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暖心暖意

　　黄继武在他亲娘的坟前就这样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死去活来。那是真正的呜呜咽咽，如怨如慕；那是真正的如泣如诉，荡气回肠。那是真正的其声也衰，其心也哀，其情也悲。那种撕心裂肺的哭诉，是他苦难人生最真实的见证与回顾，那是让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不可能不动恻隐之心，不长歌当哭，不声泪俱下的悲情绝唱。
　　然而这时候，除了雨蒙蒙，雾蒙蒙；除了眼前这座孤坟，除了他怀抱当中的这堆早已经湿透了的黄土；除了蟋蟀秋虫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唧唧叽叽”的叫声，还有耳畔时刻回荡着《小白菜》的歌声：“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没了娘呀，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娶了后娘，三年半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碗来，泪汪汪呀……”
　　他现在是真正的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
　　时间在黄继武的哭诉当中慢慢流逝，天色变得越来越暗，夜幕开始降临了。
　　依然是雨蒙蒙，雾蒙蒙，天地之间一片苍苍茫茫。
　　一阵寒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冷颤。
　　当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亲娘坟茔的时候，他茫然四顾，因为不知道究竟应该走向何方，不知道哪里还有他遮风挡雨的栖息地，他为此悲伤，悲愤，悲凉到了极点，他甚至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他禁不住再次潸然泪下，心如刀绞般疼痛起来，有一刹那，他甚至想到了死，想用这种方法来让自己得到解脱，这是他第一次产生“以死解脱”的念头，他希望自己就这样从此永远陪伴在亲娘的身边……
　　但当他下意识回首北望范家塘，回想起今天所受的残暴摧残，回想那两张狰狞恐怖的面孔，回想老妖婆的无耻、残忍与绝情，他的心里就立刻充满了悲愤与仇恨。“我的命是用亲娘的一条命换来的。不为别的，就是单单为了这一点，我也不能死，我也要好好活着。”这句话，不仅成了他此刻的一种信念，一种生命动力，而且也成了他日后克服重重艰难挫折——尤其是在人生十字路口就要迷失方向，就要一蹶不振的时候的一种精神支柱和力量源泉。何况摆在他面前的事实也明确告诉他，他已经无路可退，他这时候的软弱与可怜不但帮不了他，相反倒极有可能会害了他。与其这样选择坐以待毙，不如选择坚强勇敢，并且坚信天无绝人之路。黄继武当时就是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之下，才咬紧牙关，强忍悲痛，毅然决然地跨步向前的。
　　在黑暗和细雨蒙蒙当中踽踽独行的黄继武，边走边想，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这个可以走一步看一步——而且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如何解决自己衣不遮体的窘境，才是现在的关键，更是当务之急。怎么解决呢？只有、也只能先到哪个亲眷家去借了。可是，到哪家去借比较好呢？到罗嘉娣八八家去怎么样？不行，绝对不行。范家塘，他是死也不想再跨进去一步的。那么，就去八九里开外的八八黄德芳家如何？她可是你的亲八八啊。不行，她虽然是自己的亲八八，但她哪方面都不如跟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罗嘉娣八八……
　　那么……那么……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大八八黄德荣，三八八黄德露，细八八黄德茹。黄德露跟黄德茹都在城里，三八八黄德露不仅顶替姑婆进厂当了工人，时时处处都向着姑婆，而且她的脾气跟姑婆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常常是三句话没说完，就眼珠子一突，就发起火来，黄继武对此多有领教，对她从来都是敬而远之的。细八八黄德茹呢，那是没话好说的，就凭他当年不顾姑婆的坚决反对和极力阻扰，每天晚上“学雷锋”陪伴她，为她排解孤单寂寞，为她分担忧愁哀伤，让她在他的欢声笑语当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快乐美好的夜晚，现在他上门求助，细八八肯定会全力以赴，倾囊相助的。
　　然而，此刻虽然已经天黑，但要去细八八的宿舍，毕竟要经过那么多村子，一个十五岁的小男人光屁股走在大路上面，怎么说也是一件十分坍台十分剥面皮的事情，不行，这种样子去细八八那里肯定不行。现在唯一可以去的地方，也只有他大八八黄德荣家了。
　　从黄继武此刻所处位置到他大八八黄德荣家所在的常家塘，直线距离也就四五里路，但他为了尽量不让人看见他这副见不得人的狼狈模样，尽量绕开沿途几个村子，所以他实际上多走了一到二倍以上的路程。当他在蒙蒙细雨当中走得精疲力竭，最后终于来到他大八八家门口的时候，他大八八一家早已经吃过晚饭，并且早已经洗漱完毕准备睡觉了。当时他大八八黄德荣恰巧正准备关门，当赤身裸体的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她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心跳骤然加快。她一开始以为自己眼花，后又以为来了什么“大仙”，以为自己真的活见鬼了，及至黄继武带着哭腔叫了她一声大八八，她这才回过神来，这才定睛细看。当她看清楚站在眼前的人是黄继武的时候，她又吃了一惊，嘴里不由自主地连连呢喃：“罪过人，罪过人。难为是你？你难为变成这个样子的？”接着便是不由分说，她就一把将黄继武拉进了家门，然后一边关门，一边朝里面大声喊：“常炳坤你快拿几件衣裳出来。”
　　黄德荣嘴里的常炳坤，就是黄继武的大姑父。他当时是空着手呵呵笑着应声走出来的。在黄继武的印象当中，他的大姑父长得既高大又俊朗，是一个性格十分开朗、成天都笑呵呵的乐天派。但那一刻，当他蓦然看见黄继武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吃了一惊，他脸上的笑容也在那一瞬间凝固了。他在发出“噢”的一声之后，就迅速去房里找来了他平常穿的衣裤，然后让黄德荣赶紧帮黄继武穿上。当他的三个表妹和一个表弟闻讯全都出来，看着黄继武刚刚将他大姑父的衣裳穿到身上的那副狼狈与滑稽，一个个既目瞪口呆又忍俊不禁的时候，常炳坤的脸上又变得笑呵呵的了。他用诙谐幽默的口气对他们佯嗔道：“尼古噶（这）帮小佬咕子，见了哥哥都覅晓得叫一声，一点礼貌都没有咯，我算是白教尼古噶许多年了。”
　　黄德荣见黄继武虽然穿上了衣服，但仍然冷得瑟瑟发抖，就连忙对常炳坤说：“你不要在这里舌个乱盘卵话三千了。赶紧带着小佬去做作业的做作业，困觉的困觉。”然后又转对黄继武说，“小武你随我一起去灶披间吧，我这就去给你下一碗面，另外再烧一锅滚水，熬一碗生姜汤出来。”
　　灶披间在房子的最末端，黄继武随他大八八一起来到这里之后，就像一只煨灶猫似的蜷缩到锅灶洞前，黄德荣见状，就一边从水缸里舀水倒入一大一小两只锅里，一边对黄继武说：“这样也好，你就在下面一边烧火，一边焐焐身子吧。”
　　灶堂里面的火烧起来之后，黄德荣锅台上的准备工作也已经做完，在等待水烧开的时候，她就来到黄继武身边，开口问他今天究竟怎么回事。黄继武就把今天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讲着讲着，他又悲从中来，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黄德荣则是边听边叹息，嘴里不住地念叨：“前世作孽，前世作孽啊。”
　　小锅的水烧开了，黄德荣就开始下面，等到面快潽出来的时候，她又将先前准备好的两只鸡蛋敲了进去，紧接着又把些许作料和刚刚切好的葱花，按照先后顺序都一一倒进了锅里。在尝过咸淡，将这碗鸡蛋面盛进碗里之后，恰好常炳坤过来，于是黄德荣就叫常炳坤下去烧火，叫黄继武赶紧起来，趁热把这碗面吃下去。
　　黄继武双手捧着这碗鸡蛋面，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眼泪再次啪嗒啪嗒雨点般滚落下来，虽然他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但他却克制不住内心的悲伤与痛苦，他再次十分压抑，又十分放纵地失声痛哭起来。压抑是因为担心惊扰到几个正在做作业的表妹；放纵是情感的气流突然之间产生了冷暖交汇对流冲击后的一种爆发。这种爆发是根本无法控制的。黄继武哭得抽抽搭搭，呜呜咽咽。黄德荣见此情形，不由眉头紧锁，心里酸酸的，眼眶也是湿漉漉的。但为了安慰她苦命的侄子，她只得一边叹息，一边对黄继武说：“小武不哭了，快趁热把面吃了吧。吃好了再好好叫汏（洗）个浴，汏过浴之后再好好叫把这碗生姜汤吃（喝）下肚，然后就好好叫困它一觉，其他事体一样都覅去想它。”
　　常炳坤在灶堂下面立刻呵呵笑着随声附和：“小武你记好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随便嗲佬（什么）都覅重要，好好叫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才最最紧要。”
　　大八八家只有一间厅屋，所谓厅屋，就是那种建筑材料，建筑结构，建筑面积等等都大于并且优于一般普通住宅的房屋。这“厅”字，其实从“挺”，从“高”，从“大”。但它与那些真正的大户富庶殷实人家相比，除了其每一根柱子和大梁，用的均是上等的柏木；其椽、檩（也叫桁条）用的则都是红杉木；其砌墙用的砖是上等的青石砖，屋顶用的瓦则一律都是小青瓦等等基本类似之外，其建筑结构，建筑面积却又有明显不同。前者之“厅”，厅堂居中，两边有厢房，后面至少还有一进院落加以拱卫。因此，大八八家这样的厅屋，其实也就是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一个习惯性的叫法。走进大门，照例是空间开阔的堂屋，迎面悬挂的中堂照例是一幅毛主席的巨幅画像，画像两侧悬挂的对联照例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全靠共产党”。中堂下面照例是一条长几，长几前面照例是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四周是四条长凳子，旁边则散放着大大小小的骨排凳，以及其它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房门开在山墙一侧，里面一横一竖摆了两张床。因为这“厅屋”的“高”与“大”是实实在在的，也是显而易见的，尤其它的层高相当于普通房屋的一倍以上，所以，当家里的人口增加，人居环境受到挤压的时候，把空间利用起来，也就势在必行了。办法简便易行，他们先以房门为界，然后沿着墙面两边的半分位置一一打上孔，接着将事前准备好的角铁支架嵌入其中，用水泥砂浆将其牢牢固定下来，紧接着再铺上楼板，一个二层阁楼就这样运营而生了。阁楼也分前后两部分，前面一部分摆放了一张虽然简易、但却又宽又大的木床，后面一部分则以堆放杂物以及其它一些零星什物为主。阁楼的人口位置在房门口，房门后面摆着一张专门备用的梯子，需要上下的时候，将梯子往阁楼上面一靠就行，非常的方便。
　　面吃好了，浴汏过了，那碗生姜汤也吃下肚了，黄继武穿上大姑父的干净的汗衫和短裤，同时在他的引领下，到房门口一级一级爬上梯子，上了阁楼，然后上了床，钻进了暖意融融的被窝里面。照理说，这时候他可以安安心心踏踏实实睡上一觉了，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的心里始终都在抽搐，都在打着颤，都在疼痛与忧虑的折磨之中饱受着煎熬。今天是安顿下来了，但明天呢？明天的明天呢？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他的一颗心始终都是悬着的。这种感觉其实从他知道自己上不了高中那时候就有了，只不过没有现在来得这么真切，这么强烈罢了。
　　黄继武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真正进入梦乡的了，他只记得那时候他恍恍惚惚的，就遇见了一群头戴八角帽的女兵，她们不仅英姿飒爽，一个个都还特别和蔼可亲，对黄继武又是嘘寒又是问暖，让黄继武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搓捏着双手，泣不成声地对她们说，我和你们一样苦大仇深，我可以加入到你们的革命队伍里来吗？只要让我穿上绿军装，让我成为一名真正的革命军人，我就一定会牢记党的教导，苦练杀敌本领，最终成为一名邱少云、黄继光、董存瑞那样的战斗英雄。听完黄继武这番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之后，她们当即表示热烈欢迎……然而，当她们一致请求她们的党代表收下这名革命的新兵时，她们的党代表却摇了摇头，说她们这是一支红色娘子军，不接收任何男兵。
　　正当黄继武失望而又惆怅地踽踽独行的时候，他蓦然瞥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位中年妇女摔倒在地，他顾不得多想，连忙冲过去，将那位阿姨搀扶起来，见她伤得实在不轻，就又不由分说护送她去了医院。医生在检查完病人的伤情之后说，病人的情况比较严重，必须立刻住院治疗。黄继武这时候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的，但他却选择了留下来继续照顾病人，直到病人伤癒出院。在此期间，他天天端茶送水，喂饭喂药，忙前忙后，精心照料，无微不至。同病房的其他病人见了，没有一个不朝他翘大拇指，没有一个不说这位阿姨前世修来了好福气，会养出这样孝顺的一个好儿子。而这位“好福气”的阿姨则一脸赧然，一脸苦笑。在众人的一再追问之下，她这才不得不道出实情。众人听了，先是唏嘘，接着便是一片赞扬，纷纷夸他是当代活雷锋。当有人提出要给广播电台打电话，让他们来宣传活雷锋的时候，这位阿姨连连摆手制止，她说她虽然是一位人民教师，但她无儿无女，所以，只要黄继武愿意，她想让他做自己的儿子。黄继武听说她是人民教师，马上联想到他敬爱的吴红梅老师，于是便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说我愿意……然而，他的话还未落音，他爷爷黄传清却斜刺里冲了出来，只听他怒不可遏地大肆咆哮：“日你个娘！老子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今朝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报答偶古对你的养育之恩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