿之前，用掉一分就少掉一分，这个道理太简单明了。他现在花每一分钱都必须精打细算，都必须能省则省。因此，为了节约闹革命，18公里的路程对于他来说，也就并不遥远了。
　　说走就走。
　　黄继武沿着常州到奔牛的那条公路，一路往西。累了，就停下来，在路边坐一会；渴了，就到河边捧几捧水喝下肚；饿了，还是到河边捧几捧水喝下肚。这时候喝水充饥，虽然也有些心酸，有些凄楚，有些想哭的感觉，但比起去年在合肥那个“家里”喝自来水充饥，毕竟有所不同。那时候自己是真正的身无分文，那是一种真正的迫不得已，一种被逼无奈，那是真正伴着抑制不住的眼泪一起往肚子里咽的，现在却是为了节约开支，是自己自觉自愿的选择，怨不了天，怨不了地，如果真正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是个苦命的“偷来人生”。
　　好了，饥也解了，渴也解了，还是振作精神，继续赶路吧。
　　“圆规为什么可以画圆？因为脚在走，心不变。”
　　对黄继武而言，吴红梅老师曾经对他说过的这句话，既是一种精神动力，更是一种力量源泉。
　　黄继武这时候的步履，有点豪迈，还有点悲壮。他把自己想象成爱憎分明、不畏艰险、机智勇敢、纯洁质朴的“潘冬子”、“海娃”、“雨来”、“小兵张嘎”等等之类的少年英雄的同时，继续在心里打着腹稿，只要让他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他就会在革命的“大熔炉”里茁壮成长，他就会在“血与火”的洗礼当中百炼成钢，他就会经受住任何艰难险阻当然也包括糖衣炮弹的考验，他就会真正发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的英雄主义与牺牲精神，最终真正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合格接班人。
　　然而，当他终于来到驻扎在罗墅湾机场附近的这支部队营门口的时候，他却再次被站岗的解放军战士挡在了大门外。好在他一路上早就想好了许多应对的办法，所以，他在满含热泪地诉说，言辞恳切地哀求均起不了作用的情况之下，就采取了死缠硬磨的策略。他已经没有一点退路。他已经别无选择。他的心里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军营了。他想好了，他就这样一直缠磨下去，直到感动或者打动他们，让他们最终不得不做出留下他的决定。到那个时候，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而他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即使最终成不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但只要这个军营能够收留他，能够让他有一个安身立命，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他就会觉得心满意足，他就能够在这里修补他被折断的翅膀，他就会盼到重新翱翔蓝天的那一天……总之，只要能够让他留下来，让他做什么都行，哪怕在这里当一名清洁工，他也愿意，他也心甘情愿，他也会感到无上光荣。
　　从到达军营门口开始，黄继武就在做着各种各样的努力。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但是，威武雄壮的站岗战士却向黄继武发出了义正辞严的警告：“你的行为已经严重扰乱了我们执行正常的站岗执勤任务，并且我们已经向你发出了多次警告，现在我们最后一次警告你，希望你立刻离开这里，否则你将承担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
　　这种结果是黄继武万万没有想到的。
　　黄继武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咯噔”：我正当合理的诉求，怎么就变成“严重扰乱了”呢？这跟所有电影，所有革命样板戏里面演的和唱的，区别怎么就这样大呢？望着营区里面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望着眼前这位解放军战士头顶上闪闪发亮的红五角星，凡事好较真，好问一个为什么的黄继武，就有点想不通，有点想不明白了，他的倔强劲儿也上来了，他的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了。他这时候不仅没有往后退缩，反而雄纠纠气昂昂地向前跨上了一步。他大声质问那位解放军战士有没有一点阶级感情？有没有一点最起码的无产阶级同情心？他是一个孤儿，他现在无家可归，他一遍又一遍地恳求他，让他见一见部队首长，这怎么就成了“严重扰乱了”呢？
　　说到自己是一个孤儿，现在无家可归的时候，黄继武不由悲从中来，不禁潸然泪下。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就变得声泪俱下了。
　　那位忠于职守的解放军战士见此情形，那张国字脸呈现出来的，虽然是一如既往的刚毅、刻板与风霜刀剑，但与刚才发出“最后警告”之时相比，却明显柔和了许多，有了一点明显的温度变化。
　　恰好这时候，一位身穿四个口袋军装——执勤战士口中的指导员走了过来。他在了解了详细情况之后，首先就给黄继武露出了一个亲切的微笑，紧接着又叫营房内的一位战士，给黄继武端来了一杯热茶，然后让黄继武捧着茶杯，跟他一起到前面的一个石凳子上坐了下来。人世间有太多的东西可以抗拒，唯独充满了善意的亲切温暖的微笑，却让人难以抗拒。黄继武从接过那杯热气腾腾的开水的那一刻，心里突然就产生被“烫”了一下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特，也很微妙，它既让人怦然心动，又有点甜蜜酸楚。最奇妙的还是，刚刚才紧紧关闭的那扇心门，以及刚刚被浇灭的那一束希望之光，突然之间，就被这个微笑或者说这杯热茶，给猝不及防地轻轻划拉开了，被重新点燃了。
　　黄继武再次激动起来。他再次向亲人解放军敞开了心扉。他的倾诉感人至深，催人泪下。那位指导员对于他的不幸身世与苦难遭遇深表同情，对于他现在的想法深表理解。只是——说到只是的时候，那位指导员轻轻叹了一口气。他饱含深情地对黄继武说：你想参军，想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这是一件好事情，这说明你有着坚定的爱国主义情怀，这是值得充分肯定和高度赞扬的。但现在已经是社会主义新时代，国家有明文规定，凡是想参军入伍的公民，首先必须年满十八周岁，而且必须通过公民户口所在地的人民武装部进行报名申请……
　　刚刚被重新点燃的希望之光，又一点一点变得暗淡，变得渺茫起来了。黄继武的心，也像落日一样慢慢地沉到地平线下面去了。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不甘心，他还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泪流满面地恳求亲人解放军能够可怜可怜他，能够发发善心收留他。还是那句话，只要能够让他留下来，让他做什么都行，哪怕在这里当一名清洁工，他也愿意，也心甘情愿，也会感到无上光荣。
　　可是，亲人解放军除了能够给他说一些安慰与鼓励的话，能够给他一个无关痛痒的拥抱之外，实在也是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黄继武离开这个部队番号为91079的军营时，夜幕已经降临。对于他来说，这下是真的长夜漫漫暗无天日了。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黄继武非常茫然。
　　此刻除了不远处的罗墅湾机场偶尔传来飞机起降的轰鸣声之外，已是万籁俱寂。
　　抬头仰望夜空，只有几颗孤傲的冷星，偶尔向他眨一下眼睛，似乎在代他诉说着孤独与凄凉，在分担着他的忧愁与哀伤。
　　今晚，他只能天当被，地当床了。
　　没来由的，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首《小白菜》的歌声：“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没了娘呀，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娶了后娘，三年半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碗来，泪汪汪呀……”
　　黄继武唱得眼泪汪汪的。
　　他现在又冷又饿，但他却连一口汤都喝不到。
　　他停下脚步，弯下腰，脱下藏钱的那只鞋子，伸手一摸，大八八给他的那张面额五块钱的纸币还在。在此之前，因为他身上穿的衣服裤子照例没有口袋，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只能把那张五块头的纸币，一点一点卷起来，最后卷成一个非常紧密的小圆筒状，然后心肝宝贝地埋藏在鞋子里面。他此刻把那个紧密的小圆筒拿到了手里，开始将它慢慢地铺展开来了。他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他咬咬牙，准备动用它给自己买一点吃的了。
　　可是，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又很快犯难了，也犹豫了。他的眼前黑灯瞎火的，周围除了稻田，河流，还有刚刚离开的那座军营，以及不远处的村庄之外，哪里有营业的小吃店？再说了，今天是离开大八八家的第一天，今后的路还很长很长，苦日子才刚刚开始，这五块钱，用掉一分就少掉一分，现在就受不了，今后又该怎么办？这样一想，他不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张五块头纸币重新卷成一个紧密的小圆筒，再把它放入了鞋子里面。
　　黄继武在放弃买吃念头的同时，很快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他决定用生吃稻米来充饥。这个想法一出现，他就立刻付诸实施。他的身旁就是稻田，他随手掰下一株稻穗，然后用双手搓，这稻子虽然已经成熟，但想把稻壳与稻米搓分开来，却十分困难。不得已，他只能把搓出来的稻粒，一粒一粒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这新鲜的稻米，虽然有点涩嘴，有点难以下咽，却多少还有点甜丝丝的，比起当年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当中吃树皮，啃草根，不知道强过多少倍。这个想法在脑海当中出现的时候，黄继武就有些豪气干云的感觉，还有些许“喝了这碗垫底的酒，什么样的酒我全能对付”的那种豪迈。
　　感觉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黄继武就离开稻田，来到了前面的那条大河边，然后在黑暗当中摸索着，像当年在范家塘后面的北西河边那样，让身体平躺在河岸上，头对着河面，紧接着将双手伸到河里，捧上一捧水，快速喝下肚，再捧上一捧，再快速喝下肚，直到感觉肚子有点发涨，这才停了下来，并且让身体翻转过来，让自己四仰八叉地仰面朝天。
　　望着天空那几颗孤傲的冷星，他蓦然想起了常州童谣《丁（颠）倒话》，其中的“天娘（上）一个钉，地娘（上）一个星”，倒过来就是“天上一颗星，地上一颗钉”。他小时候就听范家塘的“奇人”朱国祚说过，地上的一颗钉，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这“钉”其实就是丁，就是人丁。再往细了说，就是每个人的天空里面，都有一颗与之相对应的星宿，那是另外一个“自己”。黄继武与他的小伙伴们听了这种说法，就觉得特别稀奇，就开始天天晚上伸长脖子往天上看，企图找到那另外一个自己。朱国祚于是就笑了。朱国祚说，天上的那个“自己”能够看见我们，我们却永远都看不见“他”，因为我们都是凡胎肉身。那我们嗲辰光才能看见那另外一个自己呢？黄继武与他的小伙伴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朱国祚。朱国祚想了想回答说，这个不好讲，这主要看每个人的“修为”了。“修为”够了，到时候自然就能够看见了。那“修为”又是什么呢？“修为”就是——说到就是的时候，朱国祚就突然顿住了，他最后竟然用一句“说了你们也不懂”草草收场了。
　　黄继武不懂“修为”，更找不到天上的那颗与自己相对应的星宿，但却并不妨碍他此刻开始用心默默地向天空当中的那另外一个“自己”诉说他的故事，他的苦难遭遇，然而说着说着，他的心里就痛了起来，眼泪就恬不知耻地流了下来。
　　别哭。不许哭。
　　他在一遍又一遍地命令自己不许哭，然而眼泪却不但不听他的命令，反而更变本加厉更肆无忌惮更汪洋恣肆地顺着脸颊往下滚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夜风越吹越凉。他在连打了几个寒颤之后，不得不赶紧起身，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大桥，桥洞下面虽然挡不了风寒，但至少可以抵挡寒露侵袭的。于是他迅速奔向那座大桥，然后在桥洞底下，蜷缩成一团，之后就在困倦当中慢慢进入了许多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稀奇古怪的梦乡之中了……
　　第二天醒来，太阳公公的那张苦瓜脸已经懒洋洋地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几只水鸟调皮地在那张苦瓜脸上不停地来回穿梭，这些妙趣横生的画面，却勾不起黄继武半点兴趣，他连伸了几个懒腰之后，就走出桥洞，来到河边，他先捧了几捧水，洗了一下脸，紧接着再捧几捧水喝下肚，然后就上岸，继续像昨晚一样，来到稻田边，坐下来，掰下一株稻穗，然后用双手搓，再一粒一粒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等到感觉吃得差不多了，他这才慢慢离开稻田，走到了马路上面。
　　他原本是想重新返回常州市区的，却不料走了反方向，走着走着，就走进了奔牛镇区，就听见了隆隆作响的火车声音。当一列绿皮车从他眼前呼啸而过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昨天亲人解放军对他说过“你现在的年纪，应该想办法继续读书”的话来。安徽的学制跟江苏不同，江苏的初中只有二年，而安徽的初中是三年，他去年从合肥回来时上的是初中二年级的第一学期，按照这样推算的话，他原来的年级明年正好升高中。如果那个他叫父亲的人，能够帮助他重新回到学校，能够让他重新上学……不，管他如果不如果，再怎么说，那个人也是自己的亲身父亲，为了能够重新上学读书……只要能够重新上学读书……哪怕从此天天挨打，天天饿肚子……总之一句话，只要能够重新上学读书，哪怕要吃天大的苦，哪怕要受天大的罪，哪怕要遭遇天大的屈辱与磨难……也比现在这样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要强过百倍，千倍，万倍，万万倍。
　　这样一想，他的眼前仿佛又闪现出一缕希望的光芒来了。
　　无论怎么说，有希望总比没有好。
　　有希望才有努力的目标和方向。
　　没有什么能比希望更鼓舞人心，更鼓舞斗志，更增加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勇气的。
　　希望是一个人前进的动力之源。
　　对，就这样决定了。他要疾风知劲草，不，他要疾风西行了。
　　主意打定，黄继武就立刻离开公路，然后抄小路，向铁路线疾步走去。
　　上了铁路线的路基之后，他就沿着铁轨一路走进了奔牛车站的站台之内。有了前年从南京回常州的那段经历，对于此道，他已经是轻车熟路，或者说熟能生巧了。
　　在站台等待的时候，他心里就想好了，奔牛车站是一个小站，只有上海到南京，或者南京到上海的区间慢车，才会在这个小站停车，所以当一列由上海方向开过来的绿皮车停靠在站台的时候，他便不假思索地迅速上了车。
　　走进车厢之后，他没有急着找座位，而是寻找悬挂在车厢出口旁边的《列车时刻表》。他记得去年到合肥乘坐的那趟直达列车，在常州站的发车时间是7点43分，所以，他首先要明确他现在乘坐的这趟列车的车次与时间，如果来得及的话，他就要在前面的丹阳站下车，然后换乘到合肥的那趟直达列车，这样，他不仅可以节省大量的时间，可以减掉一次次换乘的麻烦，更可以避免列车乘务员突然查票给自己带来的紧张与恐惧，从而也就可以确保自己提前到达合肥。可是，经过一遍遍的仔细查看，以及与身旁的乘客核对时间，他最终不得不失望地摇了摇头。
　　赶不上那趟直达车，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先到南京，然后再从南京转乘往北方向的列车，到蚌埠站下来，再由蚌埠站继续转乘开往合肥方向的列车……可谓百转千回，非常的繁琐，非常的麻烦，而且还必须以一切顺利，不出任何意外为首要前提。不过他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只能按照这种既定的行程走一步看一步了。
　　黄继武刚刚在一个空位上坐下来，列车服务员就推着那种流动小餐车，一边喊着“盖浇饭，三毛钱一份啦”，一边来到了黄继武的身边。三毛钱一份的盖浇饭，有荤有素，香气扑鼻。去年他跟姑夫岳炳年到合肥去的路上就吃过这种盖浇饭。记得姑夫吃完之后嘟嘟哝哝道：“吃倒是蛮好吃的，就是钞票要的太给棍了。”
　　给棍，也就是太厉害，太贵的意思。
　　那时候姑夫尚且说太“给棍”，此刻拢共只有五块钱家当的黄继武，自然更是只能咽口水了。好在，要“节约闹革命”的思想，已经真正深入他的灵魂，融化到他的血液里面，再加上他今天早上生稻米又吃得特别多，现在一点都不饿，所以他基本上还是能够抵挡得住这种诱惑的。
　　绿皮车开开停停，到达南京站已经接近下午一点钟。按照预定计划，黄继武下了车之后自然没有随人流涌向出站口，而是在站台内东转转，西望望，瞥见车站工作人员审视的目光向自己扫过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就会特别紧张，心儿就会“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为了掩饰，或者说为了安全起见，他就会赶紧靠近那种流动的食品售货车，然后煞有介事地询问面包多少钱一个，饼干多少钱一袋，等等等等。当车站广播里面传出甜蜜优美的女声，说开往天津或者开往西安等等的多少多少次列车，即将停靠几号站台的时候，他就立刻不露声色地赶往那个站台。直到跨上了那趟列车，直到那趟列车在《喜洋洋》的乐曲相伴相送之下，正式缓缓启动，他也在车厢里面的一个空座位上坐了下来，他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并且迅速把脸朝向窗口，然后集中注意力，等着观看即将到来的南京长江大桥。
　　有时候连他自己想想都觉得奇怪，为了看这座大桥，他曾经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他应该对它心生怨恨——即便不恨，也应该“相忘江湖”才对，可是去年去合肥经过大桥时，他却偏偏着了魔似的，从列车播音员“提醒”旅客列车即将经过大桥开始，他就那么痴痴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车窗外面，看那一柱擎天的一根根钢缆、钢钩在眼前跳跃，看那浩瀚江面上的航船，在急流涌动的江水当中像蜗牛一样慢慢爬行……列车早已经远去，那一幅幅画面早已经从眼前消失，他却仍然那么痴痴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车窗外面……
　　此时此刻，他又故态复萌。仿佛这座大桥就是他的一个心魔，他只对它情有独钟。又或许，这里也有“天上一颗星，地上一颗钉”的某种既稀奇又神秘的对应与感召，所以才让他始终对此耿耿于怀。所以他的百看不厌与流连忘返，与其说是一种情有独钟，不如说是对那另外一个自己的一种盲目的探寻。
　　原本以为坐上这趟列车之后，就可以一路顺利地到达蚌埠的，没有想到，列车过了明光车站不久，一大群列车员在列车长和列车乘警的带领配合下，突然开始查票，由于来得太突然，太猝不及防，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黄继武，很快就被带到了列车长的办公室。
　　逃票被抓住，这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从被带到列车长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黄继武就始终低头不语。他脸上的表情也极其复杂，有羞愧，有赧然，有诚惶诚恐，还有一些难以启齿的淡淡的痛苦和忧伤。
　　列车长是一位和颜悦色的中年女子，她的询问是从问他叫什么名字开始的。但无论她问什么，黄继武都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的。女列车长显得很有耐心：“你觉得你这样支支吾吾含含糊糊的，就能蒙混过关吗？”
　　黄继武出于本能地摇了摇头。
　　“那就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吧。你今年多大岁数？从哪里上的这趟车？现在准备去哪里？为什么要逃票？准备接受什么样的处罚？”
　　听到“处罚”二字，黄继武心慌了，害怕了。在范家塘，无论自己对错与否，只要违拗了姑婆的意志，处罚便意味着挨打受骂。而现在自己逃票被抓，是明显的违背了国家的规定，是真正的错，这要是被处罚……他不敢往下想了。他只得按照女列车长的要求，把自己叫什么名字，自己是怎么被赶出家门，包括自己从哪里来，又准备去哪里，以及产生这一切的前因后果，统统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因为讲述的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切身感受，所以他的讲述就有点如泣如诉，有点凄凄惨惨戚戚，讲到后来，他就不由悲从中来，最后就干脆变得声泪俱下了。
　　女列车长虽然对黄继武的身世遭遇深表同情，但他的逃票行为却是不可原谅的，所以列车在到达前方的临淮关车站时，她还是毫不容情地把黄继武赶下了车。
　　临淮关虽然也是一个小站，但据说这里是一个军事重镇，所以一般列车经过此站的时候，都会予以停靠。黄继武在这个小站没有盘桓多久，就很快又登上了另一列西去的列车。然而不巧的是，他登上的这趟列车也是那种逢站必停的“普快”，也就是俗话所说的慢车，这趟慢车到达蚌埠的时间，已经将近晚上的十点多钟。这时候他照例不敢出站，照例在站台内东转转，西望望，一边消磨时间，一边等待车站的广播发出去合肥的列车停靠几号站台的“温馨提示”。
　　蚌埠火车站是一个呈T字型的大中转站，站内特别开阔空旷，来来往往的人流也特别多。黄继武在站台踯躅许久，最后上了天桥，扶栏远眺，他的心里一片空濛，一片迷茫。往下俯瞰时，下面那渔网一样密集的一根根明光闪亮的铁轨，却让他立刻浮想联翩。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曾经学习过的那些成语，也让他突然之间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犬牙交错，什么叫纵横捭阖，什么叫纵横交贯。
　　紧接着，他又想起了去年他跟姑夫岳炳年乘车经过这里时的情形，他们乘坐的火车，明明是从东往西开进蚌埠站的，怎么停了几十分钟之后再次开动的时候，火车却调头往回开了呢？当时几乎整个车厢的乘客都发出了这样的惊呼。
　　事后才弄明白，火车调头是不假，但它行驶的轨道，却已经被前面的铁路扳道工给扳到往南——也就是开往合肥方向的那条线路上去了。
　　这么一看，再这么一想，他便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他的人生轨道，是不是也有着这样一位名字叫作命运的“扳道工”？
　　他现在重回合肥，有谁能够告诉他，究竟是对还是错？
　　不知道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了，那一声“温馨提示”却迟迟等不来。是不是到了晚上，车站的广播就不发布这种“温馨提示”了？不会。刚才那甜美温柔的女声还在发布开往上海方向去的多少次特快列车即将停靠本站的提醒。
　　黄继武又冷又饿。
　　天桥上明显风大。
　　还是赶紧下去算了。
　　就在他准备下天桥的时候，耳边却突然传来让他精神为之一振的那种美妙悦耳的天籁之声：由本站开往芜湖方向的旅客列车，已经停靠在3号站台，请前往芜湖方向去的旅客抓紧时间检票进站上车。
　　这也是一趟逢站必停的“普快”，它一路“吭哧吭哧”，开开停停，到达合肥车站早已经东方拂晓，霞光满天。黄继武却是一路忐忑，提心吊胆，所幸一路平安，没有遭遇查票被抓的困境。
　　下了车之后，黄继武却再次把心揪了起来，他对合肥火车站的地形一点都不熟悉，如何顺利出站，又成了他的一道难题。
　　偏偏这时候，他的肚子却突然开始翻江倒海般闹将起来。昨天早上吃下一肚子生稻米，之后就一直喝自来水，对肚子进行不断地冲刷和搅拌，加上从蚌埠到合肥这一路，像是有一台抽风机不停地向车厢吹着冷风，吹得他不停地打哆嗦。这样的饥寒交迫，内外夹击，肚子自然就不买账，就要咕噜咕噜地给他难堪了。
　　所以，尽快找厕所解决问题，反倒成了他现在的当务之急。可是厕所在哪呢？他急得到处乱窜。他的这一反常举动，立刻引起了忠于职守的站台工作人员的高度警觉，就迅速上前将他拦了下来，就严厉质问他为何如此慌慌张张？
　　此刻的黄继武脸色刷白，已经是真正的急不可耐了。他异常痛苦的表情解除了工作人员的警觉与盘问，相反明确无误地为他指引了厕所的方向和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