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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非走不可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20-07-07 14:04:20      字数:5142

  临睡之前,黄继武心里原本是打算第二天就离开他大八八家的,然而等他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更确切一点说,他是被爷爷黄传清的大肆咆哮惊醒过来的。他醒来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感觉非常惊奇,也非常纳闷:自己怎么会接连做那样一些既荒唐透顶又美妙无比的梦的?最让他感到惊奇的是,当他睁开惺忪睡眼,环顾四周的时候,耳畔竟然真的隐隐约约传来了他爷爷的声音。是幻觉还是在做梦?不是,确确实实是他爷爷正在跟大八八大姑父讲话的声音。他这时候来大八八家干什么?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他在大八八家,现在是来叫他回去的?不说他昨天恨不得一棍子把他打死的那种凶狠残暴,让他一想起来就心有余悸,不寒而栗,单单把他光屁股赶出家门这一点,就让他永远都难以释怀,永远都无法原谅。他想好了,如果他真是来叫自己重回范家塘,而大八八大姑父又表示赞成的话,那么他就是爬也要从大八八家爬出去,就是一头撞死,他也不会再跟他回范家塘。这样想过,他就决定先听听他们究竟怎么说之后,再作下一步打算。
  然而当黄继武摒气凝神准备听他们接下来会怎么说的时候,阁楼下面却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了。黄继武正自疑惑之间,就听得下面传来了梯子的响动声音,紧接着,就见大八八与大姑父先后上了阁楼,他的几个表妹也先后跟了上来,大表妹叫常桂华,二表妹叫常桂敏,三表妹叫常小华。她们这三朵姊妹花个个灵动妖娆,苍翠欲滴,灿烂妩媚,尤其大表妹常桂华,面容端庄清秀,最是那对浅浅的酒窝,笑起来轻盈柔媚,缱绻靡丽,楚楚动人。而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几乎就是大八八与大姑父的“翻版”。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窗户”里面,既透着柔美与祥和,又透着善良与质朴,因为是兼容并蓄了父母亲最精华的那部分,所以又折射出更多敏锐智慧的光芒,是青出于蓝而又胜于蓝的。
  许是见一家人都上了阁楼,小表弟常小杰不甘寂寞,也跟屁虫一样跟了上来。他们一起来到了黄继武的床前。黄继武想起身相迎,但他的身体却像一团棉花絮一样瘫软,几次挣扎着想坐起来,都没有成功。小表弟拖着鼻涕,右手拿着乒乓球球拍,左手拿着一只乒乓球,最先挤上前说:“你个懒坯,困到现在还不起来。”常小杰的意思是要叫他快点起来跟他一起打乒乓球。大姑父笑呵呵地将他推到一边,然后在黄继武身旁坐了下来,当他笑呵呵地伸手摸了摸黄继武的头之后,原本开口想说的话,结果却变成了不由自主的“啊哟”一声惊叫。大八八闻声,也连忙推开缠到她身边的常小杰,然后附下身来摸摸黄继武的头,她这一摸,便明白怎么回事了,她连忙对大姑父说:“小佬烧得太厉害了,你赶紧去叫医生来给达看看吧。”
  大姑父应声下了阁楼,耐不住寂寞的小表弟常小杰眼睛眨巴眨巴,仿佛觉得阁楼上的一切太沉闷也太无趣,便也跟着下去了。
  阁楼上又重归宁静。
  “大八——八,刚才——是不是——我爷爷——来了?”
  “是的,达要求你跟达回去,我没有答应。”
  听着黄继武有气无力的声音,望着他干裂起泡的嘴唇,形容憔悴的神态,黄德荣无比心酸,想来想去,却又是一个一切不知道从何说起的尴尬与无奈。这边是自己“罪过人”的侄子,那边是自己的叔叔和八八,叫她如何说?又说什么?实际情况明摆着的,她怎么说,也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只能是一个无关痛痒,或者叫隔靴搔痒。她只能尽自己所能,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这样一想,她便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而这一声长叹,却无疑触动了黄继武敏感而又多疑的神经,他的心里为此而感到十分不安,他不由蠕动起干裂的嘴唇,嗫嚅起来:“大——八八,你放心,我只要——能动,就会————马上——离开——你家的。”
  黄德荣的眼眶瞬间潮湿了:“小佬你千万覅要多想,你就安安心心在大八八家住下来,有偶古一口吃的,就绝对覅会让你饿一顿肚皮的。”
  大表妹常桂华也接上来说:“是啊阿哥,你就安安心心住下来,不要胡思乱想。”
  大八八和大表妹的话,贴心润肺,春风化雨,黄继武的眼眶也瞬间潮湿了,而且泪珠子紧跟着就滚落了下来。
  “小佬你覅要哭噻。”
  黄德荣在说“小佬你覅要哭噻”的时候,她的眼泪水竟然也扑漱漱地流了出来。
  姑侄俩正泪眼相对的时候,大姑父领着赤脚医生来到了阁楼上面。这位赤脚医生是个中年男人,戴一副近视眼镜,穿着整齐,外面套一件白大褂,说话慢条斯理,他在给黄继武量了体温,用听诊器听了他的心肺跳动情况,又问了其它一些情况之后,这才开口道:“小佬一来是笃(淋)了雨,受了寒,二来是达的体质比较弱,估计问题不是太大,先吃一些退烧药再说吧。”
  送走了赤脚医生之后,大八八不敢怠慢,除了给黄继武吃退烧药之外,她又去灶披间,取出几块生姜,洗干净,切成碎沫,然后放进锅里,倒上水,准备去灶膛取草点火的时候,突然想起,因为家里没有红糖,昨晚侄子喝那碗生姜汤时,被辣得龇牙咧嘴的情状,于是她又连忙起身,特意去隔壁人家借了一点红糖回来,最后熬了一大海碗汤红糖生姜汤,紧接着再小心翼翼地端到阁楼上面,让黄继武趁热一口气全部喝下肚。经过大八八如此这般的细心照料,情况果然如那位赤脚医生所说,黄继武的高烧慢慢地就退了下去。
  大八八一家六口人。大八八在生产队挣工分,大姑父从部队退伍回来后,被分配在公社开办的一家水泥预制板厂上班。一开始,因为其生产的预制板大部分都用于盖房子,所以基本不愁销路,每个月的工资虽然不多,但却能够保证按时足额发放,可以勉强保证一家人的日常开销。然而,随着“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一浪高过一浪,尤其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之后,公社革委会为了雷厉风行地贯彻执行最高统帅的指示精神,以便于让更多的劳动力投身于农业生产第一线,于是就迅速果断地作出了“暂时关停”预制板厂的决定,要求工人全部各回各的生产队,但因为是“暂时关停”,厂里的设备设施需要有人负责维护看管,于是就把这项光荣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全厂唯一的退伍军人常炳坤,之所以说“光荣艰巨”,是因为从即日起,一个厂虽然都交给他了,但他每个月却只能领取18元的“生活补助费”了。面对“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窘境,大八八黄德荣显得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但大姑父却乐天知命,他笑呵呵地安慰大八八说:“有就有过,无就无过。苦也是一天,累也是一天,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基本上到哪里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笑脸,爽爽朗朗的笑声。如果他什么时候眉头紧锁,脸板得像一块预制板,那他就是真的生气了,发怒了,那将是真正的雷霆万钧,是势不可挡的。这个时候,谁若胆敢冒犯他,那是真的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了。不过,这种情况毕竟并不多见。总而言之,他是喜形于色,同样也怒形于色的性情中人。他的心地干净明亮,胸无块垒,坦坦荡荡,与世无争。但他却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黄德荣对她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儿子,从不掩饰她的娇宠与偏爱,而作为三个做姐姐的,对于她们的小弟弟持宠撒娇,不但毫无怨怼,相反还跟着母亲推波助澜,百般呵护。在以父系社会为主的中国,尤其在广大农村,儿子意味着什么?儿子意味着延续香火,传宗接代,对于一个做父亲的而言,其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这也就是说,他的心里其实比她们更喜爱这个儿子,但他的喜爱不是无原则的,当然更不是挂在脸上和嘴巴上的。他始终坚定不移地信奉并恪守“惯子不孝,肥田出瘪稻”的千古遗训,对他的宝贝儿子采取“宽严有度,恩威并举,赏罚分明”的教育方式和方法。事实上,无论对儿子,还是对女儿,他都是一视同仁,不偏不倚的。他是从来都不主张打骂孩子的,恰恰正相反的是,他是除了抽烟喝酒之外,其他哪怕一顶点的幸福快乐,他都要剥桔子似的,仔仔细细地掰出四瓣,来与他的四个儿女一起共同分享的。
  这是一个物质虽然贫乏,但却是一个生活环境特别宽松和谐,充满欢声笑语的幸福温馨的家庭。这同时也是黄继武多年来一直特别羡慕,特别向往的美好生活。然而,黄继武已经十五岁,他的心里十分清楚,无论这个家有多么好,也无论他对这个家有多么的向往和羡慕,又有多么的依恋与不舍,但这个家,终究不是他的归宿,他终究只能是这个家的一个匆匆过客。他在这个家多待一天,就要多增加他们一天的负担。他的身体已经康复,他已经能够轻松自如地上下阁楼了,他必须选择离开了。问题是他怎么开这个口?他现在身上穿的是大姑父的衣服,显得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他总不能就这样离开吧?那么,除此之外,他还有其他办法吗?除非让大八八专门为他买一套新衣服——但这样一来,无形之中就要增加大八八一笔额外开销,他又怎么开得了这个口?黄继武为此感到心里很矛盾,也很纠结。
  正当黄继武左右为难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爷爷黄传清带着他平常穿的一套衣服,再次来到了他大八八家。黄传清来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孙子跟他一起回去。黄继武面对“失而复得”的衣服,心里再次百感交集。那一刻,他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脑海里面浮现的,全都是那个下午被无情摧残和受尽屈辱的一幕幕悲惨画面。所以那一刻,与其说他想到了疼痛和屈辱,心中充满了怨怼甚至仇恨,不如说那个下午包括那个晚上,俨然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他记忆的心版上划开了一个永远难以弥合的伤口,那是真正的铭心刻骨。那是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心痛如割的伤害。如果让他在仇恨与原谅之间必须做出非此即彼选择的话,他宁肯放弃仇恨,也绝对不会选择原谅。
  所以,等他换好衣服,他爷爷黄传清提出这就跟他回范家塘的时候,黄继武的回答斩钉截铁:“衣裳算我借的,要我再回范家塘,那是死都不可能的。”
  孙子如此绝情的回答,让黄传清十分恼怒:“你再讲一遍。”
  黄继武刚要开口,大姑父常炳坤已经拦在他前面,他先朝黄传清笑呵呵道:“叔叔实在对不住,我几天没去厂里看看情况了,我就不陪你了。”
  知夫莫若妻,假如他们爷孙俩在她家再起冲突,那大家都不好看相。黄德荣一听常炳坤的话,就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连忙随声附和说:“就是咯,就是咯。”并转身对黄继武说,“小武你就陪你大姑父去厂里走一趟吧。”
  黄继武一开始还很倔强,要把自己想讲的话讲完,但大姑父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他佯嗔道:“莫非你连大八八的话都不听了?”
  黄继武这才不情不愿勉勉强强跟大姑父一起出了门。
  大八八家在村子的西头,从她家再往西走二百米,就是常州到江阴的那条通江公路。而大姑父的预制板厂在村东头,更确切的说法,是在大圩沟河潲头的南岸一侧。从这里往东行船四五里,就到通江河。当年黄继武与罗勤练、林仁根三人驾船闯的就是这条大圩沟,只不过他们到达石家塘的芦荡滩就折返回去了。
  入秋之后的大圩沟简直可以说风景如画。那阳光照射下的河面波光粼粼,金色的芦苇绵绵密密层层叠叠,洁白的芦花随风摇曳轻歌曼舞,最是那戏水的水鸟,或一只,或几只,或干脆成群结队,它们倏忽钻入水下,倏忽掠过水面,这时候映入人们眼帘的,不是惊起飞鱼阵阵,便是在鱼鳞一样层层排列的河面留下惊鸿一瞥。这是别处很少见的一道独特景观。不过有一样却是相同的,那就是河的两岸,除了稀稀拉拉的几株垂柳,几株孤零零的苦楝树之外,放眼望去,两岸河埂上下,照例都是光秃秃的,连巴根草都难得一见。这种观察,是黄继武十来年拎着割草篮辗转田间地头所产生的本能反应,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条件反射。几十年之后重新回顾往事的时候,黄继武不免感慨万千,如果那时候也像现在这样,任何一条田埂,包括任何一处房前屋后,都是芳草萋萋郁郁葱葱,那他又会少挨多少棍棒的无情毒打啊。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与结果。
  黄继武像一个牵线木偶似的,跟着大姑父来到了预制板厂,因为心里恹恹的,他在厂里前前后后走了一圈之后,没有见到一样让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就更有些意兴阑珊。他不明白,这一堆破铜烂铁有什么值得看守的,如同他不明白大姑父刚才为什么要拦着不让他讲话。但有一点,他却十分明白,他去意已决,他现在应该告诉大姑父,他要走了,他要离开他们家,去寻找他那个茫然不可知的未来了。
  “你要走?你准备去哪里?”
  大姑父刚才还嘻嘻哈哈的笑脸,顷刻间凝固了。他的眉头迅速拧成了一个结,变成了一个大问号,他赶紧连吸了几口烟,仿佛他所有的疑问,全都聚集在那吞云吐雾之间:“你要走?你为嗲非要走不可?你留下来给我做儿子好不好?”
  说实话,黄继武说要走的时候,他的心里也是千回百转,起落不定的。他只知道要走,却不知道“准备去哪里”。也就是说,其实他并不想走,其实他很想留的。大八八大姑父喜欢他,几个表妹和表弟喜欢他,他也非常喜欢他们。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是他感觉最幸福最快乐也最难忘的。
  竭言之,他心里其实是非常想留下来做大姑父的儿子,成为这个家庭一员的,只是每每想起那天大八八为了熬一碗红糖生姜汤,都要去隔壁邻居家借一把红糖的窘境,想起她家翁头(米缸之类的器具)里的米经常见底等等情况,再加上爷爷又一次又一次来催逼他重回范家塘,所以,他是不想走也得走,他是非走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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