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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拜师学艺(二)

作品名称:偷来人生      作者:谢卫      发布时间:2020-07-06 14:58:11      字数:6216

  回到家的当天晚上,黄继武就向爷爷姑婆“汇报”了麻脸师傅讲话不守信用的情况,并且趁机提出了不想再去学手艺的想法。两位老人一开始听了,有些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儿,姑婆开口问:“到现在为止,庄师傅有没有叫你倒过马桶?”
  “倒马桶?”
  黄继武被问得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他爷爷就笑道:“你个痴小佬。老话讲,‘教会徒弟饿煞师傅’。过去当学徒的,哪个不是先给师傅倒一年马桶,做一年佣人,熬到第三年才开始学手艺——而且就是这最后一年,也还基本上都是偷偷摸摸学的?你这才去了几天啊?庄师傅能够这样待你,已经是你的造化了,你应该多念几声阿弥陀佛了,你可千万别人心不足蛇吞象得陇望蜀不识好歹啊。”
  爷爷话音刚落,姑婆就接口补充了意味深长的八个字:“人要知福,更要惜福。”
  两位老人的态度如此旗帜鲜明,黄继武不敢再多言,第二天还是乖乖地去了庄家塘庄师傅的那个兼着皮匠铺的家。但他人虽然去了,却因为已经心存芥蒂,所以无论做什么,他都不像之前那样积极主动,而是漫不经心的,甚至是心不在焉的。煤球炉上的水烧开了,他是在麻脸师傅几次三番的催促之下,才慢吞吞地站起身,再慢吞吞地走过去,最后把开水灌进热水瓶的。黄继武的情绪波动太大,太明显,一个痴鬼都看得出来,何况麻脸师傅?但他却只是冷冷一笑,那坑坑洼洼的麻脸上流露出来的是嘲讽和不屑一顾。他觉得黄继武这是在跟他耍小孩脾气,是根本不值得理会的。可是,渐渐的麻脸师傅就发现苗头有点不对了,之前这个“细末代”每天来得都很早,现在是一天比一天来得晚;之前他是扫地抹桌子等等的,样样事体抢着做,现在是油瓶倒了,他也不会主动去扶一扶;之前他吃(抽)香烟的时候,他会抢着给他点火,现在是叫他把洋火(火柴)盒子递给他,他都会懒洋洋地半天不动手……之后双方则更是进入了冷战僵持状态。麻脸师傅发觉这一点之后,不禁暗暗笑了,心说这才真是叫不是冤家不聚头了,这“细末代”的性格脾气跟他年轻的时候毫无区别,简直一模一样。这样一想,他的心里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于是他就一边给自己点燃一根香烟,一边开口道:“你的这种心情我很理解,因为我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走过来的。讲句老实话,我在你这个年纪的辰光,比你还心急,恨不得今朝拜师,明早就出师。为嗲?因为那辰光偶古一家人过的日脚,简直比吃黄连还要苦,我的娘老子在生下我第四个妹子之后,一个死了,一个瘫了。那一年,我十六岁,我本来也像你一样,学习成绩优秀,充满理想抱负,想把中学念完再去念大学的,没有想到,家里突然天塌地陷,全家人的生活一下子从米箩掉进了糠箩。娘老子倒下了,我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大,我必须负起这个责任来。但说事容易做事难啊。我一个十六岁的小大人,哪里有本事‘填满’一家六口人的嘴巴啊?唯一的办法,就是眼含热泪,依依不舍地告别心爱的学校,然后带着我的那些妹子们,出门去讨饭……那个凄苦,那个心酸,再加上心里的那个落差,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啊。好几回绝望的辰光,我都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可是,一想到瘫在床上的娘,想到四个年幼的妹子,尤其是最小的那一个,还在襁褓之中,我又实在于心不忍。我只能打掉牙齿往肚皮里咽。我只能忍辱负重,我别无选择。直到有一天,我的一位堂房阿叔找到我,说你天天这样带着你的妹子们出去讨饭,终归覅是长久之计,你还是要尽快学一门手艺,才是正经营生。能够学一门手艺当然是好事体,可一石(担)米的学徒费,偶古出不起啊。我的这位堂房阿叔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的。
  “就这样,我在我这位有着菩萨一般好心肠的堂房阿叔的帮助之下,正式开始了拜师学艺。你说,我在那种情况之下,要巴天巴地巴心巴肺地苦熬三年,那是一种嗲个状态,又是一种嗲个滋味,你晓得伐?我在那里多‘耽搁’一天,我的瘫在床上的娘,我的四个妹子们,就要多饿一天肚皮。我就要多受一天的折磨和煎熬。可是,规矩就是规矩。三年的学徒期,少一天都覅来是(不行),都过不了关。你要是意气用事,你要是想违反和破坏这个规矩,想来拆这个烂污,那你之前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会前功尽弃,都会功亏一篑……你或许要说,这都是旧社会的规矩了,不错,现在解放了,新社会要换新脑筋了,这些旧规矩是要改一改了。但我想请你记住一点,无论社会如何变,规矩如何改,饭都只能一口一口吃,常州城里的天宁寺,是一块砖一块砖地慢慢砌出来的。嗲叫功夫?这就叫功夫。再拿哈尼古做的这一行来讲,四邻八乡的皮匠铺子多得数不过来,为嗲人家都愿意把‘生活’送到我这里来?有的甚至不惜十里八里舍近求远送过来?原因很简单,因为金杯银杯不如口碑,因为我在同行当中始终都竖头块牌子,我做的‘生活’体面,而且早就有口皆碑。我跟你讲这些话,不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而是要给你证明一个事实,也让你明白一个道理:我之所以有今朝这样的功夫,就是一点一点慢慢学出来,一点一点慢慢练出来的。”
  这是麻脸师傅给黄继武上的第二课,也是他迄今为止,所接受的最声情并茂、最具有感染力的一堂课。虽然他对皮匠这个职业一点都不感兴趣,但麻脸师傅的这段苦难遭遇,却深深地打动了他。在他看来,与其说这是一堂课,还不如说是一场“忆苦思甜”报告会。虽然他之前在学校的时候,经常听贫下中农“忆苦思甜”,每听完一遍,他们这些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都会一遍又一遍地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但跟他今天听到的,实在无法相提并论。最让他深受触动,不,应该说最刺痛他的,还是麻脸师傅说的“本来也像你一样,学习成绩优秀,充满理想抱负,想把中学念完再去念大学的”这段话。没有想到,原来他的这位皮匠师傅,曾经也是一个有远大志向的热血青年。如果不是家庭变故,他又怎么会放弃学业,被迫带着他的妹妹出去讨饭?他又怎么会最终成为一个皮匠?再回过头来联想自己,他不由赧然一笑,分明的,原来他与他师傅竟然是殊途同归。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黄继武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虽然他经常仰望蓝天,渴望命运能够重新赐予他一双飞翔的翅膀,但世上有没有命运,命运又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它又会在哪个路口与他不期而遇,他却又非常模糊,也非常茫然。不过有一点他却非常清楚,麻脸师傅当年为了早日改变一家人乞讨为生的悲惨生活,在他堂房阿叔的鼎力相助之下,才走上拜师学艺这条路,才最终真正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皮匠,而他黄继武现在拜师学艺则是为了实现爷爷姑婆的愿望,如果他不老老实实安安心心将这皮匠手艺学下去,则很有可能最终沦为一个叫花子,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又这么残酷。因此,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黄继武也就只能准备听天由命了,也就是说,如果不是那个星期天——那个生活当中经常会出现的“如果”,那他黄继武的今天,说不定就真的像他的麻脸师傅一样,也成为一名远近闻名的皮匠了。
  那个星期天,对于黄继武来说,原本是一个极其普通极其平常的日子,而且那时候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星期天”这么一个说法,这么一个概念了。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当黄继武的那位名字叫钱传宝的初中同学走进他视野的时候,黄继武只觉得眼前突然一亮,那一身的绿军装,加上那只绣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的军挎包,是那样的耀眼夺目,光彩照人,虽然没有领章帽徽,但在黄继武他们这一代人的心目中,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一身绿军装就是英武豪气的象征和代名词,是令天下男儿无比眼红无比艳羡甚至“摧眉折腰”的最最时髦,也是最领“时代新潮流”的装束。总而言之,那时候能够穿上一身绿军装,实在是非同小可,是一等一的荣耀,更是全体青少年可望不可即的一个梦想。所以那一刻,黄继武见了,自然非常热情主动地站起来,并且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然而,还未等他开口,那位昔日在他们班级的学习成绩基本上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的钱传宝同学,却已经用一种突然面对妖魔鬼怪的惊悚与诧异的口吻叫了起来:“难为(怎么会)是你?黄继武你难为会来做这个‘生活’的?”
  钱传宝的惊悚与诧异,犹如兜头一盆冷水,瞬间将黄继武的热情浇灭,同时也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语文课本里面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友邦惊诧”论》,文章作者是赫赫有名的大文豪鲁迅。黄继武心里虽然清楚,这种“联想”实在有点牵强附会,甚至有的驴头不对马嘴,但钱传宝脸上那种毫不掩饰的惊悚与骇异,尤其他那副趾高气扬居高临下的表情,却不得不让他往这方面去想,当初全班学习成绩始终保持一头一尾,也始终格格不入的两个人,怎么转眼之间,一切都倒了过来:一个是那样的衣着光鲜,春风得意;另一个竟然是这样灰头土脸,并且沦落到皮匠铺子里面的一个小学徒了?是的,这种反差实在太大,他钱传宝表示惊悚与诧异,这很正常,也很合情合理。如果不是麻脸师傅用一声咳嗽来提醒黄继武“来者都是客”,他几乎就要失态。他连忙强自镇定,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人的体面与尊荣任何时候都是要用实力要用资本讲话的,他现在就是皮匠铺子里面的一个小学徒,这已经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只能老老实实地收起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那份极其廉价的自尊心,而用一个皮匠铺子里面的小学徒应该有的态度来对待每一位走进来的客人——何况他同时还是自己曾经的同班同学。再者说,自从听完麻脸师傅的第二堂课之后,他基本上已经真的“定”下心来,准备把这门手艺学会再作打算的。
  这样想过,黄继武的心情就平复了许多,于是,他先用“一笑”打发钱传宝的惊悚与诧异,接着又用纯粹职业性的语言“请问”他有何吩咐,又有何贵干?也许是曾经“风华正茂”的黄继武留给钱传宝的印象太刻骨铭心,也许是此刻黄继武脸上的笑容太“职业化”,钱传宝的惊悚与诧异不但没有消除,反而变得更加强烈。
  “黄继武你不会连老同学都不认了吧?”
  黄继武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或者说,他已经觉得没有必要再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他就仍然坚持用纯粹职业性的语言“请问”他有何吩咐,又有何贵干?钱传宝虽然更惊悚更诧异,但也更无奈,他只得出于本能地回答了黄继武“有何贵干?”的询问,说他姐姐半个月之前送来三双单鞋三双棉鞋的料子,他今天是来取鞋子的。得知钱传宝的来意之后,黄继武迅速从身旁端来一张骨排凳,客气地请他先坐下“歇一歇”,然后转过身问麻脸师傅,客人所说的这六双鞋子是不是已经完工?麻脸师傅的目光从挂在半空当中的那一排排已经完工的鞋子中间梭巡一遍之后,就若无其事简明扼要地回答:“挂在中间第三排靠右边的那六双就是。”
  黄继武依言很快过去取下那六双鞋子,再回到钱传宝身边,在得到他的确认之后,就一一装进袋子,然后交给钱传宝。钱传宝接到手里,付了工钱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问黄继武能不能送送他?黄继武听了有些错愕。正在他犹豫不决之际,麻脸师傅却一边点烟一边说:“尼古同学难得见面,要送一送咯。”
  黄继武想想也是,无论如何,毕竟同学一场,加上师傅又发了话,倘若不送一下,恐怕真显得自己太小肚鸡肠了。考虑再三,黄继武就点点头,然后伴随钱传宝一前一后出了门。
  钱传宝比黄继武整整大三岁,他这一年已经十八岁了。在原来的庄家塘小学包括后来一度改为庄家塘中心学校,钱传宝与黄继武一样“出名”。黄继武是因为“天生就是一个念书坯子”而全校闻名;钱传宝则恰恰相反,他是以留级“三连冠”,打破庄家塘小学学生的留级纪录而出名。也就是说,如果那时候对于学习成绩实在太差的学生,可以采取留级的方式加以处理,而对于学习成绩特别优秀的学生可以采取跳级的方式加以激励的话,那么黄继武也就不可能在钱传宝第三个学年留级的时候,与他成为同班同学了。如今回想起来,黄继武觉得其实蛮可笑的。在与钱传宝同学这么多年期间,他们俩始终都是全班的一高一低,一头一尾。换句话说,在年龄和身高上面,钱传宝是全班当之无愧的第一,黄继武则是倒数第一;而在学习成绩方面,黄继武始终名列前茅,他钱传宝则变成了全班的倒数第一。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俩始终都是全班同学正反两方面的“典型教材”。最可笑的是,在他们班学习成绩很差的几个同学当中,王国庆因为知道自己不是念书的材料,所以就经常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逃学,甚至用无故旷课来表示自己“非常讨厌念书”,只是因为他是他们王家三代单传的独苗,所以他们家不惜以死相逼来强迫他念书。而这个钱传宝的情况则又恰恰相反,他的兄弟姊妹一大堆,他的父母发现他不是念书这块材料之后,就在他小学毕业的那一年,给他找了一个木匠师傅,而且还大张旗鼓地为他摆了一场拜师宴,希望他能够早一点把木匠手艺学到手,将来一样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然而,无论一家人如何劝说,他就是不答应,他死活都要念书。
  还有一点更可笑,那就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钱传宝书虽然念不进去,学习成绩始终都是一塌糊涂,但在给女同学写“小纸条”,写自己的相思之苦和爱慕之情等等之类,他却同样打破了全校纪录,以致后来包括王国庆在内的全体男同学只要一提起他,就会极其蔑视地称之为“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女同学们在一起的时候,只要一提起他,则干脆不叫他的名字,而叫他“剥面皮”。《三国志=吴志+孙晧传》当中有:“或剥人之面,或凿人之眼”之说。常州话,面皮,面孔,均是脸面的意思,脸面遭“剥”,其意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就是这样一个货色,今天居然穿得如此周武郑王,莫非真像俗话所说,是“眼睛一眨,老鸡婆变鸭”了?与其说出于好奇,不如说为了表示一个皮匠铺里的小学徒应有的诚意,出门走了几步,黄继武就主动开口道:“钱传宝你晓得伐?你刚才进门的辰光,我硬是半天没有认出你来。你哪里来噶大的法道,居然连这样的一套绿军装都能够弄到手?”
  “我哪有噶大的法道?这是我阿叔送给我的。”
  “你阿叔?”
  “是呀,我阿叔,在公社做革委会副主任的那位。”
  “噢,原来如此。”
  “覅管你高兴覅高兴,我还是要说,黄继武你晓得伐?我刚才进门的辰光,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一个脑筋那样灵光,念书那样巧的一个真正的天之骄子,居然会做起皮匠铺子里的一个小学徒,这是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怪事体。且不讲当初的你,有多么远大的志向和抱负,光讲你那个辰光有多么风光,有多少人天天围着你屁股后面滴溜溜转,又是多少人心里崇拜的偶像……你讲讲看,你现在竟然要学做一个小皮匠,难道你的心里一点都不觉着委屈吗?”
  “委屈又如何?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唉!大概这就叫命该如此吧。不说我了,还是说说你吧,你呢?你现在在做嗲佬?”
  “说我?”
  “对啊。”
  “我,我觉着我实在没嗲说头咯。”
  “你穿着这身绿军装还说你没嗲说头?好了好了,你就说你现在在做嗲佬吧。”
  “我,还,在,念,书。”
  “你?还在念书?在哪念书啊?”
  “在龙虎塘中学呀。”
  什么?龙虎塘中学?这下轮到黄继武惊悚与诧异了。不,又岂止是惊悚与诧异,黄继武简直感觉自己的头部仿佛突然遭到了致命的一记重击,心口更是被一把锋利的尖刀凶猛残忍地狠戳了几刀,他疼痛难忍。他痛不欲生。他全身瘫软。他摇摇欲坠。但是他却在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字叫自尊心的东西的搀扶之下,艰难顽强地支撑住了自己,直到给他带来致命一击的那个人,慢慢从他视野消失,他这才像一堵本来已经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破墙轰然坍塌,倒在了地上:这个被他们全班男同学称之为“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的钱传宝,这个在他们全班女同学口中都叫“剥面皮”的钱传宝,他现在居然成了龙虎塘中学的一名高中生?为什么?因为他打破了庄家塘小学学生的留级纪录?因为他学习成绩虽然始终都是一塌糊涂,但在给女同学写“小纸条”,写自己的相思之苦和爱慕之情等等之类,却同样打破了全校纪录?还是因为他有一个在公社革委会做副主任的阿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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