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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长歌当哭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20-07-06 21:24:28      字数:7217

  早晨起来,黄继武还看见太阳的,这时候怎么突然变得乱云飞渡黑云压城了?这是不是俗话说的要变天了?虽然今年夏天特别热,但“秋雨十八盆”,一场秋雨一场寒。现在已经是真正的秋天,已经明显感觉到了秋意的寒凉了。现在变天,是不是预示着这个秋天,也会像去年一样,会变得秋风瑟瑟,秋雨连绵?
  烂泥一样瘫在地上的黄继武百感交集,愁肠百结。然而当他一边恶狠狠地诅咒该死的命运,一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却迅速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也就是说,他从他瘫倒在地的那个地方爬起来之后,他就没有再回他麻脸师傅的家,而是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范家塘,回到了他从小长到大的那个家。
  那时候,他的爷爷姑婆刚刚把饭菜端上桌,正准备动筷子吃饭,见他怒气冲冲地跑回来,两位老人不由面面相觑,不晓得他好端端的,这是唱的哪一出?他爷爷黄传清首先开口:“雷公不差饿兵。先吃饭,有嗲话,有嗲事体,哈尼古一边吃,一边讲。”
  黄继武摇摇头,撂下一句“不想吃”,就径直来到位于灶披间的那张床前,将脚上的鞋子一脱,就一头倒在了床上。
  黄传清心疼孙子,端着饭碗追过来问:“你究竟是不饿?还是不想吃?”
  “不想吃。”
  “庄师傅欺负你了?”
  “没有。”
  “那是其他人欺负你了?”
  躺在床上的黄继武再次摇摇头。
  在连续得到三个否定回答之后,黄传清笑了:“你个细末代,没人招你惹你,你欠嗲个命,抽嗲个风啊?赶紧起来吃饭,饭吃饱则赶紧回到你师傅那里去。”这里“饭吃饱则”的这个“则”字,纯粹是一个语气助词。
  黄继武听得不耐烦,干脆把身体和脸面都侧向了床里,不再吭声。
  “我在对你讲话,你没有听见是覅是?”爷爷有点光火起来了。
  黄继武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对他爷爷说出了“我不想再去学皮匠了。”这句石破天惊的话来的。
  “你说嗲佬?你再说一遍。”
  那一刻,黄继武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胆量,他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我——不——想——再——去——学——皮——匠——了。”
  黄传清勃然大怒:“摆着现成的手艺不学,你想做嗲?你准备让偶古两个老棺材来养你一辈子是覅是?我看你真是热昏头了!”
  在黄继武的记忆之中,这是爷爷第一次对他发这么大的火。
  而他的姑婆黄传琴这时候却表现得出奇的冷静:“好好叫(好端端)的,你为嗲不愿意去学手艺,总应该有一个讲得过去的原因吧?”
  原因当然有!一个学习成绩始终在全班倒数第一的人都能上高中,都看不起一个皮匠铺子里的小学徒,我为什么还要学这个手艺?我才十五岁,我还有的就是时间。我不服。我不甘心。我不是一只牵线风筝。我是一只暂时被折断翅膀的鲲鹏——就算最终成不了鲲鹏,我也要成为一只在广阔蓝天自由飞翔的鸟儿。我不想做一个毫无出息的小皮匠。我更不想把我的全部青春都白白浪费和葬送在一个皮匠铺子里面。我必须重新开始。我必须努力去寻找真正属于我的那个世界。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来对这个不公平的社会进行坚决的、毫不妥协的抗争,哪怕最终碰得头破血流,我也在所不惜。因为我始终坚信:努力不一定成功,但放弃一定会失败。
  “讲呀。”
  “讲了尼古也不懂。”
  “那你今后如何打算如何安排总应该有了吧?”
  姑婆第一次这样和颜悦色和风细雨对他说话,他还有点不适应,有点不知所措,甚至还有一点怯弱。他只得嗫嚅道:“这些我暂时还没有想好。”
  “你还没有想好,你就说不学就不学了?你把学手艺当儿戏啊?我再问你一遍,既然你不想学手艺,那你对你自己的今后究竟如何打算又如何安排?”
  黄继武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能保持沉默。
  黄传琴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珠子瞪了起来,腮帮子鼓了起来,在黄继武的记忆之中,这是发雷霆震怒的前奏了,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竟依然是和风细雨和颜悦色:“依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起来吃饭,吃过饭就重新去庄师傅家,先老老实实把这门手艺学会再说,这样比较实际一点,你说呢?”
  黄继武心里非常清楚,这既是一个下台阶,也是一个最后通牒。但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黄传琴颜面扫地,自然气不打一处来,她转过身对她阿哥说:“算了,作兴(说不定)达已经寻到天堂乐园,覅愿意再吃你这一口粗茶淡饭了。既然哈尼古做覅了‘雪中送炭’的好事体,顺水推舟总还是应该会做的吧?”
  “做达娘咯大头梦。就算金元宝真的从天上落下来,也还要比别人起得早,才能够拾得到呢。一个人活着,不靠自己劳动,不学赚钞票的本领,只想好吃懒做,只想不劳而获,那还算个人吗?”
  “拾不拾到金元宝又如何?算不算个人又如何?我老早就讲过,各人各福,一代管一代,你操那份闲心有卵用?”
  黄传清痛心疾首,长吁短叹起来:“日你个娘。老子一生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吃辛吃苦。始终都是凭借一双劳动的手,自力更生,自给自足,养儿育女。没有想到,临老临老,却会这样坍台倒灶,会摊上这样的刹坯!实在是羞煞先人羞煞祖宗。”
  “你也覅要羞煞先人羞煞祖宗了。这覅等于对聋子念穷经——白费口舌吗?依我看,对这种货色,就应该竹筒倒豆子,干干脆脆,直截了当。你就问问达,还想不想在这个家过日脚了?想,就老老实实去庄家塘。覅想,就趁早走人。”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黄传清再次来到床前的时候,手里已经多出了一根木棍,他声色俱厉地面对黄继武喝问,“庄师傅那里,你究竟去还是不去?”
  这时候,黄继武的心里在滴血,在流泪。他的思绪更是在翻江倒海般汹涌激荡。他已经非常明显地“嗅”到了弥漫在这个家里的浓重的火药味。他已经完完全全预感到一场危机即将爆发。他多么想一把抱住爷爷,然后情真意切地告诉他,他不是不明白他们的良苦用心。他更不是一个好吃懒做不劳而获的人。他之所以不想做一个毫无出息的小皮匠,更不想把他的全部青春都白白浪费和葬送在一个皮匠铺子里面,是因为他不服,是因为他不甘心。一个在小学就留了三级的人都能上高中,都看不起一个小皮匠,他又为什么要在如此不公平的命运面前低下他高傲不屈的头颅?他要誓死与之相抗争。他要去寻找这样一个能够充分证明,能够充分展示自己聪明智慧与才华的机会。他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看清楚,只要有这个机会,他就一定会做一个最好、最优秀的自己。可是,心里明明有千言万语要对爷爷当然也包括姑婆倾诉的,但话到嘴边,却偏偏打了结,硬生生地被挡在了喉咙口。一场也许可以避免的悲剧,就这样无可挽回地发生了。
  当雨点爆豆般的棍棒击打落到黄继武身上的时候,他最初的选择是沉默与忍受。毕竟自己有“错”在先,是“咎”由自取;毕竟从小到大,爷爷很少打他,如果这一顿打,能够“抵消”他的怨气与怒气,那也算是他打得其所了。他甚至一厢情愿地认为,始终都把他当成心肝宝贝的爷爷,今天之所以会对他动粗,多半是“先下手为强”,是为了让他免遭姑婆的毒手。然而,他想错了。或者说,他恰恰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其一,做爷爷的为孙子操碎了心,好不容易为他找到了一条从此可以自食其力、自谋生路的阳光大道,他却如此任性妄为,不听劝阻,再回想这么多年为他所受的艰辛与磨难,痛苦与屈辱,这让做爷爷的,是越想越失望,越想越心寒,其二,“人要脸,树要皮。”多少人想去拜麻脸庄根宝为师都不得其门而入,但他却偏偏答应了黄传清,这既是孙子的造化,也是他黄传清的面子。然而,他却把得来如此不易的机会,当一个屁一样,说放就放掉了,这不是明摆着让人热脸贴他冷屁股吗?这跟背信弃义又有什么区别?“人无信而不立。”一辈子都把信誉看得比生命还要金贵的黄传清,又岂能容忍他的这种忤逆行为?所以,这是黄传清“爱之深,恨之切”的一次真正的爆发。这种爱恨交织的爆发,犹如江河决堤,是汹涌澎湃雷霆万钧无法阻挡的,也是不计后果非常可怕的。
  当黄继武感觉苗头不对的时候,假如——这当然只能是一种假如——这时候他能够发出讨饶之声,而不是用他的哭声来表达他刻骨铭心的疼痛,以及对于这种暴虐行径的不满、不服与不屈,即使无法改变命定的结局,起码可以减轻一下棍棒对肉体无情摧残带来的那种痛苦。可惜他没有。不但没有,他还相反感觉被姑婆暴打更悲愤,更委屈,因为在他的心目中,他一直以为,爷爷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心疼他,爱他的人。没有想到,他打起来,竟然比姑婆还更狠心,更毒辣,也更可怕,他这是真正将自己往死里打了呀。
  这时候的黄继武,早已经被他爷爷从床上拖到了地上。他被打得满地打滚。他被打得痛不欲生。他悲愤交加,哭声震天。站在一边始终冷眼旁观的黄传琴开口道:“我看阿哥你还是省省力气算了吧。达毕竟也这么大了,哈尼古像达这个年纪的辰光,早就开始自己养活自己了。所以呢,我还是刚才那句话,达要是想在这个家过日脚,就老老实实去庄家塘。要是覅想的话,就趁早走人。哈尼古又何必来跟达寻这个冤家,让达来骂哈尼古是不讲道理的法西斯呢?”
  “老子管达娘法西斯法东斯呢!老子今朝非把达打服帖了不可,大不了到辰光一命抵一命罢了。”
  打人者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怒气和怨气,是要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到被打者的头上,直到他俯首称臣为止。如果被打者在这种力量明显悬殊的较量当中,能够认清形势,能够及时乖乖就范,而不是飞蛾扑火,甚至顽强反抗,那么打人者就会因为欲望达成而迅速失去战斗力。如若反之,则会变得更加暴戾,更加疯狂,更加歇斯底里。这时候的黄传清就已经处于这种穷凶极恶的疯狂状态了。只见他手中的棍棒照着黄继武的头上就劈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黄传琴见势不妙,连忙冲上去,然后一边用双手死死抓住黄传清的胳膊,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他们两人中间,最终避免了一场灾难的发生。
  “阿哥啊阿哥,为了这种‘七杀’‘短寿命’一命抵一命,实在不值啊。”
  彼时彼刻,他们兄妹俩已然同仇敌忾。在拦住黄传清的棍棒,并且将他安顿下来之后,黄传琴就迅速转过身来面对黄继武:“我现在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究竟还想不想在这个家过日脚了?想,就老老实实去庄家塘。覅想,就趁早走人。”
  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黄继武,已经哭得有气无力。如果说,在此之前,他的心里多少还有一些“有错在先”的愧疚与惶恐的话,那么在经历了爷爷惨绝人寰的疯狂暴打——尤其是他一直以为“爷爷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心疼他,爱他的人”这个梦幻破灭之后,对于这个家,他的心里除了感到悲愤和悲凉,已经实在无可留恋了,所以听了姑婆黄传琴的最后通牒,他强忍心灵和肉体的痛苦,毅然决然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一步一颤地向门口走去。当他准备开门的时候,耳朵边突然传来一声断喝:“你想就这样一走了之?”
  黄继武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一个趔趄,同时停下了脚步。
  “世界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体?从小到大,你吃偶古的,用偶古的,穿偶古的,这笔账如何一个算法,你总不能一点交代都没有,就这样一走了之吧?”
  都到这种地步了,竟然还要跟我算这笔账?黄继武感觉心里已经不止是痛彻心扉的悲愤和悲凉,而是万箭穿心般的憎恨了。他浑身颤栗觳觫,但他却咬紧牙关,然后一字一顿地回答:“只要我活着,欠你们的,我一定会加倍偿还。”
  “没想到你还蛮有骨气,你果然不简单啊。”
  “我可以走了吗?”
  黄传清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气咻咻地断喝:“你敢再往前跨一步试试?”
  黄传琴却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冷冷道:“既然达这样有骨气,那哈尼古今朝干脆就一发成全了达。”说完这话,她随即转过身对黄继武道,“你只要在出门前,把你身上穿的衣裳全部脱下来,这十来年的欠账就一笔勾销,你看如何?”
  “你讲话算话?”
  “一口馋吐一颗钉。”
  黄继武的身心更加颤栗觳觫起来。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而是无比愤然地将身上穿的衣裤,一件件,一条条地脱了下来。
  “这下我可以走了吗?”
  “要脱就必须全部脱光。”
  黄继武身上已经只剩下最后一条遮羞的短裤了。这是他保持一个人的尊严和权利的最起码,也是最后一道屏障了。黄继武终于在这个问题面前犹豫起来了。
  “你刚才不是蛮有骨气的吗?照我说的全部脱光呀。”
  黄继武觉得眼前的这个老女人,不仅无比狠毒,而且特别无耻。
  “脱呀,哪能不脱了呀?”
  “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哼哼!恨我一辈子?恨我两辈子也是那句话,想要走出这个家门,就必须全部脱光了再走,除非你从今以后老老实实——”
  没有“除非”,也不可能再有“除非”了。黄继武听凭悲伤屈辱的泪水在脸上哗哗流淌,义愤填膺而又悲愤交加地将身上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条遮羞短裤脱了下来,然后浑身一丝不挂地冲出了家门,冲向了已经细雨蒙蒙的旷野,冲向了那个迷迷茫茫不可知的未来……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就这样被赤条条地赶出了家门。
  问苍天,从此谁主他沉浮?
  问大地,从此他魂归何处?
  从此以后,这苍苍茫茫的天地之间,何处是黄继武遮风挡雨的家?又有谁会来给于他温饱冷暖的关怀?
  路漫漫,雨蒙蒙。
  雨蒙蒙,雾蒙蒙。
  长歌当哭啊。
  耳畔不由自主就响起了那首不知道已经唱过多少遍的《小白菜》——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没了娘呀,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娶了后娘,三年半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碗来,泪汪汪呀……”
  “小白菜”是“两三岁,没了娘”的,黄继武却是生下来不满一个月就失去母亲的弃儿。两厢比较,谁更不幸?谁更苦命?谁更应该“泪汪汪”?一个从生命胚胎孕育开始,就伴随一颗不幸的种子抽丝发芽,就被苦难屈辱缠绕……分分明明的,他不是孕育在一个母亲的子宫,他只是被苦水慢慢“泡”大的一个孽障,一个常州人嘴巴里面的“偷来人生”。既是“偷来”,那他就注定要遭受异于常人的磨难与摧残的。要不然那个老巫婆似的女人,那个他从小到大一直叫姑婆的女人,为什么无论在她憎恨厌恶还是同情怜悯的时候,都会诅咒或者慨叹地叫他“偷来人生”?这样的诅咒和慨叹本身就疑云密布,就很值得玩味,就很容易让人疑窦丛生。生命原本是世界第一宝贵的,民间尚有“狗生狗疼”、“猫生猫怜”、“舐犊情深”之说,何况人乎?然而,这“偷来”的“人生”,因为太过蹩脚,太过卑微,太过低贱,是十分等而下之的,自然也就无贵可言了。可他,这个叫黄继武的“偷来人生”,他明明卑微低贱如草芥,如蝼蚁,却偏偏生了一副傲骨,却偏偏把自己妄想成了一个可以遨游蓝天的大鹏,现在好了,命运不仅折断了他的翅膀,他现在连一个安身立命的“窝”都没有了,他现在真的赤条条一无所有了……
  几十年之后重新回顾这段经历的时候,黄继武仍然泪流满面,心里无比凄恻,无比惨然,感觉一揪一揪的痛。他说他当时赤身裸体冲出家门之后,就迅速穿过门前的那片自留地,穿过前面的那片竹园,然后一路狂奔来到了西扬圩塘。之所以做出这种选择,一是因为这片区域的双季晚稻还没有到收割期,来这里下田的劳动力相对较少,甚至没有;二是东西扬圩塘地形复杂,便于隐蔽。虽然他才十五岁,但他毕竟已经是一个小男人,所以他必须先到那里躲避一下,等到天黑再作打算。
  然而,当泪眼朦胧的他,蓦然瞥见他亲娘(奶奶)邹凤英坟茔的时候,他就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他一边双手环抱着那个坟冢,那堆已经有点潮湿的黄土,犹如儿时环抱着亲娘的颈脖,一边凄厉地哭喊:“亲娘啊我的亲娘!我在喊您,我在叫您!您听得见吗?您看得见吗?自从您丢下孙儿之后,我以前每回来看您,不管笑也好,哭也好,喜也好,悲也好,我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彻心扉,我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肝肠寸断,更没有像此刻这样楚楚哀怜。我今年十五岁了,可我现在却不仅伤痕累累,而且还衣不遮体,全身赤裸。我被剥夺了一切,我从此真的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亲娘啊我的亲娘!自从那个叫郝怀玉的女人丢下我的那天开始,虽然您也经常叫我‘偷来人生’,但您却为什么始终要用一颗菩萨心肠对待我,呵护我,养育我?在那个特殊年代,您为什么宁肯自己忍饥挨饿,也要把那救命的一口饭、一口粥留给我,最终用您宝贵的生命换取我这条如此卑微低贱的性命?您为什么要让我这个‘偷来人生’活下来?您这么做值得吗?假如您九泉之下能够晓得,能够看见我这么多年是如何活过来的,尤其当您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您又会怎么想?您会同情和可怜我,还是会责怪和责骂我?甚至会后悔您当年的付出与牺牲?甚至骂我活该,说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罪有应得?
  “亲娘啊我的亲娘!您在世的时候,始终都把我当成心肝宝贝,姑婆没有来这个家之前,爷爷同样也把我当成心肝宝贝。可是,自从他们为了我吵相骂,过了三个月爷爷重新把姑婆叫回来之后,情况就完全改变了。从那以后,我就从原来的一个宝,真正变成一棵草了。无论我做对做错,只要不合姑婆的心意,她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我是有很多缺点与不足,我贪玩,我倔强,我甚至有点虚荣——因为我不喜欢总是穿姑婆做的土布衣裳,于是我就在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向爷爷提出给我买一件的确良衣裳的要求,结果衣裳没有买到,我却差一点被姑婆活活打死……我虽然有这些缺点,但我的优点更多,我头脑聪明,我明事理,知好坏,善钻研,学习成绩好,我在学校始终都是最优秀的学生。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在姑婆眼里,我却永远都是一个‘不打不成器’的蹩脚烂货……后来,他们把我送到了合肥,在那个‘家’里,我更是受尽了非人的折磨、苦难与屈辱,我经常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
  “亲娘啊我的亲娘,为什么我的命会这么苦?为什么我的人生会如此多灾多难?为什么这么多的人间苦难都要我来承受?难道就因为我是一个‘偷来人生’?难道这真像我细八八曾经说过的,因为我的前世很可能是猫狗,是猪牛马羊,或者是其它‘宗桑’,甚至是豺狼虎豹;是作恶多端的罪人和坏人,加上投胎的时候又没有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修行’和磨练,没有修成‘正果’,更没有得到观音菩萨的批准,是真正的‘偷来人生’,所以现在才会掉进比黄连还苦的苦水里面,来这样受苦受难?所以一个在小学留了三级、学习成绩始终全班倒数第一的钱传宝都能上高中,而我却上不了?所以我就只能做一个让人看不起的小皮匠?所以我不想做这样一个毫无出息的小皮匠,更不想把我的全部青春都白白浪费和葬送在一个皮匠铺子里面,就是大逆不道?就要遭到爷爷的无情暴打?就要最终受到如此残酷的惩罚——要强迫我脱得精光离开那个家?
  “亲娘啊我的亲娘,难道这真是我的命?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我错在哪儿了呢?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我接下来又应该去向何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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